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吃了不到一刻鐘,成德皇帝沖人招手示意。不多時,邊上的內侍便送了一壺酒來,直教眾人為之一滯。
要知道,成德皇帝平素是最不好酒的!
“今日歡喜,且喝上兩口,也不是什么問題吧?”成德皇帝笑著對葉昆道,手上的動作卻不慢,三兩下將蓋子掀開,把酒壺送到鼻子下略略一聞,“這玉液就是香,與旁的酒很是有些不同的。”
官家你除了宮中常備的這玉液之外,難道還喝過別的什么酒種嗎?便是這玉液,一年下來也不見得能喝上半斤的……
葉昆心中暗道好笑,一邊卻將成德皇帝手中的酒壺接過:“官家身子爽利,飲酒倒是有益的,諸位都能喝嗎?”
“自然可以。”柴銚略一挑眉,“本王在南邊是無酒不歡的!”
“正好借酒來去去寒。”柴鎖將碗中高湯一口喝下,渾身毛孔仿佛都張開了一般,“這寒香閣倒真如名字一般了,寒風和肉香,端的是有趣!”
“世子?”將兩位皇子的酒杯斟滿后,葉昆看向了坐在一邊的柴遷。
后者點頭示意:“飲一些吧,在北邊的時候飲的都是些濁酒,這玉液倒是許久未喝過的了……先前剛返京時是不是喝過一次?”
“是了,那次世子還嗆住了呢!”葉昆將柴遷面前的酒杯略略倒了八分,沖他笑道,“今日這玉液是從外頭送來的,許是要更綿厚些,不至于那般濃烈了。”
葉昆不喝酒,卻也讓旁邊的小內侍倒了杯清水代酒,與眾人共同舉杯。
“確實綿厚,不似宮中原本的那般辣。”柴銚將酒杯放下,咂了咂嘴,“說起烈酒……我初到南邊時,飲的幾乎全是綿酒,少有烈的。后來和一伙蜀中來的走販共飲,其人所帶的劍南燒之烈,乃是我平生少見的。抿上一口,酒勁直沖天靈蓋而去,直教人整個身子都要立起來的……”
“蜀中悶熱潮濕,其眾不僅好烈酒,更好辣口。”柴遷敲了敲桌子,從這頗為不敬的動作可以看出其人一杯酒下肚竟有些小醉的意味,“若不飲烈吃辣,蜀人容易得病,渾身酸痛難耐,也算是川蜀之地特有的樣貌了吧。”
“是了,蜀中多年難下,也是如此原因。”成德皇帝將筷子稍放,“孟氏掌國,不弱亦不強,無論是西涼還是南唐都曾打入其中,但統統無功而返,為何?川蜀地勢險要,難行難守而已!”
聽成德皇帝說這話,幾人都是知趣地放下了筷子、停了酒杯,伸耳作聆聽狀。
“西涼南征后蜀,是因為要將川中之地化為其糧倉,進可東逼河中、西抵西夏,退可固守關中蜀中,不為外人所擾。”成德皇帝稍稍嘆了口氣,“后蜀孟氏綿延百余載,又如何不知西涼的打算呢?自然是拼死力拒,使西涼幾次三番都無功而返方休。”
“不過朕近日聽聞,那西涼的承平皇帝在西軍邊鎮擊退了西夏來犯之人,慶陽、平涼兩處鎮軍更是殺敵無數,其中有好些新兵在的,此番也算是練了出來,可當一面之用了。”
“西夏既退,又損傷甚眾,三五年間只得略為襲擾而難以大舉進犯……”成德皇帝用沾了湯水的筷子在桌上寫著什么,“西涼得以喘息,又擁得力新軍,朝中主戰一派漸為掌權。先前東征慘敗,關中匪亂義軍四起,好容易才壓將下去,若不趁此時再做一番大事,可與那承平皇帝心性不符!”
“更兼孟氏皇位更迭,此時恐怕成都內外已是打成了一片……”在南邊消息更為靈通些的柴銚接過話道,“蠻子剛壓下去不久,一時難以再有起復,唯有劍門關雄立,是西涼南下的大患。若他們想要南征,還需以財貨、珠寶、官爵相誘,引蜀將倒戈獻關,方為上策。”
“朕估摸著,若無他事,西涼南征也就是兩三年的事情了。”成德皇帝停下了筷子,眾人紛紛看去,只見桌上寫了個“南”字,一時皆默然不言。
柴遷心中自然是知道西涼將會南征,前世其眾也確實是用柴銚所說的這些方法完成了對劍門關的奪取,并且將兵鋒直殺至成都城,只是后來發生了一些事情,導致南征大軍崩潰開來,讓兩國國力大大受損,再也難以抵抗草原部落的進攻了……
“皇爺爺也想南征嗎?”
