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殯還能瞧見對子馬,這等喧嘩的陣仗一度令麻丸子錯以為是哪家大戶在娶親。
蒼茫道路一抹白,紙錢搖帆幌。
尤其是后面跟著的水陸道場,和尚老道列分兩排,正當中居然還簇擁著一個洋道士!
麻丸子活了小半輩,愣是沒見過這么氣派的場面,再往遠處瞧看,似還有一對車馬護送,紙扎泥塑一應俱全,慘凄凄的喪事搞得這般熱鬧,麻丸子都快忍不住叫好了!
此時街上青天白日,南熏門外一行白事對仗剛剛穿過城門,烏泱烏泱的街坊們擠破了腦袋,全都來湊這場難得一見的熱鬧。
麻丸子站在人群正當中,越看越稀奇。
“嘿——到底還是京城來的嘿!就是不一樣!出個殯還搞起敲鑼打鼓,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嫁閨女呢!”
“可不!人家是軍機處的章京,太后都喜歡著嘞!能跟咱們一樣嗎?聽說是府里的小妾死了,特地送回湖南老家。”
“哎唷?那真了不得,漢八旗的妹子吧?造化弄人喲——咦?不對呀!我怎么記得這大官家里前陣子出過一次殯呀?聽說也是愛妾死了要把靈柩運返湖南,我還瞧見了呢!咋——這是愛到份上了,出個殯都得湊雙?”
“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怎么說也是京官,家大業大的,隔三差五死上幾口人還不是家常便飯?看熱鬧就完了,咸吃蘿卜淡操心!”
“你說這叫人話嗎?”
幾個街坊抱搭肩膀,正在挪揄白事對仗,麻丸子站在這倆人邊上,越聽越覺得有意思,難道說那個大官自湖南娶了兩房妻妾?
前后腳又都死了?
麻丸子那張蠟黃的臉上帶出陣陣深思,這人也是閑的,一天到晚沒個正形,走東家串西家,平時就靠打別家秋風為生。
實在沒飯轍了就去城樓打更,再不濟就是到江邊上找個苦差事,別提能撈多少油水,只要管飯,哪都是家。
就這么稀里糊涂過了小半輩子,說也是命,干什么都不長久。
早年給東家放羊,趕上瘟疫肆虐,羊沒事,東家絕戶了,衙門樂得收走羊羔,連工錢都沒結。
流離失所跑到了湘西想要投奔,不成想還沒找見親戚門,就被一伙土匪擄上山了,倒也安逸,混吃等死過了三天,那土匪頭子瞧出這小子的飯量,都快愁死了,剛想趕走這廝,朝廷兵馬駕到,一舉端了土匪窩,趕巧麻丸子在蹲坑,等他提著褲子出來,看一眼觸目驚心,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官兵一看還有活人,當即追了上來,麻丸子忙不迭抱頭鼠竄。
好在有驚無險,自此出離湘西,想起郴州還有一個叔父,這就厚著臉皮找過來了,路上足足走了十來天,趕等到了地方這才撿回踏實,叔侄相見,各有唏噓不表,備下一桌豐盛酒席,叔侄二人推杯換盞,一直喝到天光大亮。
麻丸子年輕力壯,不到中午人就醒了,叔父畢竟年邁,不到中午人就不行了。
實在沒臉留在這,一路風波不停,這才流落到了長沙,沒成想剛一進城,就撞見出殯的隊伍。
冥冥之中,麻丸子有一種被老天爺盯上的錯覺。
正看稀罕,忽而間人群中有人低喝了一句“動手”,緊接著前面的白事隊伍亂作一團,街道兩旁本來烏泱烏泱全是腦袋瓜,只看人群當中突兀閃出二十來人,各個身披短打,亮身段一瞧就知道有膀子力氣,方才原是都在憋著勁呢,聽得令下,這伙人打懷中掏出一捆麻繩,那繩子頭上還拴著一塊拳頭大小的鐵疙瘩!
不等看清,只見那疙瘩順手甩出,全都砸在了隊伍正當中的棺材上,耳聽聞噼里啪啦的聲響密密麻麻,看熱鬧的街坊奔走叫罵,麻丸子躲閃不及,被人沖翻在了地上。
正慌亂,再看那伙人,已經繃緊了麻繩,正使勁往下拽那口棺材,麻丸子整個人都傻了,不知道這是鬧得哪一出。
“嘩啦啦——”
幾番較勁,那棺材受力不住,這就被掀翻了,恍惚之際麻丸子只覺得有萬千霞彩閃爍,那棺材里面竟然全都是銀子,根本沒有死人!
