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翰閑暇時跟澧蘭聊天,說新辦的余杭水泥工廠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總管技術,面試了幾個人都不合適。
“為什么不找我表哥江沅?他是哥廷根大學的物理學碩士,后來又拿了慕尼黑工業大學的機械制造博士學位。而且他父母家就在杭州,他一定愿意去。”
“林江沅,好不好?叫表兄!”
“他就喜歡和機械打交道,他還嫌江浙沒有好的工廠讓他施展。我們的工廠投資規模大,他必然喜歡。”
“你對他很了解啊。”周翰不是沒想過林江沅,他憑男人對男人的了解,猜林江沅肯定對澧蘭動情,他心里對江沅有嫌隙。
“上次我們三個一起吃飯時,他自己說的,難道你沒聽見?”
“你是為丈夫找雇員,還是為表兄找工作?”
“兩者兼顧。”澧蘭才不理他那壇陳醋。
“我擔心林江沅木愣,管理不好下屬。”木愣是澧蘭對江沅的評價,他很會以其人之矛陷其人之盾。
“他在感情上木愣,不見得所有事上都這樣。你又沒跟他談過,怎么就憑空下判斷。”
“大抵本性如此,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受束縛。”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應該是嫉妒人家的才華,才挑他的毛病。”
周翰訕笑,“你讓我考慮考慮。”
“你為什么不喜歡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這個人情趣深遠、人品高尚、很難得。”
嚯,澧蘭什么時候這樣夸過他?周翰很不自在。“男人生得太好,就會惹是生非。”
“哎,你不說我還沒注意到。嗯,江沅的確是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澧蘭一副思慕狀,“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她把前人夸嵇康的話都拿來贊林江沅。她看周翰的臉色,估計再說下去,他要把壇子摔了。“逗你呢!”她挽住周翰的脖子,親他的耳朵,嘴在他臉上挨擦。
“干什么?”他板著臉。
“輕薄你啊!”
周翰扛不住她溫聲軟語,瞧她那無限嬌媚的小模樣,憋不住笑了,“哎,我問你,我孰與城北徐公美?”他摟住她問。
“以前呢,追我的人少說也有幾十個,”她先繞個彎子,“他們所有人綁起來都不如你。”
周翰咧開嘴笑,仿佛三伏天喝了冰鎮酸梅湯,心里極舒敞。到底是他的愛妻,事事都向著自己。
“他們要是跟江沅比呢,恐怕還要再綁上二十個,才能旗鼓相當。”
“陳澧蘭!”
澧蘭環住周翰的腰,躲到他懷里嬌笑,“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你一個大男人盡跟人家比沒用的,比美貌?羞不羞?他不過一介書生;我的夫婿蓋世英豪,鷹揚天下,橫絕四海!立功名、慰平生,哪有可比性!”
周翰摟住她微笑,也覺得自己忒小氣了些。“哎,我跟你說個事。以后只要我在屋里,你洗浴時不準鎖門。”
“為什么?”
“我有時會尿急。”周翰別有深意地說。
澧蘭愣了一下,紅暈襲上面頰,“你做夢!憋死你!”
“哎,夫為妻綱的!
“哦,我連‘三綱五常’都不能遵守,你不如休了我!”