突然,柴遷沖成德皇帝道了一句,聽的幾人登時臉色大變。
原因無他,今年的北伐也不過是單打了澤州之地,至于解州、絳州還得徐徐圖之,實際上算不得什么大規模的戰爭,故只稱之為伐。而方才柴遷所說的是南征……征字即代表大軍遠行,是要動用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對一國進行滅國性打擊的操作,難道可以隨便在這樣的私宴上宣之于口嗎?
“不得僭越!”柴鎖見氣氛不對,忙出聲喝止,“征伐大事,豈能在此處由你說出來的?”
“說說也無妨。”成德皇帝卻是擺了擺手,幾人見了都低下了頭作恭敬狀。柴鎖被駁了一句,也只好閉口不言。
“皇爺爺、五皇伯、父王、葉大官謹見,小子說的許是不對不準,還請莫要嘲笑。”柴遷站起身來,先沖幾人略一拱手道。
“若西涼南征得勝,而大周仍固守兩淮,或是單防北邊的金虜,那時該當如何?”柴遷抱胸而立,“正如皇爺爺方才所說,其進可攻退可守,進可攻何處?不是攻河中嗎?那河中此時不正是我軍要爭奪的地盤嗎?”
“若無旁的什么掣肘,那時河中該已經劃入大周治下了才對。”柴遷又負手踱起步來,“那時西涼大可南北同進,一路攻河中,一路自夔州水道而出攻打此時李元庭老將軍所在之地,進而北上襲擾我朝南軍……屆時,我軍必定陷入兩難之境。”
“李元庭既降,那南邊不是應該沒有什么憂患了嗎?”葉昆滿臉迷茫,顯然是有些想不太明白,“那時要從夔州出來,豈不是當頭便有一棒砸著了?”
“南唐未必就會與大周和議。”柴遷笑道,“好教葉大官知道,我軍去歲滅了南唐水師左右大營,此時李元庭所建的新軍又降了,那宇文宏知道了不定怎么罵咱們呢……更何況,主弱臣強,隆武皇帝兩三年間也未必能將宇文宏鏟除的,朝綱紊亂,若是此時又來外敵,必定只會更亂。”
“宇文宏不曉得怎么理政,但其出身邊鎮,這總歸是要明白的吧?”
“不錯!”柴銚頗有興趣地看著柴遷,“上回見面,遷兒還不過是個整日只曉得習武讀書的孩子,今日這幾番話,倒是教人刮目相看了!”
“先謝過五皇伯夸獎了。”柴遷笑著反過來見了個禮。
“是了,這也是朕所擔心的。”成德皇帝稍吐了口氣,顯然是有些吃撐了,“但總要從長計議的,還得讓樞密院和兵部拿出條程來,中書那里也是,畢竟事關大周接下來數十年之興衰,甚至關乎國祚存亡,當細細商議才是的。”
“此便謂之國是了。”成德皇帝也緩緩站起身來,引得在場眾人手忙腳亂紛紛一同起立,“凡國是者,當以和、戰、守三者為之。南唐與后蜀朝廷羸弱且偏安一隅,只得以固守本土為國是;西涼、西夏與金國國力強盛且善戰,以四處征伐為國是;朕年幼時,大周曾被金人打到開封城下,奉宰相張浚等人為首,以向金人和議作為國是。”
“如今,大周國力之盛、軍民齊心、上下同道,北伐得勝、挫金虜之銳氣,更兼一戰將其打出了莫大的亂子來……”成德皇帝越說越是有些激動,“而南唐小國,占據江南富庶卻不思進取,唯聲色犬馬、酒醉金迷為樂,不若朕取之,以定中原,再北上攻滅金虜,西進川蜀與關中,平了這天下,將世宗皇帝當年那三十年宏愿完成了,也不愧于朕這一身袍子!”
言已至此,眾人紛紛跪下,高呼陛下浩蕩皇德、雄心萬丈不止。
待起身的口諭傳來后,眾人才又復站了起來,垂手立于桌邊,低著頭聽取教訓。
“擬旨,改封康王柴鎖為吳王,祁王柴銚為越王,謹以皇子之身,為國事盡忠竭力。”
“又,葉昆任內侍省大押班,掌內侍省一切事務。”
“又,封柴遷為寧遠公,升六品昭武校尉,賜金帶一條、玉珠一顆。”
剛起身不久的眾人聽后,一時又是齊齊下跪,只是此時心中都已是狂喜不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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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周世宗柴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