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原野上的風 冬天的眼睫毛
- 考公時代
- 孫王二毛
- 4204字
- 2021-03-15 20:20:00
窗外,白色的天空,白色的太陽,白色的山坡,白色的蘋果樹,白色的小徑,白色的漳河,白色的窗沿。一切的白雪幻境入眼,洗目,洗心,使我心中的什么沉重,也略微輕薄了一些。
還是那只喜鵲,不知道從哪里飛過來,孤自落在蘋果樹白色的枝丫上,將枝丫上沉積的雪踩落了一些,露出一截紅色的枝丫。喜鵲從這個枝丫上跳到另一個枝丫上,另一個枝丫上的積雪也被踩落。顫抖的枝丫,像冬天的眼睫毛,抖了抖,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從包里翻出一本書,是楊絳的《我們仨》。這本書我已經看過多遍。在寫著第一部《我們倆老了》的扉頁里,將夾著的紅繩取了出來。那是小時候,有一年,母親父親帶著我和姐姐去龍母洞里玩,在溶洞盡出的廟中求得的,吊墜是一個白玉觀音。我與姐姐一人一條,以祈求佑護我與姐姐。白玉觀音我已埋在母親的旁邊,希望母親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能夠得到庇護。
那紅繩我一直留了下來,保存在我最喜歡的書里。我將紅繩分成兩截,用兩股辮編成兩枚紅戒指,寓意良心相交,祈愿圓滿。
又從《我們仨》附錄一后面錢瑗記事珠草稿的扉頁中,取出十二個鮮紅的團云雙喜字剪紙,分別貼在病房的窗玻璃上、門玻璃上。那是母親曾經親手為我剪好,預備在我結婚的時候,貼在我婚房中的。以及母親親手為我與未來她的小女婿一針一線做的六十六雙祈福鞋墊。或許是天意,男方鞋墊的碼數,當時拓小了一碼,正是石地腳的碼數。
照著姐姐出嫁時的樣子,將鞋墊用紅線固定在一塊鮮紅色的床單上,床單中央的鴛鴦戲水亦是母親親手所繡。母親的手是十分靈巧的。繡出來的鞋墊和鴛鴦戲水,剪出來的窗花,世上無有可比。是我見過最美、最活靈活現、最深情的。它們都在城里母親臥室的床柜里保存著,臨來時,我全部帶了過來。
我將綴滿鞋墊的紅色床單鋪在石地旁邊的陪護床上。用紅線在他床頭的白墻上勾勒出一個大大的雙喜字,并用我們兩個的所有合影填充在里面。
石地的世界安靜、漆黑,無色無味,也好,清清凈凈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在我用棉簽蘸著水,為他滋潤干裂起皮的嘴唇時,他會抿著嘴,微微笑起來。為我講一些他小時候跟著母親一起去放羊的趣事。那只羊是母親問村子里放羊老人要的小羊羔。待它長成一些,便可擠一些鮮羊奶,煮熟給石地兄妹倆喝。小羊羔通體墨黑,只在嘴側有一撮雪白,長得很可愛。
我會將他的手放在我的喉嚨處,說些簡單的話,讓他感受到我喉嚨的震動。
他告訴我說,姐姐燉的雪梨排骨湯特別好喝,是他住院一來,喝的最好喝的。他吃醫院食堂的病人灶都吃煩了。雖然他沒味覺,嘗不出那味道,但那湯從喉嚨咽下,他能覺出那湯的清甜不油膩,補身子,又不至于難以消化。姐姐的用心良苦。有姐姐的疼愛和呵護,也真的是幸福。他因為我,也沾了有姐姐疼愛的光,十分幸運。
真好。
石地第二次恢復視力,是在翌日上午十點五十八分。這個時候,山里的白霧終于散盡,天空連日以來的積云亦散去,露出滿滿的靛藍,如湖如鏡,美得令人生醉。真的是個頂好的良辰吉日了,沒有比這一天更宜婚嫁的。
陽光從窗外灌進來,將雙喜字的紅影映滿整個病房。慘白冰冷的病房,頓時沉浸在一片安靜的喜慶之中。良辰配美景,即便是冬日里,亦無一處凄涼之色。即使是病房,亦是一處安棲的港灣。
人生天地間,心安處,即是歸宿啊。
“太陽為媒,紅繩為證,楊小楊與石地今日結為夫妻,生生世世,此心不渝,平淡守望。”
我握起他的左手,為他戴上紅繩戒指。他的手臂肌肉功能退化,他握起我右手的時候比較吃力。我也不急,耐心等著他,慢慢將另一枚紅繩戒指戴在我的右手無名指上。
“那,從此時此刻起,你不能再耍賴皮,也不能再逃跑了。我們兩個是一體的。要一起加油,好好活著。”
“你這個傻瓜。”他用鼻尖碰了碰我的鼻尖。
“你欠我一張結婚證呢,等你好了,要陪我一起去民政局登記,補上。我等著你好起來,你自己也要加油,好不好?”
