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飛兔走,窗間過馬,眨眼之間就來到了成德二十年的二月。
從澤州調動的大批士兵駐入了曲沃,將這座金國治下日久的重鎮變成了周軍西進的大本營。而根據前方的情報,駐于太平的金軍在一猛安的帶領下往南馳援絳州,人數約在五千人左右,同時正平、聞喜兩地的金軍以及新降的漢軍也紛紛啟程,一時三股援軍總數多達兩萬余,讓周軍壓力陡增。
遙遙指揮的劉園在得到了這些消息后,果斷將部隊指揮權交給了堪堪抵達曲沃的狄放,由后者全權處理西進諸事。狄放生性剛烈豪爽,也未曾得過什么全權指揮的機會,此番驟擁大權,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堆砌如山的庶務將這位只曉得打打殺殺的悍將壓得喘不過氣來,只得向澤州方面借用人手前來稍作緩解。
只是這從澤州前來相助的人,是狄放怎么也沒有想到的。
“世子竟來得這么快嗎?”
曲沃重建的公廨之中,狄放看著風塵仆仆的柴遷,一臉不解地問道。
“好教狄將軍知道,我一聽曲沃諸事繁忙,便從澤州趕來了。”柴遷沖狄放嘿嘿一笑,“前幾日剛到澤州,還未稍作喘息,劉大人便遣我前來相助……且先說說有什么事情!”
“倒不是什么大事。”狄放聞言老臉一紅,“軍中事務我自是曉得怎么辦理,只是劉大人令我全權處置西進諸事,這曲沃又剛定不久,諸務繁雜冗多,若是與軍務搭邊的我還能稍稍處理,像什么賦稅、民夫、修路……我見著便要暈過去的!”
“狄將軍還是這么喜歡說笑!”柴遷將腰間別著的佩刀解下放到桌上,拉過椅子坐下深呼幾口,“這數月來沒什么仗可打,將軍卻樂得清閑。我在京中跟隨父王往來理事,庶務確實能幫將軍做些,只是我如今為六品昭武校尉,理當領的兵馬較先前要多上不少的……”
“兵馬齊全,糧秣充足,器械完備,將校得令,只等世子前來接管。”狄放擺了擺手,“此番給世子定額三千,除原有一千余人之外,又并入約兩千人,湊了個整,且先由高源和吳憲帶著。世子剛到,先歇息兩日再動身前往兵營不遲。”
“已經有些遲了!”柴遷將桌上倒好的水碗端起猛地灌了一大口,“金人幾路援軍應該快要到了,仆散揆雖是個年輕小將,見識不足,但勇武過人,若是一股腦地沖下來,我軍還真未必抵擋得住。加之獨吉思忠求功心切,斷然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若不抓緊些,到二月中旬恐怕就要被三面包夾,屆時我軍進難攻退難守,這曲沃新修的公廨怕不是要白白送給金人……此處才修好沒多久吧?”
狄放有些無語地白了柴遷一眼:“世子此番封了公,爵位上倒是北軍之中獨一檔的,自然說一不二,末將聽命便是。”
“將軍又說笑!”柴遷打了兩下哈哈,又沉聲道,“去年打贏了金人,除自身實力外,更多是運氣使然,今年金人必定有萬全準備,是萬萬不可輕敵的!”
狄放頷首稱是,又復詢問柴遷的打算。后者還未仔細了解全貌,只是說了個大概,將西進的重點放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賊匪們身上。換句話說,不管是持中立態度還是已經投靠金軍,河中地區據地自守的匪兵義軍們是要成為周軍開刀的對象的。
原因很簡單,作為金軍布局中力量最為薄弱、意志最為脆弱、立場最為搖擺的一方勢力,所謂義軍首領們的選擇更多是看主子能給多少好處,若是沒辦法滿足自己的胃口,那這所據之地便不能算做那一方的勢力范圍。
有人要問,平平無奇甚至戰力還有些地下的義軍如何敢惹周金兩國的部隊,這自取滅亡了不是?須知,此番盤踞河中的多為馬匪和農民軍,前者來去如風,本就輕松自在,不過是因緣際會才停下來做了山大王,就這樣還被同行詬病不已;后者裝備落后、紀律不嚴,但勝在一個人數眾多,且戰時為兵、閑時為農,是開墾荒地和充作守軍最好的人力資源……如此這般,又怎么會擔心兩國部隊對自己下手呢?
