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皆是茫茫的水,看不見任何島子,朝宗心驚,他猜夜里各種洋流把他推送至此。他失去目標,不知道自己該向南、向北,抑或向東、向西。水鳥飛來的方向應該有陸地,他朝著日邊游去。他游了很久,越游越惶惑不安,因為舉目四望仍不見島嶼。他并不苛求必須是貝里琉島,哪怕是無人的荒島也好,他可以學著做魯濱遜。他停下來浮在水面上休息,天已經亮透,海水清澈,可以看到水下色彩繽紛的魚群。光影明暗把海水細分成不同的藍色,海底造型獨特的黑色礁石、斑斕的珊瑚、遠古時代沉積的火山灰都映到海面。他潛水下去,卻發現深不見底。
朝宗踩著水一籌莫展,貝里琉島屬于帕勞群島,帕勞群島由200多個火山型島嶼和珊瑚島組成,開戰前他們站在地圖前被科普過。200多個島嶼!在哪兒?他一個也看不到!朝宗向南游去,他記得昨晚的離岸流把他往西北卷去,他要賭一下。
“你一定不要跟一個女人說東西南北,”洙姬嬌笑,“因為我們只知道前后左右,從來分不清方向。”他和洙姬約定見面地點時,女孩如是說。“不全是吧?我嫂子蘭姐方向就分得很清。”女孩吐吐舌頭,他憐愛地笑笑。朝宗一邊劃水一邊回想。他知道在絕境中的人因為孤獨會過早地心里崩潰,從而放棄求生,這是導致死亡的重要因素。他時時刻刻想著洙姬,洙姬和他在一起,他絕不孤獨!
朝宗游了半天,四周仍是一望無際的水。他的四肢開始發抖,心也開始怦怦亂跳,他已經精疲力竭。朝宗停下來,躺在水面上看云。鈷藍色的天空里堆砌的云積雪一樣厚重,像駭浪、像雪崩。
投身戰場時他是自信的賭徒,賭自己不會輸,甚至不會受傷。從瓜島到帕武武,他沒有戰死,沒有負傷,連痢疾和叢林腐都不曾罹患,簡直是奇跡。然而命運不會總是照拂他,這一次他在劫難逃。他來不及告訴洙姬自己很愛她了,來不及告訴洙姬他的怨氣早就瓦解冰消。他希望負一個價值百萬的傷,使他離開戰場,回到洙姬身邊,沒有殘疾。他已經打夠了日本人,從此,終其一生,他只想守著洙姬??此匦Γ⑽⒌剜街欤p輕地拂掠額前的短發,聽她彈琴,看她歌舞,笑著攬她到懷里......他后悔沒有寫信給洙姬,訴說他的思念,請求寬恕,使彼此不留遺憾,即便他逝去。淚水在他面上橫流。
不留遺憾......他有遺憾在心頭,他怎么能死去!朝宗振作起來,細思自己的處境。海面上花花綠綠的一團從他面前漂過去,他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只龍蝦。那龍蝦不游動,順水漂著,朝宗猜它死了。他追過去,抓住它。他昨天躲在登陸艇后無聊,把K型口糧一天的量都吞吃了,現在并不很餓。
不知道龍蝦是怎么死的,病死的?朝宗把龍蝦貼近鼻子聞了再聞,并無異味,除了海水味,他仔細觀察蝦體,青綠色的甲殼上花紋清晰,肢體完整,沒有腐爛的跡象。他笑自己身處絕境還如此挑剔,這是他的口糧,他要找個地方好好安置它。但他此時身無長物,只有一條內褲,拿什么裝這龍蝦?握在手里不妥,還是該把它裝進肚里補充能量。龍蝦的肉很厚實,味道鮮美。
波士頓盛產龍蝦,他喜歡用最簡單的方法——水煮來烹飪龍蝦,洙姬便買回來煮,他守著盤子胡嚼亂啃一氣,蝦肉被丟棄了太半。
“你真是暴殄天物!”難為洙姬居然會這個詞。
“男人嘛,干不了這繡花的活。我長兄喜歡吃湖蟹,我嫂子蘭姐回回都替他剝好,放到盤子里?!彼粗?。
