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廠越來越難,絕大部分工廠在租界外,經常遭到敵機轟炸。日本軍隊為阻撓上海工廠內遷,出動飛機猛烈轟炸位于蘇州河上的起運地點北新涇,附近的遠東木廠和順昌石粉廠隨之被炸毀;一只木船剛剛裝滿設備,就被日機炸沉在蘇州河里。有一次日本轟炸機向設備先進的榮氏申新一廠、八廠投下18枚炸彈,當場炸死70多人,傷350多人。
“連天炮火中,各廠職工們正在拼命強拆機器的時候,敵機來了,工人們伏在地上躲一躲,然后爬起來再拆,拆完馬上扛走。看見前面伙伴被炸死了,喊聲‘噯唷”,灑著眼淚把死尸抬到一邊,咬著牙照舊工作。冷冰冰的機器,每每涂上了熱騰騰的血。白天不能工作了,只好夜間工作,在巨大的廠房里,暗淡的燈光下常有許多黑影在閃動,錘鑿轟轟的聲響,打破了黑夜的沉寂。”——摘自《林繼庸先生訪問紀錄》
11月8日,中日軍隊在廠區附近激烈交戰,拆廠才進行到一半。硝煙的味道從緊閉的窗戶和開著的門飄進來,遠處每一次炮彈的炸裂都使江沅腳下的地面顫動,很多時候大家需要喊著說話,因為炮聲和錘鑿的聲響。所有的人都很緊張,擔心炮彈隨時會命中廠房,他們會被瞬間摧毀。
10月26日,上海閘北一帶被日軍攻占,蘇州河暴露在日本軍隊的槍炮之下。許多工廠仍在河邊緊張地拆卸裝運,已經停泊在蘇州河中的運輸船只好臨時改道,從黃浦江繞道松江,轉去蘇州至鎮江,再往武漢。
林江沅心里很有些惱意,這家工廠的廠主一直不同意內遷,林繼庸為了說服他,曾從民族大義到國際局勢,講了1個多小時,得到的回答卻是:“林先生,不要太興奮啊!記得‘一二八’大戰那時,我們的工廠總共停工還不足十天呢!”現在眼看著形勢不好,才開始著手搬遷。
江沅很敬重林繼庸,身為“上海工廠遷移監督委員會”的主任委員,他頂著拆遷撥款嚴重不敷使用、運輸工具短缺、通行證繁多等諸多問題,一力主持工廠內遷工作。因戰事需要,市區輪船、拖駁及京滬鐵路已全部被軍隊征用。很多私人車主怕車輛被征用,就拆下車上零件,拒絕出租。雇到的輪船又常被難民搶用,林繼庸和廠家只能滿上海尋找木船,拼湊船隊。江沅感慨若是人人都像顧家就好了,他們兄弟倆在民族大義上絕不含糊,捐車、捐款、買救國公債從不手軟。
上海駐軍眾多,通過其防區需要不同的通行證,設備的運輸一度舉步維艱。一次,為讓國軍88師放行,林繼庸和顏耀秋早上出發去88師前線。江上敵艦炮火對著閘北一帶亂射,彈片橫飛,距鼻咫尺,身旁的房屋前仆后倒。二人咬著牙齒,拼著性命前行,幾次險些葬身瓦礫堆中,終于在前線見到88師副師長,拿到通行證。
奔波中,林繼庸左腳受傷,醫生囑咐他休息,“要把左腳懸掛起來,不可放下,否則恐成殘廢,須割去一足”。林繼庸深知自己此際必須時刻曝光在上海企業家的視野之中,如此才能鼓勵各廠當事人的勇氣,使其不灰心、冷靜頭腦、按捺住緊張的情緒,他就懸高左腳坐著辦公,接應各方面來往的人物。
“林先生,這個工廠不能呆了,我們趕緊走!”青幫的弟子們跑過來。
“怎么?”
“日本人已經逼近工廠,我們的軍隊快撤到廠區了。”
“那我們怎么走?”
“從后面翻墻出去。”
他們隨著工人們擁到后面,保鏢和青幫的人先跳上墻頭。“來,林先生,我們拉你上來。”
“不用,我試試。”林江沅學著青幫弟子的樣子稍稍退后,一個沖刺,一只腳踏上墻面,兩只手隨即搭上墻頭,他用力一撐,兩腿相繼跨過墻面,兩米多高的墻他瞬間翻過去。“你們的法子很好用。”
工廠位于公共租界西區的西面、法租界的北面,緊鄰蘇州河南岸和滬杭鐵路梵王渡站,借力優良的水陸交通。工人們翻出墻后直接向東,奔向公共租界西區。青幫的人則領著江沅先向北跑向蘇州河,再折向東往公共租界。江沅明白這樣雖然略微繞遠但更安全,遠離日軍,蘇州河南岸是中國軍隊的布防,況且大批逃難者很容易被人發現。
“日本人在杭州灣金山衛登陸,看樣子我們的軍隊守不住了,以后這條鐵路就是日本人的。”身后槍炮聲不絕于耳,一行五人在鐵路旁跑過,一個青幫弟子浩嘆。
“哪能便宜了他們,我們來搞破壞,炸他們的火車。”另一個喊著說。
“去哪里搞炸彈?哪里弄火藥?”
