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周翰于13日晨即乘車趕返上海,下午火車在上海郊區(qū)的真如車站停下,“八一三”戰(zhàn)事爆發(fā),他已能聽到前方隱約的槍炮聲。逃難的人群迎著他蜂擁而來,周翰向難民打聽,所有人都說中日兩軍已經(jīng)交戰(zhàn),不可前行。
周翰記掛澧蘭,逆著人群向東步行,再折向南前往蘇州河。一路無驚無險,并沒什么,只是槍炮聲越來越清晰。來到蘇州河邊,他發(fā)現(xiàn)此時聯(lián)通租界的橋梁均已被封閉。幸而蘇州河上還有船只,他便包一船,劃過蘇州河。船家說在淞滬鐵路天通庵站到橫濱路駐守的中國守軍正在和日軍交戰(zhàn)。
周翰隨同成千上萬的難民一起涌進租界。美國陸戰(zhàn)隊員開始在公共租界四周加強戒備,禁止中日士兵進入。周翰叫一輛黃包車去法租界顧園,一路上觸目所及俱是扶老攜幼的難民,有幾萬人之眾,充斥街道。
黃包車剛在顧園的大門口停下,澧蘭就從門房里奔出來,撲進他懷里,摟住他脖子。“別跑,小心孩子,”他貼身抱著妻子暖聲說,“我很好,什么事也沒有。”周翰攬著澧蘭往大宅去,“經(jīng)國,把工廠拆了遷移到內(nèi)地。然后我們再去美國。”他對迎面走來的弟弟說。
當晚,上海救濟會成立,由中外人士18人出任事務(wù)委員會委員,顧周翰列席委員。救濟會的基本團體包括杜月笙出任副會長的中國紅十字會。第二天,救濟會設(shè)立10余處臨時收容所,安置涌入租界的近6萬難民。
“兩個人的相處里總有第三個人的影子,似乎擁擠了些。”馮清揚很從容,“況且你放不下圖紙、機器、工廠,我放不下翻譯工作,我們可能走不到一起去。”
她并不介意換一個地方工作、生活,南京她已經(jīng)很熟悉。她在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的雞鳴寺里上香,她去拜謁給朱元璋“守墓”的孫仲謀,她在勝棋樓前感喟徐達的不智,她在燕子磯上手撫陶行知的勸誡碑微笑。她再沒能遇到澧蘭那么好的玩伴,所以她寧可一個人獨行。
她愿意去余杭,她想去看看超山的“十里香雪海”,而且余杭離杭州很近。但她不愿在感情里處在澧蘭的影子下,他們的話題總是離不開澧蘭,難道就是因為她和澧蘭有交集,江沅才與她交往嗎?她不怪澧蘭,澧蘭不知情,澧蘭只鐘情于顧周翰,她跟江沅沒有絲毫牽扯。澧蘭對她情同手足,總把最好的東西捧給她,比如江沅。她也不怪江沅,誰都有過去,只是江沅的過往如影隨形地跟著他,甩不掉。要怨就怨命運吧。
四年來林江沅一直記得清揚說這些話時的表情,從容豁達,不怨不艾。他看向面前的茶湯,清清亮亮,他工作累了,就給自己泡壺茶。他的心也清清亮亮的,只有清揚的影子,澧蘭的早就模糊掉了。他早就該徹悟澧蘭不過是他十七歲時的癡念,他看見好的東西,就一心想攥入手中,不問機緣。見過澧蘭的才情和容貌后,他就鎖住自己的心,不容他人闖入。他愚蠢而執(zhí)拗地在心里為澧蘭搭建陣地,他以為固若金湯的城池被清揚攻陷后,他還要做貞良死節(jié)之臣,他笑自己迂。
他想念跟澧蘭一般敏慧的清揚,不,比澧蘭還要敏慧,他一向看低女人的頭腦和見識,除了澧蘭,可清揚在智力和眼界上足以與他匹配。他們很投合,無話不談,她是他此生的良儔佳侶,他卻錯過!
從前他心里有事便想說給清揚聽,他每兩三天就給清揚打電話,他有空就去南京看清揚。他要是忙走不開,就叫清揚來余杭。清揚來看他的時候居多,清揚是大氣的女孩,從不跟他計較。他要給清揚付旅費,清揚就笑著說從前為顧周翰做臥底,很是賺了一些錢,不須他費心。況且自己在余杭吃、住都是江沅操辦,回程的車票也是江沅負擔,她并沒什么花費。15個小時的火車,女孩中途還要在上海住一晚,一路奔波輾轉(zhuǎn)只為了來跟他談另一個女人?他要是清揚也灰心。
他起身站到窗前,窗外紛紛的雨,一道道水在玻璃上流淌。他憶起與清揚分手后,他從南京回余杭,在上海停駐的那晚也是這樣的雨。人力車夫拉他去林宅,雨在車篷上敲擊,他能聽到雨點在自己心里的回音,因為他的心空落落的。車到林家大門前,他掏錢付車費,銀元撒了一地,門房替他逐一撿起來交給呆立著的他,他心里反反復復就一個念頭,他從此便要形單影只。
他去南京沒有預先告訴清揚,想給她個驚喜。他在外交部的走廊里截住要下班的女孩,他看得見她眼里的光。
“你怎么有空來?”她微笑。
“才忙完一陣子,剛好閑下來。”
“你昨晚到的上海?”