洙姬笑笑,替他剝了一盤子肉。
他捧著死龍蝦津津有味地啃著,蝦螯和甲殼里的肉被他搜刮得干干凈凈。對,“刮金佛面細搜求,蚊子腹內刳脂油,鷺鷥腿上劈筋肉”,說的便是此際的他。
熱帶海上的天氣多變,陽光明媚的上午轉眼就陰云密布,一忽兒便一片狂風暴雨。疾雨敲擊在海面上,留下碩大的水滴和細密的漩渦,一片緊鄰一片,到處都是,朝宗看了頭皮發緊。他在雨里痛飲一番,心里略安定,有吃有喝,他可以持久堅持。只是在海水里長時間浸泡,加上被日曬,皮膚刺痛。
片刻雨歇云收,一雙七彩霓虹橫跨于天際。朝宗看著那兩道由紅、黃、藍、綠織就的飛橋發呆。遠處傳來轟鳴聲,聲音越來越大,一群鳥從天際飛來。朝宗興奮地揮手,竭盡全力,他急速把白色內褲扒下來舉在手里拼命揮舞。機器鐵鳥們從兩道彩橋中間穿過,在他頭頂上呼嘯而過。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機身上的“五星”標志,“媽的,挺有興致!怎么不知道低頭看海,海上也很好看的!”朝宗怒道,他沮喪地把內褲套在頭上。
他肚子有了反應,開始每天例行的如廁。他每隔幾秒便踩著水換個地方。正快意時,他忽然看見海平線上有黑影出現,黑影越來越大,一眾三個,向他靠攏。那些飛機終究是看到他了,所以呼叫來軍艦救援他。朝宗心內狂喜,他收緊括約肌,把內褲從頭上摘下來,一邊揮舞一邊向軍艦迎過去。軍艦越來越近,朝宗可以清楚地看到船上的桅桿、煙囪、炮塔和主火炮,他激動地淚水橫流。三艘巡洋艦在距離他大約一海里的地方經過,徑直北去,無視他的叫罵和豎起的中指。朝宗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海軍竟這樣忽略他的存在!
短短半個小時內,朝宗的心過山車般起伏不歇,現在終于落到谷底。他愣怔了半響,開始悻悻地繼續自己之前未竟的事業。頭腦和腸道同時轉動,朝宗思索剛才發生的事情。他知道身體瀕臨衰竭時,大腦開始產生幻覺,他疑心剛才的飛機和軍艦是不是他的幻覺。他開始背誦那些偉大的公式以測試自己頭腦的正常,傅里葉變換、德布羅意物質波公式、薛定諤方程、質能公式、歐拉公式、牛頓第二定律、麥克斯韋方程組,一點問題也沒有!
錯失了兩次機會,朝宗并不泄氣,他滿懷信心。他知道這里是軍艦和戰機通行的水域,只要那些水兵們和飛行員長點眼,他就會被救援!他惡狠狠地裹緊自己頭上的白內褲。
朝宗終于在將近傍晚時迎來了生機,他心情激動而復雜地看著日本“間宮”號給糧艦放下救生艇,感嘆日軍瞭望兵的夜戰素質高,居然能看見他。他繼續用日語呼救幾聲,他在看見日軍給娘艦時已經決定目前絕不能挑肥揀瘦,他已經沒有體力支持下去,船上即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蹚進去。在日本水兵接近他之前,朝宗不經意地讓內褲從手中脫落掉到海里,他怕美軍統一標配的內褲暴露他的身份。
朝宗說自己是朝鮮勞工,在貝里琉島上修筑工事,他脖子上還掛著那高炳培的身份牌。昨天晚上他去沙灘上翻檢美軍尸體時被人擊昏,醒來后發現自己在海上,他要游回島子,卻被洋流帶到這里。艦長加瀨三郎大佐沉著臉不言語,水兵們當他是日本人救上來,他們不會為朝鮮勞工耗費時力。