“好,可是,你跟著我,太委屈你了。我很可能沒辦法履行一個丈夫的責任和擔當,很有可能沒辦法給你一個家,很有可能沒辦法給你一個妻子應該擁有的所有,我……”
我吻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
“夫妻之間不需要說這種話,你只需要知道,我只要你很努力很努力的活著,很努力很努力的好好活著,就可以了。你也是我的家,你活著,我的家就在。”
“可怎么辦,我有一個這個世界上最傻的老婆。”
“我有一個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老公。”
“傻瓜老婆。”
“嗯,是,傻瓜的老婆。”
“你套路一個病人,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不會啊。”我笑。
想逗他開心,他的眼淚卻掉下來了,我為他擦掉。
“來,我今天煮了南瓜小米粥,很軟,很容易消化,我的廚藝很厲害的,不是很多人有這個福利待遇能吃到的。”
是削掉南瓜皮,用小米與南瓜肉煮成的濃濃的粥,不是很甜,里面又加了青菜,可以幫助消化。石地臥病在床有些日子了,腸胃功能肯定不好,需要吃些有助于消化的東西。煮飯的快樂,正是在于煮給什么樣的人吃。那里面的用心就是快樂的。
“我老婆的廚藝天下第一,沒有之一。”他笑著打趣。
我用毛巾給他擦擦嘴,笑著用鼻尖去碰碰他的鼻尖,就像兩只小貓,用鼻尖的濕度去交流。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很安靜,他的視力又被拉回到黑暗的深淵里,每當這種時候,他心里的微光就亮起來了。像山頂上那顆星星的光,很微弱,但有照亮密林中羊腸小路的能力。
睡前,爸爸的電話打了進來。
“我們家的二閨女出嫁了今天,爸爸代表你娘,祝福你們小兩口。以后要好好過日子。”
“爸……”我的心情十分復雜。
“你姐都告訴我了,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不用顧慮咱家人。我代表你娘,我們永遠站在你這邊,支持你,做你的后盾。”
“爸,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傻孩子,我的好閨女,要幸福才行哇。”父親自始至終是很愛我的,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喉嚨里像堵塞了一樣,只是一股巨大的酸澀在涌動。
“我閨女的婚禮雖然沒有彩禮,沒有房子車子,沒有親朋好友到場,沒有別人的婚禮那么熱鬧。但,只要我閨女開心、幸福就好了。我們不去和任何人比排場、比禮金高低、比房子地段,只要我閨女嫁給了自己想嫁的人,值得我閨女嫁給的人,我跟你娘就滿意了。”
“爸……”我喉嚨里的酸澀,頃刻間泄了閘,化成液體從眼睛里奔涌而出。
父親也失聲哽咽起來,又盡力笑著,“我的閨女不要哭,結婚頭一天,要笑,知道嗎?”
