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朦朧。
白白的蒸汽在廚房里打轉兒,不一會兒便仙氣彌漫,奶奶漸漸消失了。
我挨著爺爺,坐在小板凳上,托著腮幫子,“爺爺,出鍋了沒?”
“早著呢,這才一分鐘?!睜敔斏斐鲆桓种福种钢滞笊系谋斫o我看看。他的表上有一顆細小的指南針,掘強的指著那一鍋花饃饃。表很舊,邊緣磨蹭了一大塊,以前是戴在爸爸手腕上的。我暗暗的想,等將來長大給爺爺買一塊新的,爺爺自己的。
一股蒸汽貼著玻璃,白蛇一樣匍匐前行。它盤旋了一圈又一圈,似乎要沖出去。我跑過去,捉住蛇頭,用手指在玻璃窗上劃了一個圈圈。那只白蛇扭頭沖我笑笑,就呲溜不見了。我再捉一只,又畫一個,呲溜又一只蛇被我放跑了。不一會兒,奶奶又出現了。玻璃冰冰涼的,我的指尖通紅鵝黃,還滲著水珠。
一個聲音從迷霧里傳來,“你就折騰額吧,剛擦干凈的窗戶!將來又是一塊黑云云。臟了你媽又不給我擦窗戶。去去去,去你的本本上畫吧?!蹦棠痰哪槺淮蟀桌峭痰袅?。
爺爺兩只手抱著抬起的那個膝蓋,鼻子一哼,“嗯——”
爺爺對我笑著,“看看,看看,這地主老太婆,要發脾氣嘍?!?
我跑回來坐在小板凳上,吐了個舌頭,問“爺爺,要出鍋了么?”
爺爺笑了,伸出三根手指頭,“才過了三分鐘喲。”
爺爺見我耐不住了,便說,“走吧,我們買筆買本,本本上寫字去吧!”
我開心極了,“爺爺,我們買-買-買自動鉛筆芯在本本上寫字去吧!”我那時打算買來給楠楠,換她的菠蘿帽子再戴一戴。一定像風一樣在奶奶面前呼呼兩下。
爺爺往灶臺里加了兩小鐵锨煤塊,沖著奶奶喊,“老婆子,我娃娃要做功課嘍,我得去干好后勤嘍!”。
奶奶撇了撇嘴,“哼,你爺孫倆吭里馬擦回來。花饃還在鍋里呢!”
我和爺爺興沖沖去村口的小超市買鉛筆芯。小超市離家還有一段路,地上的雪這會兒都化了,濕漉漉的。爺爺背著我。
那個時常喊我的老頭子正在村口小商店門口給大家寫春聯寫福字。他的墨水有兩種,一種是黑色,一種是金色。我們路過的時候,沾滿金粉的毛筆正在紙上慢吞吞的磨嘰著,“庇民大德”。我肯定是太好奇他要寫什么了,便同爺爺喊,“爺爺,我就在這里等你吧?!?
磨嘰半天,終于出現了“庇民大德包中外,尚父宏勛冠古今”。旁邊看著的人們都嘖嘖稱贊,說,撩咋列,美得很,其它啥不說,寫這匾還是你寫得好。包他們村那邊的基督堂高興。咦,這不是東堂前面懸著的匾額嗎?一點也不妙手一點也不偶得呀。
我不想戳破他,況且他承認妙手偶得了,相當于含蓄默認不是他創造的了。
他卻先開口了,“鱉老二家的孫子女回來啦?”
我沒聽過鱉,寫也不會寫。他便在裁得四四方方得紅紙上大筆一揮。我看到一個閃閃發光的“敝”和“魚”。魚我是見過的,敝我也是聽過的。合在一起,我驚喜的發現竟然也是在書上看過的。
有個高老頭嚷嚷,兩只手交叉塞進對面袖筒說,“你就(cou)寫個王八吧!”
有個矮老頭梗著脖子說,“倭個鱉就是(cou si)王八?!?
有一個蹲在地上吹旱煙袋子,吧嗒吧嗒說,“對面倭個房子大水池里就歇著好幾只王八,沒見過的讓你爺背你去瞅瞅?!?
有一個頭上頂著青色手帕身穿灰藍色大襟的老婆婆摸摸我盤踞在頭上的蝴蝶頭花說,“然大城市里來的娃啥(sa)沒見過喲,湊你得瑟!”
奶奶昨晚給我蓋的掐絲琺瑯暗紋巧克力色緞面的被子也飄過來了,我嚇一個激靈,后腿了一步。早上的時候才和爺爺偷偷換掉被尿液污到的被套。原來是一個對襟子,撐得鼓鼓得套在一條胖金魚老婆婆身上,她凸著兩只眼睛道,“見過啥(sa)喲,是騾子是馬都分不清。昨兒個指著騾子叫黑馬,今兒又稀里糊涂把大(duo)鱉叫烏龜?!?
寫字老頭對我說,“你們城里來得,倒是給咱(ca)解釋解釋。見過龜生兒子嗎?”他又把頭轉向其它幾個人,“這龜不生子,龜只生蛋。那為啥(sa)還(ha)有王八羔子,倭羔子,說實話是(si)龜和蛇得雜種!”
我想起了鯤表哥,猛地有了勇氣,“雜-雜-雜種怎么了。雜交水稻還更-更-更好呢!”
老頭子老婆婆們意味深長的互相望去,幾秒定格后爆發出一片哄笑。金魚老婆婆說,“城里來的娃,就(cou)你倭個雜交水稻,給我(er)豬吃豬都不吃?!蔽掖蛞粋€寒噤。他們的笑聲四面八方撲來。
爺爺的父親第一天來這里也是這樣子情形的吧。倘若他是一只鴨子,那也是只混進了鵝群的鴨子,掙扎的把脖子拉長。他穿青布長衫,而別人都穿黑布綁腿的;他滿口的三字經弟子規,而別人都是操蛋驢日的;他姓唐,而別人都姓閆。糖與鹽本身都是一樣的佐料,可是吃慣了鹽的便覺得糖是害人的壞東西。他還不懂得來這個地方不是加入一個家,一個母親改嫁的家,而是加入一個新的自己。當他和異父異母的三個哥哥擠在一個中間有個大窟窿的竹席上的時候,他以為,那是他用可叉棍燒炕的第一天。他想著,將來回去要告訴吳媽,也把火盆挪到自己的床下,呼呼的就熱啦。多年后,他明白了,那是他少爺歲月的最后一天,不是他用可叉棍燒炕的第一天。他,最終沒有離開這里。
他跟爺爺說,不是我接受了這里,而是這里接受了我。
他說,來這里已經幾十年了,還去不掉打小帶來的方言。他說我,不是額。辛苦了人家全村老少費力去聽懂我。這不容易呀,我也是盡了一輩力氣去聽他們。唉,恐怕以后,還肯花這費時間的人越來越少了。
一個人,倘若被一個地方全部接受了,就再也拔不開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