朝鮮軍官問了問美軍在貝里琉島上的進攻,翻譯給加瀨三郎聽,朝宗據實回答,和日軍自己得到的情報并無出入。朝鮮軍官問朝宗是哪里人,朝宗存了個心眼,他說自己祖上起就是樸興植家的家奴,到他是第四代,一直服侍長房,直到被征召海外做勞工。他對樸家的歷史、人物、宅院的所在門清,因為洙姬跟他說了個透,就連洙姬的母族他也知曉。那朝鮮軍官不疑有他。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軍前線吃緊,遂在朝鮮改志愿兵制度為強制征發制度,二十幾萬朝鮮人被編入日本陸、海軍,“間宮”號上也有朝鮮兵。加瀨三郎雖滿心不快,但當著朝鮮士兵的面不好發作,他不能把朝宗扔回海里,也不便把他一槍打死。大佐在心中已為朝宗想了個極好的去處,以發泄他郁積的憤怒。
大佐叫人把朝宗帶下去,朝鮮軍官給他一套衣服蔽體,朝宗恍然發現自己剛才赤身露體于眾人前竟不曉得遮掩。朝鮮軍醫扔給他一管藥膏讓他涂抹身體。朝宗暗自得意自己心里素質和身體素質均勝于常人,所以脫險。
他在船上安置下來,待身體恢復后,他被派去冷庫做搬運工。朝宗一心少說話、多干活,他怕暴露自己在語言和常識上的不足。他剛從海里被撈上來時,別人以為他狀態接近于崩潰而能理解他語言表述上的支離破碎,現在則會起疑。朝宗打定主意只要“間宮號”靠岸,他便瞅準機會逃脫。
“間宮號”在號稱“艨艟八百、海鷲四千”的龐大日本海軍中,其貌不揚、武力貧弱,卻受到高度的贊譽,因為它是日軍的海上美食工廠。其龐大艦體中的大多數艙室被設計成貯存糧食、蔬菜、各種生鮮肉類和其它補給品的倉庫和冷庫,它還裝載重油、煤炭和淡水,為其它艦船補給燃料和水?!伴g宮號”的醫療設施在聯合艦隊中也是首屈一指,可以兼做醫院船?!伴g宮號”采用燃煤鍋爐,最高航速只有14節,巡航速度保持在10節上下。朝宗認為“間宮號”龐大的艦體以及燃煤鍋爐導致的煙塵在戰區中很容易暴露,緩慢的航速使它成為潛艇攻擊的絕佳目標。
半個月后,“間宮號”駛入長崎港。長崎港地勢斜趨東南,四圍青山環繞著海濱,水岸蜿蜒數十里。北部群島錯布,山骨蒼秀,林木森然。朝宗對長崎不陌生,他負笈遠游橫渡太平洋時曾在這里做短暫停留。很好,居然領先于所有聯軍打入敵人的本土,朝宗暗地里摩拳擦掌,為逃跑做準備。
“間宮號”才靠岸,加瀨三郎大佐便指示三個荷槍實彈的水兵把朝宗押送上一只漆有三菱標志的貨船。朝宗驚奇地發現貨船上不僅有朝鮮勞工,還有一群中國同胞。身在他鄉,在敵營里潛伏多日,此時聽到久違的中國話而不能言語,朝宗嗓子眼里有一只小手使勁地往外伸。
朝宗登船后,貨船即刻起航駛向港外。朝宗懊惱,他現在看見海水都惡心,他渴望雙腳踩上陸地的感覺。貨船向西南方向行進,陸地被甩在身后,漸漸地,四圍又是茫茫的水域。朝宗的心跟海一樣茫然,洙姬是他唯一的陸地,在心中!
代號為“對峙行動II”的貝里琉島戰役期間,日軍使用了全新的戰術,他們依托精心構筑的工事不斷打擊美軍——這種戰術在后來的硫磺島戰役和沖繩島戰役中都有使用——使陸戰一師在登陸第一周就蒙受了3946人的傷亡。在登陸后的第30天,陸戰一師被陸軍第81步兵師換防,到撤離貝里琉時陸戰一師共陣亡1252人,受傷5274人。陸戰一師因在貝里琉戰役中的英勇表現再度得到總統嘉獎。
不過,極具諷刺意味的是:戰后軍事家和歷史學家們普遍認為此次戰役的實際意義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