我說不出話,一開口便是眼淚止不住的流。
“哦,對了,你姐捎回來的那個帽子,我今天戴上了,挺暖和的,挺軟的。織得挺好。你和你娘一樣,長了一雙巧手。”
“暖和就行,爸。”
爸爸又輕輕呼了一口氣,“嗯,從今天起,我閨女是別人家的妻子了,是真的長大了。以后受了什么委屈,回來咱家,你永遠是我跟你娘的心頭肉,知道嗎?這個永遠不會變。”
“嗯,爸,我知道。”我吸吸鼻子。
“好,我睡了,二,電話掛了,有機會,帶女婿回家來,回來咱家住住,我給你們做亂燉吃。”
“嗯,爸。”
不知為何,掛斷電話,許久,我的心仍一直隱隱作痛。
待情緒穩定之后,我才看見,姐姐的短信靜悄悄的躺在消息提醒里。
“小妹,但愿你能好,如果他是你的選擇,就勇敢去愛吧。你病的事,我沒告訴爸,爸似乎有什么察覺,但爸沒說也沒問,怕是給咱們添心理負擔吧。自己在那里也多保重,很愛你,我的傻小妹。”
我的視線又被淚水模糊。
放下電話,拿起今天為石地換下來的病服,病服上的第二個扣子掉了。我找了藍色的線和針,在燈下穿針引線,像極了許多個夜里,母親在燈下為我們縫書包、縫衣服的樣子。
前幾年,母親視力消退,白天掰完玉米,割完谷子,晚上十點多,坐在被窩里,為父親縫開線的襪子。那天村子里,因為變電器燒壞停電,床頭只點了一根蠟燭。燈光昏暗。母親紉線進小小的針孔很是吃力,比劃了半天都沒有紉進去。我拿過去,很輕易就將線穿了進去。就在我扯斷線,在線尾打結的時候,母親在旁邊叮囑,“要打成活結,千萬不能打成死結,打成死結咱們母女會結怨的。”
就在此時此刻,我手里捏著線尾,耳邊仿佛又聽到母親的話。不由得在線尾打了個活結。母女倆怎么會有什么怨,人生短短數十年,疾病和意外那樣可怕,愛都不夠時間愛的,又何來的怨呢?父母親從來不欠我絲毫,只有我,欠父母親的,還未盡到的一切責任。以及造成的一切沒有辦法彌補的遺憾。我是多么不孝的一個女兒啊。
天哪,此時此刻,我實在是太想母親了。
縫完扣子,關上燈,躺在黑暗里,閉上眼睛。在夢里,母親在我的婚禮前夜,笑著為我和石地包歲數餃子。母親曾經對我說過,在我結婚前夜,要給我包上又小巧又餡多的歲數餃子,可以一口吃掉一個的那種。
又想吃母親包的餃子了……
大約是在深夜凌晨一點多一點的時候,我的心臟驟然狂跳起來,接著,是失去動力的汽車一般,一卡一頓的停下來。汽車正停在很陡的半坡,再啟動的時候,便只是轟轟,卻動不起來。肺部一呼一吸的節奏,亦被打亂。它是個被針扎漏氣的氣球,從高高的天空上,一直往下掉,往下掉,無力絕望的掉。我沒有任何辦法去抵抗它,扭轉它,亦沒有任何奇跡之類的,神仙藥丸回轉乾坤之類的。
任何的都沒有。
我發動全身角角落落的力氣,去努力使它們恢復如常的功能,去正常呼吸,正常跳動。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去抗爭,然而,我又只覺到,時間大約是要在這一刻停止了。當然,只是我自己的時間。
這個世界的時間鐘表,終歸無休無止的前進著,不為任何人停留半秒。
同時,我的內心也涌上巨大的悲痛。當時,我的母親必定經歷過更加厲害的病痛,更加可怕的無力和絕望。以及縈繞在心頭,無法再有機會去實現的遺憾之痛,和那些放不下的人和事。
在離死亡如此之近的深夜里,我想起母親來,竟也不是那么的害怕和恐懼了。前次亦如是。只是要與父親和姐姐陰陽永訣,沒辦法再與心愛之人相守多一秒,忍不住心中難過。
與此同時,回頭去看從前種種,并不是那么的悲痛了。那些都算是什么呢?在這一刻面前?當生命消逝,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只有當生命鮮活,一切的考公、考編、考研、親情、愛情、友情等等,才變得有可能。侍奉年老的父親,與同胞姐姐互為背膀在世間相互疼愛、支持,才是有實際意義了。
恍惚間,看著、聽著醫護人員忙來忙去,機器在我身上插掛起來,運作起來,我卻靜靜合上了眼睛。
盡管有那么多無法再有機會去實現的遺憾了,心中也有放不下的人和事,但,當最終這一刻真的要來臨。那么,我便也會盡量從容去接納它。接納它需要天大的勇氣,是母親、父親、姐姐、石地給我的愛,使我有了此刻面對死亡的勇氣。
有人在耳邊大喊著,“堅持住!堅持住!”
我的世界仍繼續暗下去,暗下去,無邊無際的暗下去。我沒辦法說出一個字。世間一切的紛紛擾擾,都在寂靜下去,我或許是死了吧?
只有窗外原野上的風在呼呼吹著。
大約也要將我的靈魂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