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清揚發急電說澧蘭得了流感,高燒不退,危在旦夕,醫生說怕挺不過去。顧周翰即刻匯去十萬銀洋。
周翰在大北電報公司里守了兩天一夜,給馮清揚發了數次電報,也沒見回復。陳氏聽說周翰整夜沒回,問仆人,劉貴說在大北電報公司里等電報。陳氏心驚,趕過去。周翰枯坐在椅子上,陳氏看他滿眼里深深的恐懼,好像天要塌了。陳氏從沒見過周翰恐懼,哪怕是瑾瑜故去后最艱難的那一年。
“澧蘭怎么了?”陳氏猜是澧蘭的事,周翰的天就是澧蘭。
“她得了流感,醫生說……”
“聽他胡說!周翰,澧蘭不會有事!”,陳氏握住周翰的胳膊,“從前你們訂婚時,你祖母讓先生配八字,先生說你們一定會白頭到老的,只是稍有波折。”
陳氏陪周翰一起等。他們母子曾經并肩做戰,這次亦然。
周翰心頭翻來覆去都是澧蘭的樣子:小船上笑盈盈的回首;彈琴時的眼波流轉;端粥出來給他吃時的羞澀;紅蓋頭下的柔情;攀著他肩頭笑鬧時的嫵媚;在船下一眼不眨看著他,無聲地說出“我愛你”;臨行時望向洋樓,臉上的蒼涼……如果再也沒人脆生生地叫他周翰哥哥,他這些年來的拼搏有什么意義?他后悔自己拉不下面子,沒讓馮清揚勸澧蘭回來。他應該讓澧蘭知道自己對她的如許深情,如果萬一,她不至于抱憾而去。
澧蘭,堅持住!他求上天把他的女孩兒留給他。若有誰膽敢阻在他和澧蘭之間,他要遇人殺人,遇神殺神!
“顧老板,電報!”
周翰一躍而起,搶過電報,略微一掃,就掉下淚來。
陳氏見他落淚,心墜了下去,心說,“澧蘭沒了,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周翰!”
周翰盯著電報,一再確認,上天終有回應,他的女孩兒熬過來了!
他把電報遞給陳氏,陳氏方知他是喜極而泣。
“已退燒,沒有危險,需要靜養。之前一直守著她,沒能回復。馮清揚”
“周翰,我要跟澧蘭說,讓她回來。”
“怎么跟她講?”
“放心,我曉得怎么說。”
馮清揚看到匯款,心想,這人怕是得了失心瘋,這么多錢,可以把人救個幾百來回了。她發電給顧周翰,要把錢退回去,住院的費用澧蘭已經還給她了。周翰回復,“不用,你留著吧,好好照顧澧蘭,想辦法勸她回來。”他給自己定了一個月期限,如果她再不回來,他就去抓她回來。他受夠了分離,他再也不能等,他差點失去她!
陳氏給澧蘭發了封長電,說經國留學,管彤和朝宗住校,祖母在鄉下,家里只有自己和周翰兩人。周翰又早出晚歸,大宅里空落落的。上個月自己過了四十六歲生日,年近半百,身體越來越差,心境也不好,身邊沒個人說話解悶,已是日薄西山之人。這些年來牽掛澧蘭,日夜不安。澧蘭出門日久也該思鄉了,盼早早歸來。即使不住在一起,常來常往心里也覺快慰。
隔一日周翰就收到馮清揚電報,說開始打點行李,即日啟程。澧蘭大病初愈,不耐水上顛簸,她們將從海德堡坐火車經柏林、華沙到莫斯科,再順著西伯利亞大鐵路回國。周翰喜不自勝,迅疾起身去看墻上的地圖,他的女孩兒終于要回家了。他暗嘆還是陳氏有辦法,他怎知那些年她們曾彼此慰藉,互相取暖,她們之間的情義豈止于姑侄。他的目光在地圖上輾轉,他跨越萬水千山的思念終于有了盡頭。
1930年7月15日,顧周翰在人頭攢動的哈爾濱火車站等了很久,火車晚點了。他要跟澧蘭怎么說?說他來接她?說好久不見,她好嗎?他又覺著說什么都不妥。
火車終于拉著汽笛、冒著濃煙、緩緩駛入站臺。周翰盯著頭等車廂的門,他看見列車員打開車門,人們陸續下車。他終于看見澧蘭了,她穿著西式的衣裙,垂著眼走下來,然后抬頭向四周一掃,那么清澈的眸子,瞬間照亮他的心田。她忽地粲然一笑,那一笑恍如燈火,燭照他心中多年來無邊的黑暗,周翰不由得也跟著牽開嘴角笑一下。