“我的天爺呀!銀子!是銀子——”
叫嚷的聲音此起彼伏,這話剛喊一半,便攬停了那幫想要逃離此處的街坊,白花花的銀子散落滿地,那銀子是雪白的看在眼里卻使人眼眸子發紅!
“搶啊——”
街坊們一擁而上,開始瓜分地上的白銀,白事隊伍根本無力阻擋,卻看遠處那一行護隊沖出重圍,提刀在鞍!
“殺!”
一聲短促的喝令,刀兵遂即出手砍殺起了貪便宜的百姓,誰知百姓們一瞧風頭不對,早都抱著銀子四散奔逃了。
再想追,歪七扭八的巷子哪還有人影?
空蕩蕩的街道上,只剩下一口锃光瓦亮的棺材,還有一個癡呆呆發孽的麻丸子。
麻丸子直勾勾看著面前這一坨銀子,也不知是怎么滾落到自己面前的,撿起來打量了一眼,麻丸子心下駭然,那銀子上竟打著內務府的封底——官銀!
還在愣神,不經意瞥見那些官兵正虎視眈眈瞟望此處,更有甚者,那些人隨便挑了個被砍殺的百姓,徑直丟進了棺材里佯裝死者,看到這一幕場景,麻丸子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掉頭就跑!
“呼——”
麻丸子窩在牲口棚里,半天都沒喘勻。
好在擺脫了追捕的官兵,此時將官銀拿出來,麻丸子忍不住喜上眉梢,這可是一整碇的官銀,打他們家族譜上數下來都沒見過這多錢。
麻丸子興高采烈,已經開始謀劃下半生的逍遙自在了。
還算聰明,當天麻丸子并沒露頭,轉天才會到街上查探究竟,邪門的是一晚過去了,街道上什么痕跡都沒有,周圍門扉緊鎖,路上行人依舊,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麻丸子覺得不對勁,更不敢出手了,轉了一圈,隨便找了間大通鋪住下,想要等風頭過去。
起初麻丸子膽戰心驚,總覺得會被查獲,可一連三四天下來,還是沒有動靜,這事也沒人提,麻丸子實在想不通,白花花的官銀裝滿了棺材,少說也有幾千兩,怎么就沒人追差呢?
官府也不見動靜,地廳上連個保長都沒出動,這事忒邪門,麻丸子不敢大意,靜悄悄躲在大通鋪里徹夜難眠。
轉天起來,實在捱不住了,就在街上找了個推車的小買賣家打聽消息,買賣家一聽是問官銀的事,臉色立變,推車就要走,麻丸子好說歹說才給人家留下。
許是看出麻丸子也不像官府的人,這買賣家才松了一口氣,湊到耳旁,倆人小聲交流,原來這人也參與那天的哄搶官銀的事情,至于有沒有撈到便宜,這人死不承認,麻丸子咧嘴歪笑,心領神會。
通過交談,麻丸子多少了解了情況,原來這些哄搶官銀的街坊大多和他一樣不敢冒頭,搶了官銀全都在家藏著,沒人敢拿出來換碎銀,更別提出門吆五喝六與人炫耀了。
這官銀來歷不明,想來藏匿棺材之內,也是有說法的,有些銀子見不得光,即便是丟了,也不能大張旗鼓地搜捕,所以按百姓們的猜測,那天撿了銀子的人,可真是碰上大便宜了。
麻丸子還聽說最近有不少兵丁進城,湘西湘東兩路人馬匯集,也不曉得與此事有沒有關系,麻丸子聞聽則罷,并未留心。
回去路上還琢磨著該如何消化這碇銀子,誰知走到一半,只看街角新開了家票號,名叫“連升祥”,光聽名字就喜慶,麻丸子揣著官銀左思右想,還是沒敢進去。
剛想走,路過倆人,交頭接耳好像也在談及此事,麻丸子豎起耳朵聽了片刻,更是詫異。
原來這新開的連升祥為了與老票號競爭,弄出了“一碇兌三分”的噱頭,說是大額兌銀,只要足夠一碇銀子,就讓利三分,麻丸子一聽,喜不勝收。
要不是官銀被他藏在大通鋪外面的地磚下,他早都闖進去了,這邊廂也不著急,站在連升祥的門口徘徊了半天,想要看個明白。
逛了一圈,幾次躍躍欲試,都不敢邁開步子,油麻子心里那點事就跟他臉上的麻子一樣稀爛。
果不其然,只見有人揣著一個大包進了票號,聽那大包里嘩啦啦的聲音,這可不是小數目,再看此人稀爛的裝扮,麻丸子恍然大悟,這連升祥怕是本身就為一個噱頭,定是奔著那些見不得光的銀子才開張的。
畢竟打著內務府的封底呢,這些銀子一旦流入民間被朝廷知曉,定是一樁春間大案,麻丸子左思右想,終于猜出了緣由。
既然知道了緣由,就看結果如何了,總得有人吃第一口螃蟹,這人一定不會是麻丸子,只見他在門口來回轉悠,想等那人出來。
周圍閃躲的目光中,有不少人懷揣著與他相似的心境,麻丸子額頭下汗,足等了半個時辰還不見人影,這就覺得不妙了,想跑!