他笑著放她到膝上,“寶貝,我哪舍得!你知道我慣著你。我要這樣一直抱著你到老。”他正色道。“好不好?嗯?”他又涎著臉問。
澧蘭滿面嬌羞伏到周翰懷里,她知道他問什么。
林江沅在閘北的紗廠做技術總管,很癡迷,整日在車間里和工人們一起工作,周末連家也不肯回。周翰和澧蘭就約他中午出來見面。
閘北郊區不是時髦的所在,江沅工作的地方連像樣的館子也沒有,他們只好去一家飯鋪,很昏暗,窗戶、桌子和條凳上膩著一層黑油。江沅成天在車間里混,身上的衣服臟污不堪,他不在意,拖開長凳就坐下。
周翰想澧蘭用夸嵇康的話來贊江沅其實很貼切,江沅恬靜無欲,與嵇康無二;而且也一樣的曠達狂放,不修飾外表。周翰猜江沅上次來看澧蘭時一定把自己徹底清洗了一番,他平素該是眼前的樣子。
周翰和澧蘭隨遇而安,順順當當地坐下。周翰暗笑以澧蘭的潔癖,不知她心里該怎樣反胃。跑堂的拿來杯、盤、筷子、勺,澧蘭定定地看了看,終于忍不住請他再端壺熱水來。周翰笑著看澧蘭用熱水把餐具逐一涮一涮,后來他的笑僵在臉上,因為澧蘭先替江沅洗了餐具,然后才輪到他,他心里不自在。
江沅對周翰的工廠很感興趣,愿意前往。周翰談到報酬會高于上海的同業,他淡淡笑一下。周翰明白他是世家出身,身家不菲,不把錢看在眼里。
兩個男人均能感到彼此間的張力,明白為什么,也都不退縮。這是男子間暗地里的搏力,澧蘭看不出來。他們相互雖是極好的選擇,但并不非你莫屬。江沅是志誠君子,屬意于澧蘭,澧蘭既然信他,他就要做好。周翰疼澧蘭入骨,澧蘭所欲,他必定滿足。
兩個男人談完正事,江沅就和澧蘭聊聊家常,談談他們共同的親戚,還有澧蘭在歐洲的見聞。兩人都曾在歐洲四處游走,都喜歡那片大陸,愛好也相同,交點良多,談興十足。
周翰插不上嘴,就坐在一旁靜靜看著。他突然有些后怕,幸好陳家中表不通婚,而且是他先聘下的澧蘭,澧蘭回國后他又及時把澧蘭抓回家。林江沅和澧蘭也很般配的。周翰禁不住撫了下澧蘭的秀發,他不由自主地在江沅面前宣告自己的主權。澧蘭對他笑笑,百般柔情。江沅看到他們夫妻間的默契,眼里的光倏然黯淡。
林江沅透過走廊的窗戶看顧周翰牽著澧蘭的手走回車上,他先握她的手,然后去攬她的腰,狀極親昵。十一年,她是他夢想中的女孩兒,十一年間他沒愛過別人。然而,緣分天注定,有緣的,破鏡也能重圓;無緣的,對面而坐亦水遠山長。他的愛綿延不絕,卻如此無力。
澧蘭在歐洲時,他和浩初通信的頻率提高,每次他都要問問澧蘭的境況。到后來,浩初回信時自會加上澧蘭的近況,不需他詢問。他猜浩初理會他的心意,可憐他。“癡丫頭,就是不能對那個人忘情。”浩初說。忘情?他在豪族名門舉辦的晚會上見過顧周翰幾次,雖然顧周翰不認識他。那樣收放自如、玉韞珠藏、靜水流深的男子,他若是女子也不能對顧周翰忘情。
他有時想,他該去歐洲找澧蘭,袒露胸臆,他不能坐失良機。有用嗎?他們以后怕是連兄妹也不能做。
他此次見顧周翰夫妻故意不修邊幅,他再衣冠楚楚也敵不過顧周翰的雍容氣度,這個人生來就是王者。自己鄭重其事鉚足了勁,顧周翰神閑氣定地便敗他于無形。倒不如按常日里的我行我素,輸了還有原因可循。
江沅嘆息,回到辦公室靜坐良久。他拿起電話來,想告訴馮清揚自己的變動。清揚,和澧蘭一樣意態從容的女孩兒,極聰明,頭腦清晰,是很好的知己,他們很談得來,可惜清揚不是澧蘭。澧蘭臉上生就的溫婉柔美,他在別的女子臉上從未感受到。
林江沅還愛澧蘭,周翰可以感受到。他面對澧蘭不自在,他有時刻意回避澧蘭的目光,他有時又趁澧蘭不注意時盯著澧蘭看。好在澧蘭沒察覺,周翰也不打算告訴她。周翰喜歡澧蘭對自己的鐘情,他在或不在身邊,澧蘭眼里都沒有別人,不會去主動感知別人的心意。
周翰很會識人,知道林江沅懷瑾握瑜、暗室不欺,讓江沅總管工廠的技術,他很放心。
“寶貝,你中午沒好好吃飯,我叫廚房再給你做點?”午飯時,周翰見澧蘭每樣只淺淺地動一、兩下筷子。
“不了,我飽了,太反胃!不知道你們這些男人怎么能忍受!我看你吃得很盡興。”
“入鄉隨俗,你表兄吃得慣,我就不能?太介意了,反而令他不快。你不是把杯盤涮了一遍嗎,怎么還不行?”
