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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攢來一個韻[46]

一個由說英語的愛爾蘭作家從愛爾蘭語翻譯成英語的譯本,通常包含嚴格文學翻譯以外的諸多考慮。這諸多額外的語境,是歷史的、文化的、政治的,如同一位美國本土作家面對北美大陸諸多語言中某一語言的原文。在這兩個例子中,英語正典文學都創造了聽覺效果,而翻譯將在該聽覺效果內部被聽到;一個刻著“這土地先屬于我們,我們才屬于土地”[47]的高高在上的舊殖民地屋頂,肯定會引起諸如“閉嘴吧!”之類的反駁的回聲。

一首由英語作家翻譯的盎格魯—撒克遜詩歌,其復雜性就會減少:減少的,正是那個頂嘴的因素。諾曼人對英國的入侵,確實給英語帶來巨大改變,但它帶來的與其說是消滅不如說是變異。本土作家翻譯的古英語寶庫的譯本,乃是一種縮減行為而不是一種報復行為。它們強化英語延續性的神話。它們賦予使英語本身得以成形的古英語以新形式。這種新,也許會干擾或反抗已定形的傳統習慣,但它不會對其深層結構構成挑戰。例如霍普金斯的創新盡管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翻譯,但實際上為了取得我剛剛概述的那種雙重效果而使用了盎格魯—撒克遜的重音:它們與當代英詩技藝的特質格格不入,卻是完全有益的;同時,它們又與集體記憶和集體歸屬中較古老的英語特質相輔相成。

然而,當約翰·米林頓·辛格在其戲劇中和散文集《阿倫群島》中創造了新的官話用語,其行事目的是非常不同的。它表面上可能是一樣的:企圖刷新英語文學的語言,變成那些周期性重返多恩、德萊頓和華茲華斯在各自時代提倡的,以及辛格本人逝世之后不久T.S.艾略特又再啟動的口語用語的現象之一。但是辛格更關心的是創建一種全新的文學傳統而不是對舊文學傳統的再創造。辛格致力于復蘇的集體記憶和歸屬感,并不是英語;相反,他尋找新風格只是當時進行中的旨在使“愛爾蘭去英國化”的幾項舉措之一。因此,對辛格來說,把他的風格建立在缺席的愛爾蘭用語的外來性的基礎上,并非只是異國情調,而是與發生于19世紀90年代其他領域所有那些具有分離主義性質的文化努力和政治努力同聲同氣。

愛爾蘭文學復興運動現在當然已經成為一個歷史現象。如同都鐸王朝對愛爾蘭的征服和英國對北美的殖民化。然而在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北愛爾蘭,那些遙遠的事件開始獲得新的關聯性。美國黑人和美國土著居民在美國提出的有關身份認同和文化差異性的問題,迫切而暴烈地在烏爾斯特被提出來:詩人們受到直接或間接的壓力,要他們參與身份認同的政治運動。英國與愛爾蘭之間整個糾結不清的關系,在地方層面上以一場由不同效忠和不同沖動構成的沖突的面目出現,導致人們尋找可以用來緩和當前緊張局勢的意象和類比。局勢迫切需要詩人們找到一些途徑來誠實地表達當地爭拗的現實,而又無須把表達變成另一次重復,重復侵略和怨恨,因為侵略和怨恨正是這場爭拗的源頭。