抽身要走,就在這要命的關頭,方才拿銀子票號的人出來了,出得門來蹦三高,那張糙臉上寫滿了興奮,這事有譜!
街道上試探的目光被狂熱所替代,麻丸子看到大伙一擁而上,全都撞進了鋪子,這邊廂也不想再等,火急火燎跑回了大通鋪。
取出官銀,麻丸子按原路折返,走了沒兩步就讓人給絆倒了,好在一個算命先生好心扶他,慌慌張張,連句謝謝也沒說就離開了,怎料到了連升祥的時候,卻看一伙官兵正在四周巡查,沒頭蒼蠅似的麻丸子自然引起了那些官兵的主意,有人眼尖,當即認出了麻丸子——
“抓住他!這伢子可是湘西來的土匪!那天就讓他跑了!”
麻丸子哭喪著臉,猛拍了一下大腿,再看近在咫尺的富貴,轉瞬化作青煙,這邊廂再不心存僥幸,再次亡命奔逃。
說也是運,連轉了三個巷子,麻丸子就甩開了那伙官兵,可周圍還有不少窺探的目光,揣著銀子行走小道總歸不安全,麻丸子敲響一間鋪子的門,當即閃身進去。
把門關緊,屋內昏黑一片,這是間油鹽鋪子,不知為何開在了深巷。
“干什么的?”
身后傳來謹慎的問詢,麻丸子回頭,看到了面色不善的掌柜,小心翼翼緊了緊懷里的官銀,麻丸子沒敢吭聲。
“問你話呢——嗝!”
掌柜的打了個酒嗝,懷里捧著一個壇子,麻丸子瞥了一眼那壇好酒,還沒搭話,臉先垮了——桌上怎么有石馬鋪的簽票?
看來者如此慌張,也不自報家門,掌柜的有些不高興了,把酒壇子放在桌上,又問了一句:
“聾了?”
聽得喝問,麻丸子打了個寒噤,盯著那酒壇思量了許久這才道:
“買···買東西的!”
掌柜的順著黃九的目光看了看桌上那壇黃酒,像是猜出了什么,還想再問,忽而透過黃九身后的紙窗像是看到了什么人,掌柜的急忙喊道:
“躲后面去!”
黃九不解其意,但看掌柜的神色緊張,也知道有名堂,這就急忙藏在了旁邊的簾子后面,不多時,只看油鹽鋪的門被人推開了,一個身穿皂白的差官走了進來,直奔桌前拿回了簽票。
“沒人來過吧?”
掌柜的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幕簾,搖了搖頭。
那差官這才放心,把刀收好,坐下來喝了一口酒:“就說那連升祥不對勁,果然有名堂,看來是為了私盜官銀案而設立的,方才外面的喧囂原是查到了什么土匪的行蹤。”
“土匪?”
“嗯,你見過?”
那官差看打扮,像是衙門的皂差,老辣奸詐,掌柜一聽這話,又忙著搖頭,同時瞥向前面的簾子,皂差順著目光去找,也發現了簾子,狐疑起身,驚得麻丸子一身冷汗。
“師爺吩咐的事情我都照辦了,上頭那邊已經把畫準備妥當了,這回頂替想必十拿九穩,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日后官爺若得發達,只求別忘了小人賣過力氣則好。”
掌柜的高聲開口,打消了皂差的顧慮,回身坐下,那人又換回一臉笑模樣:
“你這黑檔子開了也不是一兩年了,師爺與你便利,你總是要賣力的,且不說這回師爺能不能升閣,就算事成了,你也得佯裝不知,還真敢得了便宜賣乖,你就不怕那師爺封你的口?”
皂差說得輕巧,那掌柜的卻見驚悚,越琢磨越不對勁,聽這人口氣,似對師爺不甚推崇,既不推崇,又何必來跑腿嘞?這又不是尋常買菜的家務,師爺又豈敢吩咐外人來辦?
“官爺說笑了,小人有口無心,還莫見怪啊——”
掌柜的誠惶誠恐,那皂差抿了一口茶,眼中寒芒稍縱:“京城的官員就快到了,聽說是宗人府吩咐下來的,你說這事要鬧得人盡皆知,從誰下手最好?”