“表象已經那樣,焉知后廚不是蟑螂、老鼠橫行。”澧蘭打了個寒戰。
周翰知道她最怕蟑螂,他就憐惜地摟她到懷里,撫她的背。她說過北大的宿舍里有蟑螂,她第一天去住宿,坐在下鋪,有一只蟑螂從上鋪掉到她身上,她大聲哭叫,直接跑回家,再也不在學校里留宿。周翰記得她描述時用的詞語“心膽俱裂”,她回憶時還禁不住哆嗦。
“對了,我還沒跟你算賬!你為什么先給你表兄洗碗筷?”
“親疏有別啊。我要是先給你洗,他也許會嫌我們怠慢他。所以我先緊著他來,我們很親近,你不會介意的。”
澧蘭說得沒錯,可他還是很介意。“你本來就不該給他洗碗碟,他自己難道沒手嗎?只怕他是‘親’,我是‘疏’吧。”
她抬腿就踢他一腳,“胡說什么!”這吃的是哪門子醋,單為一林江沅他就醋海生波數次,澧蘭著實有些惱。說到吃醋,哪里輪得上他?自己還沒追究他在美……,算了,事過境遷,何必自尋煩惱?
她等他回應,他一笑,“我待你如寒山、拾得待世人。”
“哼!你總是疑心我,與其這樣,我們還不如分開!”
周翰沒接這話茬,“寶貝,我要去杭州幾天,先去余杭看看工廠,安頓江沅,然后去杭州給我新開業的酒店剪彩。你跟學校請假好不好?陪我去,我順便帶你看看顧家在杭州的產業。”他實在舍不得跟澧蘭分開,一天也不行。他上次獨自去余杭,才一個晚上,就想她想得緊。有澧蘭睡在他身邊,他才心安。
“我嫌累,不去!你就不怕我跟江沅相處久了生情?”
“你態度可不可以好一點?”
“我是世人,你是寒山!”,她昂首向外走。
他啞然失笑,周翰趕在門前一把抓住她。
“討厭,放手!你干什么?”
“自薦枕席。”
“你是男人,怎么沒有羞恥?”澧蘭撥開他的手,他太沒臉沒皮。
“什么是羞恥?沒聽說過!”他早就該不要臉,他當年就該帶她去美國,他們就不會分離。她真美,令他怎么愛也愛不夠,周翰常常扼腕嘆息他竟然辜負了九年的好時光。
“討厭,你弄臟我!”
......
他緊貼著她的身體,不留一絲縫隙,漸漸地平緩下來。“跟我去杭州,寶貝。”周翰撫著她的頭發。“嗯。”她伸出手臂攬住他脖子,她親他下顎和脖子連接的那一處,反復摩擦,她最喜歡這樣做。
“澧蘭,我做錯了,我都會改。以后別輕言別離,好嗎?”他摟著她,這是他的女孩兒,他的命,為了她,他即使以身家性命相抵,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