正是在這些環境下,我于1972年開始翻譯《斯威尼的瘋狂》,這是一個中世紀愛爾蘭語文本,早已家喻戶曉,原因是弗蘭·奧布賴恩趣味盎然地把其中心人物納入小說《雙鳥戲水》的機制內。《斯威尼的瘋狂》也確實是奇怪的東西——講述公元7世紀烏爾斯特一個小國王的故事,他遭一位圣人詛咒,在戰斗的震驚下變成一只精神失常的飛行動物,注定要在樹上過著被社會遺棄者的生活。但是,這個詩和散文的混合物與我或與那個時刻有什么關系呢?一個在中世紀愛爾蘭蓋爾語的秩序內產生的文本,如何跟現代烏爾斯特觀眾溝通,尤其是該觀眾被分歧所撕裂,而這分歧恰恰又是那個秩序最后被毀的結果?“烏爾斯特”這個詞的意義本身,就是被強加的。它原本是愛爾蘭一個古老省份的名字,也是本土蓋爾人宇宙起源論的一部分,后來經過17世紀20年代英國人的殖民和20世紀20年代英國議會的瓜分,才變成一塊由六個郡構成的英國飛地的名字,該飛地拒絕與愛爾蘭共和國一體化,并沉溺于長期性的歧視行為,歧視愛爾蘭民族主義少數派,以便維持現狀。翻譯一個蓋爾野人的故事,與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的新野人的蹂躪有什么關系?

我是希望這本書使統一派讀者更能接受烏爾斯特是愛爾蘭人的這個概念,而不必強迫他們放棄他們珍貴的信念,非要把烏爾斯特視為英國人的。還有,由于該書追溯至一個殖民前的烏爾斯特,也即僧侶基督教和蓋爾王權的烏爾斯特,因此我希望它能夠使烏爾斯特土地的權利意識復雜化,因為這種權利意識已經在清教徒大多數派中間發展得過于專橫,而這又是多個世紀以來的種種勝利和殖民行為的結果。通過把他們的歷史記憶的范圍擴展至前不列顛時期,也許就可以在統一派中間引起對民族主義少數派的一定同情,后者在那個蓋爾人的理想世界里找到了他們失去的王權。

我當然不期待《斯威尼失常》[48]可以帶來多么大的影響,使整個北愛爾蘭都發生政治轉變。我甚至不是用我剛才概述的那種深思熟慮的方式考慮我的意圖。我只不過想提供一個本土文本,它不會威脅統一派(畢竟,這只不過是對一個古老故事的翻譯,故事大部分時間發生在現時的安特里姆郡和唐郡),但它會鼓舞民族主義者(畢竟,這個古老故事告訴我們,我們永遠屬于這里,并且依然未被連根拔起)。我想提供一部可以被所有的人當作“物自身”來閱讀但也可以支援對意義的擴展的作品,這擴展已因我們災難性的復雜的本地困境而變得迫切又必要。

最初我快速地以及有點兒專橫地翻譯這部作品。我實際上是根據J.G.奧基夫的愛英對照譯本(出版于1913年,愛爾蘭文本學社版第12卷),而不是專注于愛爾蘭語本身。我擔心我可能無法完成整件事,因此為了盡可能阻止這樣一次失敗帶來的沮喪,我全副身心撲到這個任務上。我日復一日的主要努力,都用于保持活躍的生產率。我承受不起在任何一個困難之處或細微之處裹足不前,唯恐它會放緩我的步速,從而打擊那個生產率。結果,初稿差不多是自由詩,以具有延展性的四行詩節快速而平穩地前進,四行詩節在我寫《在外過冬》的過程中已變成了我的一個習慣。

最初我在對待意義時也要傲慢得多。即是說,我僭取了權力,跟著原文種種暗示,從愛爾蘭語既有的元素發展出一行相關的詩,而不是寫下一個忠順的對等詞。我讓自己去引進來自英語文學傳統、來自《圣經》的回聲,用隱喻表現文本在陳述中傳達的意思。例如奧基夫在翻譯一段典型的斯威尼悲嘆時,給出以下的直譯:

Though I be as I am to-night,

there was a time

when my strength was not feeble

over a land that was not bad.

On splendid steeds,

in life without sorrow,

in my auspicious kingship

I was a good,great king.

