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碎草浪,風聲呼嘯過耳。“世子、陸將軍——”謝瀟清朗的聲音穿透風聲,他與陸鎮安并駕齊驅,在遼闊的草原上縱情馳騁了片刻,便勒轉馬頭,朝著營地方向折返。
回到帥帳,謝瀟隨手將馬鞭掛在壁上,額角沁出的細汗被他用指節隨意抹去。他的目光卻如鷹隼般,牢牢鎖在案頭那封剛剛送達的密函上。
“有意思……”謝瀟指尖敲擊著信箋邊緣,心中疑竇叢生。長公主殿下對陸鎮安的關注,已遠超尋常。
為何?僅僅因為他是陸家子弟?還是……與那神秘莫測的天云閣有關?父親謝遠山的話語倏然掠過心頭——天云閣中,曾有一位前朝的陸姓駙馬,與當今陛下及長公主殿下,乃是同窗修習的舊識!
一股寒氣無聲無息地沿著謝瀟的脊背攀爬而上,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若果真如此……他暗忖道,那陛下與長公主對陸鎮安如此回護,甚至不惜動用眼線密布四方,便都說得通了!
這隱秘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千層漣漪。此事非同小可,絕非他能擅斷,必須盡快修書,將其中利害告與父親知曉。
是夜,萬籟俱寂。陸鎮安躺在營帳內的行軍榻上,輾轉反側,心頭仿佛壓著一塊無形的巨石,白日里謝瀟探究的目光、營中微妙的氣氛,都讓他難以安眠。最終,他披衣而起,悄然步出帳外。
營區空曠,唯有巡夜士兵手中跳動的火把,在沉沉的夜色中劃出孤獨的光弧,映照著他們沉默的身影。
夜風帶著草原特有的清冽氣息拂過面頰,陸鎮安漫無目的地踱步,不知不覺竟行至一處緩坡。坡頂一塊突兀的磐石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澤。他走過去,默然坐下。清冷的月光灑落肩頭,更添幾分孤寂。
他下意識地抬手,指尖探入懷中,仿佛在確認某件極其珍視之物的存在。摸索片刻,一支打磨光滑、泛著溫潤光澤的竹笛,被他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靜靜臥在掌心。笛身冰涼,卻似乎承載著不為人知的暖意與重量。
“什么?!”一聲驚怒的叱問驟然撕裂了天云閣膳廳的寧靜。夏冰冰杏目圓睜,難以置信地瞪著主位上正安然用膳的先懷夫人,“鎮安他……他竟敢從軍?!”話音未落,她已霍然起身,腰間佩劍被“唰”地一聲抽出半截寒光,轉身就要向門外沖去,“我這就去把他揪回來!”
“冰兒!”先懷夫人心頭一緊,手中的竹筷“啪”地一聲輕落在桌面上。她迅速抬手,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站住!你這孩子,十幾年了,怎地還是這般風風火火,一點就著?”
見夏冰冰雖停住腳步,胸膛卻因激憤而劇烈起伏,緊握劍柄的手指關節都泛了白,先懷夫人深深嘆了口氣,放緩了語調,眼神里透著一絲無奈與早已了然的心疼:“回來坐下。你現在去尋他,怕是連人影都見不著了……他已在北方軍團的營地里,待了數月有余了。”
夏冰冰目光掃過先懷夫人,嘴角牽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聲音卻壓得極低:“夫人,鎮安的身世您最是清楚。此刻投軍,豈非……認賊作父?”
話音未落,先懷夫人手中茶盞猛地一傾,幾滴滾燙的茶水濺落在她華貴的衣袖上,她卻渾然不覺。她臉色倏地煞白,一雙鳳眸死死盯住夏冰冰,又驚又怒:“放肆!”她幾乎是本能地先瞥向緊閉的房門,隨即猛地起身,幾步掠到窗邊,指尖將窗欞推開一道細縫,警惕地掃視著庭院深處。
確認四下無人,她才旋身回來,聲音壓得如同耳語,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你這丫頭,說話越發沒個輕重,這等要命的話也敢渾說!”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心緒,“趕緊用飯,休得再提!鎮安隨北方軍團凱旋,月余便抵長安。我已同國師議定,待他回京,即刻操辦你二人的婚事。”
夏冰冰被那凌厲的目光釘在原地,喉頭一哽,終究是訥訥地坐了回去,垂首不語。見她終于噤聲,先懷夫人緊繃的心弦才略略一松,然而眼底的驚悸未消,她狠狠剜了夏冰冰一眼,眼風如刀,無聲地命令她動筷。
窗外的槐樹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蟬鳴聲似乎也低了下去。先懷夫人重新執起玉箸,目光落在精致的菜肴上,心思卻早已如亂麻般飛速盤算開來——夏冰冰這句誅心之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攪動了她心底深埋的驚濤駭浪,更讓她意識到,有些事,有些人,絕不能再留半分僥幸。
安東城一處宅院。
織田市盤腿坐在茶室席上,微微向前傾著身體,目光專注地落在石臼之中。她手握茶杵,一圈又一圈地勻速轉動著,碾磨著石臼里的新茶。
石臼與茶杵彼此相碰,發出低沉而悠長的碾軋聲,仿佛在時間深處低低回旋。
茶杵每一次沉穩地落下,都讓那墨綠色的茶粉愈發細密,仿佛深潭浮起的水藻,又仿佛凝結了春日里最濃最深的綠意。
茶室之內,幽靜得如同隔開了人世。只有茶杵與石臼摩擦的沉穩之聲,以及若有若無的茶香,在空氣里慢慢彌漫開來。
那香氣初時微帶青澀,如新芽破土,漸漸便醇厚起來,如陳年舊事,無聲無息地潛入心脾。
她微微垂著頭,頸項彎出一道極優美的弧線,如同微雨里的白荷莖稈。寬松的和服袖子不經意間滑落下來,露出一小段凝脂般的小臂,在昏昧的光線中瑩瑩如玉。
她手腕的動作,竟仿佛帶著某種天生的韻律,舒緩而流暢,仿佛生命的呼吸,均勻且悠長。
陽光透過紙格窗,斜斜地篩進來,一束光恰好映照在她面前的石臼上。無數細微的茶粉微粒在光柱中浮沉、旋轉,像無數精靈在無聲地舞蹈。
那茶粉最終被她細細傾入青瓷茶碗之中,在碗底鋪成薄薄一層。她提起水注,一股溫熱的水流緩緩注入碗中。
碗中茶湯漸漸歸于平靜,宛如一面深潭。她凝視著那抹深邃的綠色,目光幽幽,仿佛穿越了茶煙,望見了某些深藏于心底的、無可言說的東西。
茶室依然寂靜,石臼的碾軋聲早已止息,只有那碗中深碧的茶湯,無聲地倒映著光影,倒映著無聲的寂靜,也倒映著女子低垂的眉眼。
她輕輕放下茶碗,指尖卻無意觸碰到微涼的碗壁——那一絲涼意仿佛一個暗示,穿透了指尖,讓她心間微微顫了一下。
原來這茶粉的綠意,竟如初春新葉般嬌嫩易逝,如命運般飄搖難測,只消一陣風過,便杳然無蹤。
“阿市公主,已經調查清楚了,之前在泉州認識的陸先生,現在正在北方軍團。”
阿市這才放下手中的茶碗,看向系在屋檐下的風鈴,“難道是命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