成德二十二年悄然而至,這兩年多下來的變化讓后周上下都仿佛有了新氣色……
愈發繁盛的江山,逐漸增多的人口,滿街百姓的歡笑,還有政務越來越多、但一直處在飽滿工作狀態的朝堂眾臣,以及代表國家最高威嚴的成德皇帝陛下,無不昭示著這個位于兩淮之地的中原大國即將重新從外敵的欺壓下站起,討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繁榮背后,也有數不盡的暗流正在涌動。蛋糕做好了,但不是人人都能分到,分得小的心中不快,分到大的喜悅之余還要提防被人搶去,沒分到的自然眼巴巴地盼著兩邊什么時候能漏出來一點,好教自己撿上,勉強抱個肚子。
更有甚者,直接下黑手,幾乎將爭奪的戲碼放到了明面,讓看熱鬧的旁人見了,除了激動之余也是要嘆上一口氣的……畢竟安安穩穩的才是最好的不是?
上元節的休沐剛過,正月十九眾臣上班的頭一日,也是身體微微抱恙的成德皇帝在新年頭一次召開正式的早朝上,兩封從山東來的彈劾劄子送到了心情還算愉悅的皇帝陛下面前。
一封來自山東東路轉運使呂德,一封來自山東西路轉運使范茂。
呂德彈劾范茂沒做好安保工作,導致山東東路屬地密州送往京師的新年賀禮以及前幾個月運輸的部分糧食被兗州地界水匪山賊聚眾劫掠而去,自己親自過問,對方卻絲毫不肯讓步,甚至年關過去了也沒有任何的反饋;
范茂彈劾呂德企圖賄賂朝中官員,又因為私心作祟,假意與界內山賊合作,將賀禮與糧食打劫后栽贓與自己。其人更是在劄子中直接了當地指出呂德心計頗深,若是運輸過程有所失漏,不僅能夠罪責于自己,也能夠順勢牽扯到朝堂上相關負責的大臣……
這兩人突如其來的彈劾劄子屬實讓早朝上昏昏沉沉還帶著點睡意的眾臣直接清醒了過來。乖乖,這兩位是要鬧哪一出?新年頭一次早朝,就要搞得這么嚴肅不堪嗎?
再說了,彈劾的事情什么時候輪到你們兩位來做了?密州送往京師的東西在兗州被劫,就算是要彈劾也應該讓這兩地的通判來做才是,怎么兩個與彈劾監督工作毫不相干的轉運使反倒是插了進來,弄得場面一時有些尷尬。
朝堂諸臣大多是老狐貍,除了幾個最年輕的還不太曉得事情的嚴重性,其他的幾乎是聽完了劄子的內容后紛紛醒悟,有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足,愈發冰冷的大殿當中,居然就這么后心出了汗來。
呂德自然是呂氏出身,四十出頭的年紀,政績很是不錯,又寫得一手好詩,若是借著家族勢力努努力,在致仕之前弄到一個六部首位或者是中書參知政事應該是沒有太大懸念的。
范茂是范氏門戶走出來的,范家這些年來京官不多,地方官倒是安排得滿滿當當,顯然是怕了皇帝陛下對世家們愈發狠厲的目光,決定要將人才都弄到外頭去,也算是對皇家的一種示弱了。而范茂今年已經五十有二,這個年紀還在做著轉運使,又背靠范家大族,其前途其實也是一管窺不出個豹來……明擺著已經走不動了!
呂氏最近頻頻向吳王示好,顯然是有打算向南面發展的意思。范氏與太子交往甚密,人人皆知,兩邊有所沖突,自然也就不足為奇了。
只不過范家驟然發難,要指向的對象恐怕不單單是呂氏一門。但這法子實在是有些過于粗糙,要放棄范茂的姿態擺得太過明顯,一點都不像是范氏應該做得出來的風格。
兩份劄子宣讀結束后,眾人也不敢交頭接耳,只能是面面相覷。站在隊列前頭的觀文殿大學士、參知政事范經亙此時已經是抖如篩糠,他已經年過七旬,再當兩年估摸著就得致仕,到時候說不定能領個一等侯銜好好榮養,死后封個國公之禮下葬,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但自己已經將大家長的位置交給了長子范倥,其人現在正是中書內最為得意的參知政事之一,大有希望接任同平章事,成為大周的第一相公的。這次彈劾事件,估摸著也是他搞出來的……
“范相公,你怎么看?”