雖然我是我今晚這樣子

但是曾經

我的力量并不虛弱

在并不壞的土地上。

在壯麗的駿馬上,

在沒有悲傷的生命中,

在我那吉祥的王權中,

我是英明偉大的國王。

然而,在1972年,我根本就沒心情去追隨這類淡而無味、過時老舊的東西。它變成用千斤頂托起似的更有力道的表演:

Though I am Lazarus,

there was a time

when I dressed in purple

and they fed from my hand.

I was a good king,

the tide of my affairs

was rising,the world

was the bit in my horse's mouth.

雖然我是拉撒路,

但是曾經

我穿著紫袍

他們從我手里吃東西。

我是個好國王,

我事務的潮水

正高漲,世界

是我馬口里的嚼子。

羅伯特·洛厄爾的榜樣在這里起了作用[49]。他那種在翻譯中通過增強措辭用語和植入新隱喻來加強意義的技法,我并不陌生。同樣對我不陌生的,是他那種不害臊地隨時準備使原作的特異性屈服于他自己的自傳式需要的做法。我開始把我自己和我的處境抬高成斯威尼的,把那個因小王朝之間猛烈的爭執而被攆出北方的中世紀初期烏爾斯特人與這個最近才從德里郡來到南方威克洛郡,想避靜和獲取安寧的詩人相提并論。這造就一種高速,其獎賞也是高速。我以一種粗魯和熟悉性來講述原作,這種粗魯和熟悉性不是攢來的,卻給我巨大滿足。我是在把《斯威尼失常》當作蹦床來用。我原應炫耀它,但它卻被迫服務于炫耀我。

不用說,當我捆扎這些詩節的時候,我并不是每天都有這種感覺。但我確實無法擺脫一個感覺,也即我所行使的自由將難以產生一部渾然一體的作品。一段一段地看,感覺不錯,但隨著頁數堆積起來,便感覺不到“眾多思想早已織入一個單獨思想”[50]。我原本希望獲得一種壓力,一種不斷累積的一體性,因為這是翻譯一部持久的作品的獎賞,也是翻譯它的理由,但我只獲得一系列抒情快感,滿足于它們本身帶來的興奮,而不是在它們之間形成凝聚力。不過,由于我的基本目標已變成把整個文本翻譯出來,因此我繼續突飛猛進,直到我完成任務。接著,我便泄了氣,陷入某種創作后的憂郁。我知道全部要推翻重來,但我缺乏重新開始所必不可少的那種毅力或享受。

我不知道何時開始有了一個想法,就是詩節應當以一種更犀利、更有鋒芒的方式重組;應當有冬天夕陽中的樹籬的輪廓分明;應當更冷、更清晰;應當調校成更荒涼的音調;應當更受約束和苦行;更屈從于愛爾蘭語本身的格律控制和牢固的詞語步驟。不管怎樣,當我在哈佛大學教完第一個學期,于1979年在長島度假一個月的時候,有一天早晨我突然從頭開始重組那些詩節,給它們押韻,并且兩眼盡可能一邊盯著愛爾蘭語,一邊盯住奧基夫令人生畏的直譯本。

正是這種對愛爾蘭語灌木叢的更密切視察,使得第二稿變成一次不同的努力。能量不再是由匆促和大膽產生,而是凝聚某種強度,對個別詞語投以更穩定、詞匯上更凝練的注視。押韻原則不再是利用瘦長、跨行的推進力,詩行因擔心會卡住而一路越欄闖關;現在,作品構成的單位變成了正規的四行詩節,格律上也更注重行尾停頓和更受限制。

我剛才引用的八行詩,現在看上去都更趨直譯,也更被約束在詩節形狀內:

Far other than to-night,

far different my plight

the times when with firm hand

I ruled over a good land.

Prospering,smiled upon,

curbing some great-steed,

I rode high,on the full tide

of good luck and kingship.