他正欲動身上前,就看見一個男人上前摟住澧蘭的肩,周翰的血直往頭上沖,他日日夜夜的等待和眷戀都成空了嗎?莫非只是他一廂情愿?他要上去扯開他們。陳浩初轉過臉來,驀然看到不遠處的顧周翰,他先是愕然,然后眼神變得冰冷,他擺下手,示意周翰不要過去。
浩初的冷漠凍結了他,他邁不動步子。周翰的心沉下去,他原以為他們之間只隔著萬水千山,他忘了還有她的父兄。他退回去,目光凝結在澧蘭身上,她微笑著和浩初說話,歲月復又增添了她的美麗,她身上是濃郁的化不開的英倫氣息。她不故作姿態,可輕顰淺笑間逸態橫生。
他們站著等仆傭們搬行李,周翰希望澧蘭目光旁移,看到他。他注意到經過澧蘭身邊的人都對這個美麗的女子行注目禮,但澧蘭目不斜視。
一個穿西式衣裙的青年女子過來跟浩初打招呼,周翰猜是馮清揚,澧蘭和浩初就同馮清揚一同走到一對中年夫婦身邊,周翰猜應該是馮清揚的父母。澧蘭跟他們熱情地聊天,時時微笑,她每笑一次,都在周翰心頭灑下一片溫暖;她每笑一次,周翰都扯開嘴角也跟著笑一下,像個癡漢。
馮清揚和父母先行離去,澧蘭和浩初等行李齊了,就一同往外走,周翰不由得跟上去,她依然身姿曼妙、步態輕盈。
浩初打開門,讓澧蘭上車,他并沒有繞到另一邊,而是示意澧蘭往里坐,然后自己也坐上去。浩初往車外看了看。
“怎么了,哥哥?”
“剛才好像看到我一仇家,不過又不是,看錯了!”
澧蘭笑笑,不復多問,她知道浩初是遇見了他不愿相見的人,她哪里知道是周翰。
汽車啟動、離開,周翰又一次目送澧蘭在人群中遠去。他從上海到哈爾濱,一路上心里掂量了許多話語要對她說,他帶了仆役、訂了馬迭爾賓館最好的套房,豈知一切皆是枉然!他恨自己臨場情怯,為什么要離火車那么遠,讓浩初拔得頭籌。
周翰和陳氏坐著吃飯,周翰很忙,回家沒有定時,他們通常各吃各的,今天陳氏居然在等他。
“母親,我要去南京幾日,明天就走。”他預計要打幾次硬仗,但他避無可避,他備了厚禮助陣,包括陳震燁最喜歡的顧氏藏品。他也許會顏面掃地,但他不能輸了他的女孩兒。
“我今天見到澧蘭了。”
“她來家了?”周翰停下筷子,他的心堵在嗓子眼里。
“沒有,她不愿來這里,我們在外面喝茶。”
“她什么時候到上海的?”
“昨天。浩初送她來的。”
“她有變化嗎?”
“你是問她的樣子嗎?沒有,依舊那么美,也許更美麗。不過她的神情變了許多。她小時候總是笑盈盈的、天真、熱情;現在,她沉靜很多。一個人讀過的書、走過的路、經過的事總會讓她發生變化。”
是我讓她變成這樣的,周翰心痛,他難辭其咎。
“周翰,我的意思是大概英國的天氣很陰冷,久處其間,人也會變得平靜、內斂。”陳氏知道他想什么。可是澧蘭小時候也是在英國長大。
“你們談了什么?”
“談她在歐洲的學業、旅行,她還問了大家的情況。”
“她有問我嗎?”周翰終于憋不住了。
“她只問了祖母、經國、管彤和朝宗他們。我提到你,她把話岔開了。”
“她有什么打算?”
“澧蘭在上海商會謀了職位,做翻譯。明天就去上班。”
“母親,我吃完了。我先上去了。”
周翰走到門口又說了句,“母親,謝謝你!”
她居然連提都不想提他,他走上樓梯,心里難受極了。他等了她這么久,思念了這么久,難道她一定要與他老死不相往來嗎?他要去找她!他要述說這些年的離愁別緒!
陳氏有些話放在心里沒說。澧蘭雖然把話岔過去,但她的眼睛騙不了人,她看得見她眼中深藏的情感。他們陳家的女子就是這樣,愛一個人就會愛一輩子,永不能忘懷。周翰是男人,有些事情他需自己爭取,她只能幫他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