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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番外之五:湟口案

“逃不逃!”

“逃!”

“抓到怎么辦?”

“那也得逃!”

“抓到就見不到娘了!”

“不逃怎么見娘?”

“那就豁出去了!”

“怕不怕?”

“怕!”

“逃不逃?”

“逃!”

···

聞聽此言,漢子用力拍了拍這小子的肩膀,奮力挺起腰身。

往南,這是他們的方向。

已經跑了七八里路,再下去,就只剩黃土坡了。

北風凄厲厲地刮,篦子一樣剮到每個人的心坎里,這一夜,格外漫長。

樹杈上,幾朵顫栗的枯葉掉下來,輕濺起雨花,懨懨的日子里,總有災禍到來的征兆。

接下來這一段路,須得是沖撞翻躍,一想到將要亡命天涯,漢子的心里就泛起一陣酸澀。

可再想想留下來的下場,胸口又見起伏不定。

“走!”

若是旁人喊出這話,多是絕情的,而漢子的嗓子眼兒里卻能聞到陣陣硝煙。

此一去生死兩難,后脊梁打根兒上發顫,哪來的冷酷無情,這是他娘的玩命!

整整八條人命!

身后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戶,多半是同病相憐的老伙計,而這少年,更是他們視如己出的孩子。

廣西,永安,田間地頭,狂徒夜遁,直奔州府,意欲求生。

耳聽得漢子喊話,八位鐵塔般的農戶“噌”地一聲立身而起,迎月招風仍瞧見四脖子汗流,可謂一伙虎狼。

可這份決意,卻于轉瞬間溘逝,驚變陡升,望著山丘上荒唐如白晝的火把,漢子咬碎了牙,“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信念隨之垮塌。

“溫家莊頭何在?”

那聲音是從山頭傳下來的,在空曠中肆意散播著憤怒,由近及遠,聲調越來越高,聽到耳朵里,如五雷轟頂般震撼。

“草民···在!”

漢子雙膝跪地,不愿、也不敢抬頭。

因為他知道,那上面站著的是知縣大人。

自田莊被亂民搗毀掠奪之后,他們這些傭農本該作那鳥獸散,可官府通告說務必要等候傳喚,大伙等了數日,不見答復,卻聽說隔壁莊的佃戶都被強征入戶去了金田打仗。

這讓原本就很納悶的佃戶更顯慌亂,他們知道看守農田不力,東家定要找人受過,可他們沒想到自己會像豬玀一樣被賣到戰場上送死,所以漢子才想著帶領大家逃出生天。

求生的愿景,竟而變作攜罪潛逃的惡果,這是漢子無法接受的挫敗。

風起,有雪落。

極遠處,鞭不打馬,徐徐緩緩,蹄子在雪地上踩出深淺不一的坑洼,知縣來到近前。

“你們,為何要逃呢?”

漢子磕頭碰腦,抖如篩糠:“亂民來搶糧,哪里是我們區區數人能抗住的?草民有錯,但罪不至死啊!憑什么要我們去打仗?我們想活,所以才逃,大人——”

“住口!”

知縣喝道,那聲音透著一股子威嚴,卻掩蓋不住話語里的失望,也許他自己也知道,大廈將傾,不過早晚。

漢子憋屈地跪在地上,一字不吭了。

挨打受罵他沒怕過,汗流浹背他沒累過,可如今,心里那團火滅了。

“抬頭。”

知縣輕聲道,一路巡查而來,像這樣的狀況常有發生,他已經倦了,也許他不該向著那些大戶,更不該強征數倍的賦稅,可這些哪是區區一個知縣所能左右的?

光是朝廷派下額度便要他徹夜難眠了,賦額東拼西湊,大戶又不肯出血,最后還不是落在這些莊頭佃戶的身上?

如此朝廷,他又有什么辦法?

知縣默默看著漢子揣淚的目光,難為官話敷衍。

“去大湟江口吧,剿了亂民,拿下戰功,回來就不用再給人磕頭了。本老爺不逼你們保家衛國,情知你們也做不到,但求爾等出一膀力氣,也好盡快平息騷亂,而今就算我放了你們,東家肯饒嗎?還不是要鎖了你們私刑泄憤?”

漢子一聽,打了個激冷,急忙撲到大人腳下,抱住大人的袍帶連連告饒:

“大人不可啊!我們早都聽說了,湟口至少有兩萬人在打仗,我們去了不就是送死嗎?您睜眼看看吧——這孩子才多大啊!”

“放開!大膽!”

知縣慌張后退,把漢子一腳踢翻,再看那孩子,果然年幼。

“這是你的孩子?”

“是啊!大人,若我一人戰死疆場,這孩子誰來照料?他娘臥病在側,都等著我賣力呢,大人,不可如此絕情啊——”

身后一眾農戶磕頭碰腦,也學那漢子苦苦哀求,知縣為難神色,雖有于心不忍,但看一眾官兵在側,實在不好放過,只得背過身去,甩出一道冷漠背影。

“把他們押解過去吧,回頭和姓溫的說一嘴,莫要再與本官逞口舌之勞,日后也不要再送拜帖了,本官乏了···”

大人說完,不顧哀求的眾人,搖頭晃腦地坐上了轎子,隔壁還有事端,如此強征,需得是戰事告捷方能休罷。

地上的農戶被官兵緝拿鎖綁,推送下無知無畏的旅途,他們開始懊惱,開始咒罵,漢子在恍惚中覺察到了亂民之所以為亂民的真相。

“剛才···”

“別問!還想活著見到你娘,就收起所有的軟弱,沒有退路了,再沒有了···”