遠遠不像今天晚上,

遠遠不同于我的苦難,

我曾用牢固的手統治

一片美好的土地。

繁榮,到處見到歡顏

策著一匹高大的駿馬,

我君臨一切,在王權

和好運的路上騰達。

我仍然努力在詞語之間獲得一種自動點燃的生命,但使它們比以前更冷硬和更省儉。在這新苦行主義中,我最喜愛的例子是第七十三段,斯威尼贊美阿特南一座小修道院的環境。奧基夫用愛爾蘭名字稱呼該地點,并把該相關詩節譯成:

Cliff of Farannan,abode of saints,

with many fair hazels and nuts,

swift cold water

rushing down its side.

法蘭南的峭壁,圣人的居所,

眾多美好的榛樹和堅果,

疾奔的冷水

沿著峭壁急流。

我在初稿中處理這節詩時,激動于一個可能性,也即把這個地點的圣潔描繪得燦爛輝煌,就連原作者和不炫耀的奧基夫做夢都想不到:

O the tabernacle of the hazel wood

on the cliff of Farannan,

and the cataract glittering

like the stem of a chalice!

啊,榛樹林的神圣帳篷

屹立在法蘭南的峭壁上,

大瀑布閃閃發光

如同圣餐杯的柄腳!

七年后,那鍍金的外表剝落,感嘆句也至少刪去了“啊”字:

Sainted cliff at Alternan,

nut grove,hazel wood!

Cold quick sweeps of water

fall down the cliff-side.

阿特南圣潔的峭壁,

堅果叢,榛樹林!

寒冷快速的水流

從峭壁上急落。

距翻譯這些詩句,至今已有九年了,距最初以自由體翻譯它們,已有十六年了,因此我此刻在這里做的,是再現當時寫作經驗的感覺,而不是報告當時寫作過程的細節。然而那種感覺卻是必要的條件,是整部作品的生命的保證。因為,盡管有我較早時提到的文化及政治語境帶來的實實在在的影響,但寫作的真正焦慮和真正動機卻是更內向的,更多地牽涉在集中精神的瞬間和希望的瞬間突然冒出的水流。文學翻譯——或作詩或模仿或折射或隨便你怎么稱呼,總之是以一個對照譯本作為中介的那種語言續存活動——依然是一種美學活動。它在形式感方面的重要性不亞于賦予意義方面的重要性,并且除非譯者體驗到獎賞成功的原創作品帶來的那種近乎肌肉感的觸覺,否則文本勞作的結果就不可能擁有自己的生命。

這種更緊貼原文、逐行逐行、逐節逐節、句尾停頓、忠順的直譯方法最終催生了更多東西。我有一種累積而不是逃學的感覺——另一種滿足,盡管未必更優越,但在創造一部長篇作品時卻更令人安慰。我也忘記了我最初意圖獲得的政治引申。事實上,在《斯威尼失常》出版時,我已對自己與“烏爾斯特問題”結成的慘淡的特別關系感到不耐煩了,反而更重視《斯威尼的瘋狂》作為一首來自遙遠年代的詩所包含的異樣性。如果說開始的時候我對自己竟然會從事這次翻譯感到有點兒吃驚的話,那么可以說,到結束的時候我是高興的,高興于覺得自己仍有點兒疏離我譯出來的東西。事實上,直到第二個譯稿完成,以及我已經獲得了我最初僭取的熟悉性之后——直到那個時候這部作品才取得它充分的獎賞。我最初貿然地行使的自由和專橫,帶著一種爆發的自信回來了,使我快速地寫成了收錄在詩集《斯泰遜島》里,冠以《斯威尼再生》這個總標題的詩。我以前把這個綠衣人與那個鄉野孩子視為同一個人,現在這種身份認同不僅獲承認而且喜形于色。“斯威尼”與“希尼”不客氣地押上了韻:

給予他應得的待遇,最終

他為我打開通往一個王國的道路,

那王國有著如此規模和中立的效忠,

我的空無隨著它的為所欲為而統治。

(《斯威尼與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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