絳州,東鎮。
在河中反亂之后成為附近馬匪棲息地的東鎮在這幾個月中進行了大規模的改建活動,加之過年時人口回溯,愈發有模有樣起來。此地為首的馬匪頭子喚作楊英,江湖人稱“病關興”,善使一柄銀槍,手下弟兄兩千余,有馬近四千匹,截了東鎮后在此做起了販賣私鹽和壯馬的勾當。其實其眾原本便是做這一行營生,只不過有了根據地之后越發得心應手,流入庫中的銀子也越發多了起來。
道上稱豪杰的楊英前些日子卻在金人面前遭了重,被女真將領一頓喝罵還保持著微笑的他實在是在兄弟面前丟了臉,事后再提起,其人也是滿心憤懣又無可奈何……匪就是匪,占了個城也是群蝦兵蟹將;兵就是兵,丟盔棄甲也能一拳把匪首打成孫子。
更何況,這金軍不是開始朝絳州集結,準備和周人再干上一仗了嗎?
“兄長,此舉到底妥是不妥?”東鎮專設的所謂馬軍指揮使公廨中,被封為馬軍副指揮使的楊豪有些擔心地沖楊英問道,“咱兄弟手下馬匪不過兩千余,怎擔得起這指揮使一職?金狗這明擺著就是要給咱兄弟下套,讓咱去做送死鬼的!”
“你都知道,我能不知道?”楊英有些郁悶,“昨日那幾個女真狗的樣子你也瞧見了,端的是個盛氣凌人,唾沫都濺老子臉上來了,恁的腥臭,怪不得是蠻夷!”
“那為何?”
“為何要與他們是嗎?”楊英冷笑不止,“你瞧見昨日陳在城外的那群金兵沒有,大刀闊斧、重甲大旗、鐵馬成排,信不信一個不小心,這東鎮里里外外多少百姓都得給這群金狗殺個精光?若真個如此,咱兄弟能擋得住?”
“兄長也知道百姓會死!”楊豪聞言氣憤,登時站了起來,“當初為馬匪時兄長說過,只販馬,不傷人,這多年下來未曾破了此條……如今做了金人的指揮使,不日便要隨之北上絳州,到那時又該如何?金人殺的百姓還少了?”
“若不暫且委身,今日這城中百姓就得先死!”楊英大怒,一把揪過楊豪的領子,“你倒是口氣不小,金狗還未走遠,你去將他們的腦袋砍下來,這大當家的位置就由你來坐!”
楊豪一時無言,只是頹然坐下搖頭不止。
楊英見狀,略略嘆了口氣:“且先看看吧,這指揮使不是隨便封的,他們總該要給些糧秣兵甲的,到那時若金狗沒察覺,咱便卷了這許多東西往西邊去……再不濟往東邊,直接降了周人又能如何,咱本來就是他娘的漢人不是?!”
楊豪聞言雙眼一亮:“是了,要是不愿從之,大可降周,只是咱這馬匪之身,周人能要咱嗎?”
“兩千余騎兵,又有金人明細,曉得河中地理,我若是周人,定然眼紅得緊了!”楊英冷笑一聲,“何況城中良馬四千,盡是些秦川河西之馬,不比周人兩淮養出來那些好?聽說那什么寧遠公柴遷也來了澤州,其人熟知軍略、戰法詭譎,不過十六歲就能得這般成就,也是個頂頂的奇人了……”
不提楊英兄弟的謀劃,但說金人三股援軍行軍之速實在是有些超出了周軍的想象。
二月初七,從太平來的五千軍兵抵達絳州;
二月初九,正平四千正規軍與三千余新降義軍抵達絳州,并開辟了新的軍事營寨;
二月十一,聞喜五千正規軍與四千余歸附匪兵抵達,正式分配之后也投入了軍營的建造之中。
短短數日,絳州竟又集兩萬余軍兵,算上城中本來有的守軍與臨時招募的民夫,這座重鎮此時居然已經有八萬余人可用!
“絳州果然可怖,金人看來是要下血本的了。”
遠遠望著內外往來絡繹不絕、幾乎就要變成大軍營的絳州城,狄放語氣中流露出了些擔心,讓身邊的柴遷為之一滯。
沉默半晌,后者才沉聲道:“若攻破絳州,那河中有多大把握能下?”
“絳州若破,金人難以再將手伸下來了……能有九成!”
“那便要竭力破這絳州了……”柴遷負手而立,卻想不到破敵之法,一時悵然。
-------------------------------------
寧遠公遷引兵臨絳州,屯曲沃,與仆散揆相持。——《續資治通鑒》畢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