“不需要炸彈,”江沅說,“把道釘撬掉,掀開鐵軌,扒開枕木。”
跑在前面的青幫弟子忽然停住腳步,他發現槍炮聲亦來自前方——蘇州河邊的集鎮,遠處天空里揚起一團團黑煙。集鎮上的民居旁有幾個人遙遙向他們揮手喊話,那些人并非軍人的裝束,江沅奇怪,因為蘇州河邊集鎮上的居民早已逃離。
五個人跑近了,才聽明白那些人喊“回去!回去!快走!日本人渡河了!”
“是蘇浙別動隊的人!”青幫的人說。
淞滬會戰開始后,一些青紅幫首領向國民政府通電請纓,要求參戰。蔣介石電令戴笠和杜月笙從速成立“蘇浙行動委員會別動隊”,以盡快援助日益吃緊的華軍前線。蘇浙別動隊下轄五個支隊,萬人上下。第一、二、三支隊以幫派中人為主,第四支隊由戴笠的特工人員組成,第五支隊成員是店員、學徒、工人和高中以上的學生。杜月笙自己出錢購買了5000支手槍充實軍備。
由于淞滬戰事緊迫,組建伊始的別動隊來不及接受正規系統的訓練,就投入到淞滬保衛戰中。別動隊除第五支隊布防于南市一帶,負責維持治安、肅清敵諜、守護倉庫等任務外,其余支隊均部署于蘇州河沿岸,配合正規軍作戰。
10月26日大場失守時,別動隊第四支隊奉命前往閘北,掩護正規軍撤往蘇州河南岸。支隊的官兵憑借街屋與日軍展開巷戰,全支隊兩千五百余人犧牲殆盡。正是由于他們的犧牲,為正規軍的轉移和布防新陣地贏得了寶貴的時間。江沅心中很欽佩他們,“別動隊起自民間義從,草創伊始而遽當大敵,無薪餉之奉,官爵之榮,所憑以犧牲奮斗者,忠義精神也。”——戴笠原話
一行人立即折回去,再奔向東。跑了一會兒,前后不見追擊、堵截的日軍,青幫的弟子站住腳說,“林先生,我送你到這里好嗎?我想回去幫他們。”
日本人對中國軍隊已形成前后包抄之勢,此刻回去以卵擊石,無異于送死。江沅心中不忍,“你沒受過訓練,沒參加過戰斗。”
“別動隊的人受的訓練也不多!”
“那你......去吧,小心!”江沅心知勸不住他。
兩個青幫弟子立刻掉轉身奔回去,余下的三人相互看看,面上皆有凄然之色。大家都不言語,繼續奔向公共租界西區。
1937年11月9日,淞滬會戰接近敗北,上海守軍陸續撤退,在南市留下固守的國軍第55師一個旅的兵力也準備撤退,蘇浙別動隊的第三支隊以及第五支隊擔當掩護使命。日軍如潮水般涌來,別動隊誓死不退,酣戰3天之久,苦守到11日國軍主力撤退完畢,別動隊才撤進法租界,被解除武裝。
此戰,整個第五支隊陣亡1500多人,只剩下500多人,中外媒體紛紛報道,震驚世界。林江沅看到報上新聞,心里極難過。他出身仕宦名門,看不起雞鳴狗盜之徒,從前不屑與幫派人士為伍。可是“仗義每從屠狗輩”,他想起昔日與青幫弟子同行,那兩個青年對他謙遜有禮,行事沉穩、心思縝密,一身俠肝義膽。梵王渡后他再沒能聽到那兩人的消息。
1937年11月11日,中國軍隊全部撤出上海。13日申報上說,“風雨凄其,上海全市昨淪陷”。同日,國民政府發表《告全體上海同胞書》,聲明“各地戰士,聞義赴難,朝命夕至,其在前線以血肉之軀,筑成壕塹,有死無退,陣地化為灰燼,軍心仍堅如鐵石。陷陣之勇,死事之烈,實足以昭示民族獨立之精神,奠定中華復興之基礎。”
14日,林江沅與不愿躲在租界、即將遠行去香港的顧家人告別,喬裝打扮,登上蘇州河上的一艘木船,啟程去武漢。紛紛的雨中,入目戰火初燼,山河瘡痍,江沅癡癡眺望顧氏工廠舊址,全身盡濕,竟渾然不覺。
從8月11日遷移委員會成立到11月12日上海淪陷,共遷出民營工廠148家,工人2100多名,機件物資1.24萬噸。由于戰前估計和準備不足,加上日本的封鎖和轟炸,上海大小工廠5418家,除去這148家外,其余盡入敵手或被炸毀。
原本在長江上為了生意打得不可開交的各家航運企業拋棄前嫌,通力合作,在南京成立“內河航業聯合辦事處”,沿上海、鎮江、蕪湖、九江、漢口和長沙一線設置分處,統籌安排,日夜搶運物資。虞洽卿的三北公司有3萬噸輪船被政府無償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