“沒有,”他實話實說,“前天。”
“那你昨天......”
“我去暨南大學聽澧蘭講課,和澧蘭、周翰一起吃午飯。”他沒注意到清揚的微笑僵在臉上,“你猜那些男生怎么評論澧蘭?”
“怎么說?”
“說她‘幽嫻貞靜、體貌嫻麗’,什么夸贊的話都有。這幫男生的心思哪里在課本上!”
你的心思也不在聽課上!
“你知道澧蘭說話輕聲細語,所以暨南大學特意給她安裝了麥克風。”他絮絮不停。
“澧蘭叫你去聽課?”
“沒有,我閑著沒事就去了。”
“她的課講得怎么樣?”
“很好!越來越好!”
越來越好?他沒少去聽課!“你約顧周翰一起吃飯?”
“沒有,澧蘭非拉著他不可。我們?nèi)コ燥埌桑阆氤允裁矗俊?
林江沅記得清揚跟他分手的話就是在快吃完飯時說的,他聽了心頭大震,惶惑不安。第三個人?他以為清揚不知道自己對澧蘭的思慕,原來她只是不戳破而已。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你看我大老遠地跑來看你,你凈說讓我糟心的話。”
“早就該解決掉的事,我們別一拖再拖。”女孩平靜地看著他。
“我們結(jié)婚好不好?我們明天就去選戒指,你要什么樣的?我們還可以定制。我跟父母說,我們兩家定個好日子。”他舍不得女孩,竭力挽回。
清揚笑笑,“謝謝你!我不想。”
“為什么?”
“你看我們之間沒有親密到那個程度。”三年,他從不提婚約,此刻是被迫著說出。
是,他對清揚沒有任何親近的動作,他連她的手都沒認真握過,除了那些體現(xiàn)紳士風度的舉止。他未結(jié)識清揚前有過不少露水情緣,一夜歡情,隔天江湖兩忘。他不與清揚親近是因為他對清揚跟對別的女人不同,也因為清揚是澧蘭的朋友。“你不想,我再等等。我們會越來越親密。”
這樣的事居然要女人來提醒?來強求?“有一個人喜歡我,我也有些喜歡他。我們再交往下去不好。”
在清揚眼里,大概他們琴瑟不調(diào),所以她要改弦更張。他心下慘然,“那......我送你回去吧。”
他在清揚的門前突然伸手拉她入懷,在她額上吻一下,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離開。
顧周翰在余杭的工廠轉(zhuǎn)手后,他回到上海管理周翰的化工廠和機器廠。他距離清揚更近些,只是地理位置上的接近,他們的心隔得很遠,他再次與一個女孩咫尺天涯。很多次,他按捺下要躍上京滬列車的沖動。他逢年過節(jié)都打電話問候清揚,問她安好。她大概結(jié)婚了,他不愿詢問。
電話鈴響了,他拿起來,是顧周翰。“江沅,工廠里所有的機器都拆掉,我們運到內(nèi)地。搬不走的都毀掉,什么也不要留給日本人!”
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后,為實現(xiàn)“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首先進攻占領(lǐng)中國比較富庶的地區(qū),掠奪工廠,搶奪資源。國民政府和愛國工商人士及民族資本家為了長久堅持民族自衛(wèi)戰(zhàn),保存中國工業(yè),避免工礦企業(yè)落入日寇手中,共同發(fā)起組織了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經(jīng)濟內(nèi)遷運動,將集中于沿江沿海的工業(yè)企業(yè)遷入中國西南內(nèi)地。
這次遷徙以淞滬地區(qū)為主,北起山西、山東,東起江蘇、浙江等省,齊向西南方移動。抗戰(zhàn)初期,國民政府對戰(zhàn)爭形勢估計嚴重不足,低估了日軍的軍事能力,沒有預計到戰(zhàn)爭會曠日持久,認為武漢距離前線甚遠,比較安全,因此在擬定工廠內(nèi)遷目的地時,明確規(guī)定遷移目的地為武昌。
8月11日,“上海工廠遷移監(jiān)督委員會”成立,以林繼庸為主任委員,上海工廠內(nèi)遷的各項工作全面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