成德皇帝的話宛如一聲驚雷,將心性被磨得透爛的范經亙直接嚇得伏于地面,渾身抖得更是厲害:“老臣……老臣不知……”
“你是在朕面前擺弄資歷嗎?”成德皇帝臉上閃過一絲不悅。旁邊的葉昆瞧見了,心中連連暗罵這范經亙越老越呆,這老字可是能在官家面前提起的?真真是不知死活……
“范氏在中書有兩位參知政事,本就是國朝特例!”不等范經亙說些什么,成德皇帝便略略坐直,沉聲沖階下眾臣說道,“范相公之所謂參知政事,其實不過是虛銜,連政事堂的門都極少踏入的吧?朕看范相公身子不太爽利,不如且先去了這參知政事的名頭,回家休沐幾日,如何?”
字字誅心,就差沒把免職兩字說出來了……
待范經亙起身答謝,在兩個內侍的引導下顫顫巍巍地跨出了垂拱殿的大門之后,猶自驚詫莫名的眾臣才兀地反應過來,人家范相公可是連一句辯駁的話都沒說,就一句臣不知,便三下五除二給弄了出去!
幾個老臣看著,心里也不是滋味。性情剛烈直爽的周固甚至已經在腹中打起了草稿,想著要怎么給陛下上一封勸導仁政、莫要乾綱獨斷的劄子了……
大殿中只剩下些微的喘氣聲,無人敢在這個時候抬頭看上首的成德皇帝一眼,都在心中暗自盤算謀劃。就這么過了半晌,成德皇帝明顯牽動了一下嘴角,臉上微笑乍現,顯然對當前場面很是受用。
“諸卿,不必多慮,不過是正常任免罷了。”成德皇帝開口講了這么一句略有掩蓋之意的話來,隨即又道,“新年的頭一遭嘛,日久未經政務,都有些生疏了……這兩份劄子所言之事,諸位看怎么辦才好?”
這下是妥妥的考校和不點名答對,說得好了,不僅能在這新年討一個頭名的好彩頭,說不定就此更得圣上青眼,平步青云也難講的。
“臣有話說!”
沉默間,一中氣十足之聲陡然響起,大家紛紛尋聲望去。只見一年輕文臣闊步昂首而出,滿面自信,直教人生出一絲佩服來的。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去年冬天時從荊湖北路安撫使任上返京、得了圣上表彰后任了門下省給事中的趙昚趙元永。有老成之臣見了,暗道此子年不過三十四五,心氣極高,卻不曉得局面,要在此時出來爭個頭名,真真是有些大膽過頭了。
但像李儀之、周固這樣的武臣見了,自然對其人暗贊有加,個中緣由,自不必多說。
“趙卿?”成德皇帝顯然也沒想到出來的是趙昚,登時怔住,旋即又沉聲朝其說道,“好,你初為京官,前后不過數月,聽的看的都與這群老家伙不同,此番說來,說不定還能有點新意……你且說說!”
老臣們聽了,頓時老臉一紅,這位皇帝陛下是在明里暗里諷刺他們最近只懂得歌功頌德、說些陳詞濫調,沒提出什么新鮮內容,看來接下來得好生琢磨一番才是……
趙昚聞言略微欠身,隨后朝兩側文武致意,昂然相對:“臣認為,呂德與范茂不諳政事,越俎代庖,越位奪權,以轉運使之身行通判之事,按律當貶!”
“且不論賀禮是送給哪家哪戶的,既然在兗州被劫,就當先處置兗州當地全責護衛諸事務的官吏,以明警示之意,再循循查驗!”
“秋收糧食失于兗州,卻數月未報,定是有所欺瞞,當嚴查!”
“臣聽聞,因區劃問題,密州地大人多,所涉諸事幾乎是兩路同管,平素鬧出來的糾紛也不在少數。此番事出,正好可借機理清大周上下各路、府、州、縣的區劃重疊、沖突、置換、切分諸項問題!”
寥寥數言,卻是讓朝堂眾人一時失色。
很顯然,這已經不單單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根本就是要給呂范兩家來上一記重的。
不過這話確實很合成德皇帝的心意,愈發感覺朝堂暮氣沉沉的他對于新鮮血液的加入有些迫切,面前這位雖然祖上是那位殿前都點檢趙匡胤,后周二百余年下來也有柴趙不可并立的說法。但那畢竟是當年,趙氏勢力龐大,趙匡胤兄弟二人更是有取柴氏而代之的想法,本就該有所遏制。
如今趙氏沒落,前兩年趙路又在北地殉國,對趙氏一族的連帶封賞還未完全落實下來,不如就今日做個姿態……
三兩息之間,已經將未來數年至十數年間各家發展前途給規劃了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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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冒失而多言,遺秋糧數月而不報。范茂狡詭而暮朽,誣同僚一言而有虧,此二人者,皆當貶而效警之?!稓v代名臣奏議·趙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