“啊——”
掌柜的汗如雨下,仿佛察覺到了此人意圖,官差言不由衷,隨口一提,又換了個語氣問道:
“罷了罷了,之后的事跟你也沒關系了,且再問你一遍,此事過了你的手,簽票上都打了那些大人的墨吧,有沒有遺漏之人?”
“那自然不敢漏過,只是小人斗膽提醒一下,這檔子事,一般不留寶呀,師爺到底怎么想的?”
“誰告訴你這是師爺的主意?”
掌柜的擦了一把汗,毛都快炸起來了,又不敢問,只得怯怯地回了聲:“是了···小人明白,日后三節兩壽,記得奉上一份心意即可,想來吏部的大人們自有關照。”
“如此甚好,此事確無旁人知曉?”
掌柜的咽下一口唾沫,忙不迭點頭,那皂差這才放心,同著掌柜的一道起身來到門前,這邊廂伸手推門,那邊廂松下一口氣,誰知皂差猛地回頭,嘀咕了一句:“這回一網打盡,也不知道會不會牽扯老爺···”
掌柜的怔了一下,沒太聽懂,張口要問,那皂差站穩,抬手迅捷,只看一道寒芒射出,徑直插進了掌柜的眼窩!
噗——
如此迅捷,以至于掌柜的連一聲喊叫都沒發出來,人就甩在了地上,皂差不慌不忙,自打懷中掏出一截袖巾,小心翼翼掖進了掌柜的懷中,再探此人脈象,居然還有絲絲生息!
皂差不由露出狡黠,道了句“果然厲害”,這就從后背反手抬起掌柜的,將他安放回了椅子上,又將那酒壇潑在掌柜的身上,偽裝出一副酒癡憨態。
待得一切準備就緒,皂差不做逗留,推得門來,揚長而去!
整個過程,麻丸子全都看在眼里了,說不怕那是假的,再出來的時候腿肚子都打顫,他急忙跑到掌柜的面前審視,此時邪性的一幕發生了,掌柜的居然又有轉醒了!
“呵——呵呵——”
麻丸子慘叫一聲,摔在了地上,再看掌柜的,竟似沒事人一樣站起來了!手里攥著袖巾連拍巴掌,一臉的癡憨!
方才那皂差用了什么手段麻丸子根本沒看清,只覺得掌柜的已然身死,可此刻居然又活了,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再看那模樣,麻丸子隱約猜到了什么。
將掌柜的扶好,麻丸子發覺此人眼角殘潤,左邊的眼窩里似有一點猩紅,襯得那眸子無比瘆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異常,恁大個伙人,突然就這么癡了,麻丸子忍不住翻起一陣惡寒,實在不知這掌柜的與皂差之間有何見不得人的交易。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麻丸子卻覺得眼前一抹黑,好像這世上每個人都心懷不軌,一路走來就沒碰見過好人,好不容易撞見一個還算妥帖的,卻也犯下了人命官天,這邊廂再不敢留在此處,麻丸子收拾好情緒,靜悄悄推門而出,臨走前瞥一眼屋內,那掌柜的嬉笑怒罵,宛若三歲的孩童!
“呔——”
麻丸子長嘆一聲,轉身離開,怎料歸家路上,接二連三與人相撞,走路就跟丟了魂似的,好不容易拐出巷子,又撞見一行車馬。
麻丸子誠惶誠恐,本想開溜,可再一琢磨,開始后怕了。
今天這事百思不得其解,更像是一個警告,麻丸子心眼窄,總覺得這銀子燙手,想到若是被抓了,絕對沒好果子吃!
正巧車馬路過,麻丸子長嘆一聲,這邊廂再不作癡念,將那官銀掏出來,不假思索地丟進了轎子里——
“何人如此大膽——咦?這是——住轎!速速住轎!”
轎子里傳出一聲驚世怒吼,眾人長跪,轎簾翻開,只見一面色鐵青的官員現出容貌,環顧四周,街道上一眾行人官兵跪倒,他攥著手里的官銀,怒火直沖云霄!
“大膽!”
滴水檐下人無蹤,囫圇人事皆無常,官兵搜捕四周,悻悻而回,剛要通報,卻聽遠處喧囂吵鬧,說是有人犯了天條,那官員當即吩咐探查清白,臨走的時候,還緊握著手中的官銀,怒火中燒之色,可見一斑!
這銀子是哪來的沒人知道,又是誰丟進來的更無從查證,只是自今日起,這世上再沒有麻丸子這個人了,倒是多了一個叫黃九的倒楣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