路上的時候,那少年幾次張口,都被漢子打斷了,他拖著疲憊的身軀,把孩子緊緊護在身旁,這一天,漢子的決策,否決了這一生所有的可能。

他的瞳孔自那天起,開始有血光蓬勃。

卻說朔風如嘶,知縣雙腿灌鉛,呆坐在轎子里,慚愧回想,始終覺得不安,回了府衙,命人取來溫家籍冊,想要找到那孩子的娘親所在,起碼送上一份撫恤,也叫良心。

而漢子一行人,則被充軍押抵軍營,短短一個晌午的演練,便同其他被強征的農戶一道送上了戰場。

望著瀚無邊際的尸山血海,漢子終于見識到了什么叫殘忍。

初入戰場,炮火剁刀,他被人推倒在地,兵卒四散奔逃,那些亂民沖殺砍奪,僅過了半個時辰,清兵便以潰敗收場。

漢子嚎叫哭喊著少年的名字,卻沒有得來答復,他穿越殘垣斷壁,錯手殺死了幾個流民,直到血液干涸,他都無法直視那些瀕死的目光。

他被人追殺,身旁的兵卒手足無措,他看到有人倒下,慌亂中沒能找到那個少年。

那些淪為亂民的敵軍并無什么拳腳功夫,依仗人多,打得清兵落花流水,本無戰力的農戶鼠竄奔逃,有人反戈,又被洶涌而至的清兵殺絕。

混亂的戰事如同潮水襲卷,漢子躲在尸堆中佯裝骸骨,他看到滿天襲卷的硝煙開始又了退散的跡象,他猜出了勝負,因為那些清兵已經快被殺干凈了。

迷惘中,漢子失去的不僅僅是勇氣。

他努力想要振作著爬起來,卻被巡視戰場的亂民所震懾,錯亂中他終于找到了那個少年的身影,他跌跌撞撞地朝這里跑來,哭喊的聲音響徹云霄。

“別喊!趴下!”

漢子低吼,少年沒有聽見,年幼無知的他只想活命,這個愿望卻將他置于死地,那些流民看到了孩子,他們獰笑著追上來,沒有放過那個少年。

噗!

鋤頭剁在身上,少年慘叫跌倒,亂民沒有收手,直到那孩子徹底咽氣,他們才丟下鋤頭離開。

漢子躺在尸骨中,茫然地望著眼前的場景,他甚至沒有起身前去搭救,尸山血海將他徹底淹沒,所謂的勇氣和擔當,全都湮滅在一片泥藻之中。

直到周圍再無聲息,漢子才從尸骨中爬起來,他跪在少年的面前,想要失聲痛哭,終寂于無聲的嘶吼,他拼命捶打著地面,不肯接受這慘烈的現實。

野風吹過,漢子抱著少年,跪了一個多時辰。

每滴血掉下來,都砸進了心窩里,漢子的眼中再無熱淚,他不斷回憶著那些殘忍的流民,試圖將他們的面相刻印在腦海中。

當漢子再度起身的時候,他感覺心底有什么東西正在燃燒,他麻木地放下少年,又麻木地舉起了那把鋤頭。

噗!

漢子的目光多了幾分陰鷙和冷血,他在戰場上徘徊尋覓,直到將那八個人全都找到,他跪在地上開始磕頭,直至鮮血淋漓才肯起身。

隨后漢子從地上撿起了許多紅布,戰死的亂民都被收走了尸身,這里滿是丟盔卸甲的清兵遺骸,還有斷裂破折的兵械農具。

這是一場懸殊的對抗,他已然心知肚明。

漢子將那些紅色頭巾攥在掌心,沒有再表露出任何悲痛,他舉高鋤頭,又重重揮下,直到渾身染血,那雙眸子卻開始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將紅巾纏在少年的頭路上,而后用一道極長的繩索將這些頭顱串聯,他無畏地走在最前,身后是同樣再無畏懼的頭顱,他始終記得,死亡才是永恒的親兵。

當漢子站在視察戰場的總督面前時,所有人都被這血人駭住了,他們戒備地將漢子圍在中間,漢子傲然挺立,不肯跪下。

“此子當為虎狼!”

總督駭然變色,漢子無動于衷,他上繳了八顆象征戰功的頭顱,換來一眾清兵發自肺腑的欽佩,總督勒馬下鞍,大加贊賞:

“原是溫家莊頭?可惜這一員虎將!此人饕餮伐罪,定要帥配凱旋之師,我當上奏朝廷,敕封忠勇!”

漢子匍匐跪下,用盡了力氣叩首告謝,聲聲怒極,似要吞噬這人間萬物。

僅僅過了十日,敕封下達,咸豐爺認可了此人忠勇,特旨溫壯士前往江南大營幫辦軍務,又賞按察之職,統帥千人,適逢戰事鏖悍,巡撫以下,見官大一級,溫壯士搖身一變,自此成就溫將軍之壯哉美名。

待得關書下達,溫將軍攜領千人,頭一遭便是來到了當初知縣老爺所在公堂,又將溫家大爺一并鎖下,不待秋決,先斬后奏。

臨死前,溫家大爺目眥欲裂,知縣老爺哭天喊地,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種禍因得惡果,更想不到當初居傲鮮腆之下,竟催生出一員曠世虎將。

溫將軍端立廳堂,摔碎了驚堂木,一聲斬令,兩顆人頭落地!

拂袖而去,溫將軍迎來縣里百姓山呼海嘯的簇擁,此事上表朝廷,咸豐爺雖有不悅,卻也賞識此人多次凱旋,只得按下不表。

按說溫將軍當以戰功顯赫換來官祿,不料過了沒多久,朝廷便令他前往湖南鎮壓亂軍,還派下一員幕僚,名為無常,實為掣肘。

而后的故事,便又要從頭說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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