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也不能夠一個小時做完任何作業了。有時候連一個月也不能,一年也不能。非但遙遙無期的作業,瑣瑣碎碎的小小碎片事情也不能。她甚至連打個車去營業廳把話費套餐變更了,去一趟圖書館把到期的書還掉,花幾分鐘寫一封郵件回復出去,下個12306軟件把回家的高鐵票買了,叫個外賣把自己的肚子填飽一下,去個廁所把積攢的小便排空一下,她都一拖再拖,一推再推,直到成為過去。
等一下就去,等一下就去,一下下,一下下,就一下下,下無地洞,下無止境。穿過地心,又冒出地面;冒出地面,又穿過地心;穿過地心,又冒出地面。周而復始,始而復周。全身的細胞以秒速更新換代,往往在不經意間,身體的房子就被新的主人霸占。鳩占鵲巢,雀占鶯巢,鶯占燕巢,燕占鷹巢。驀然回首,舊的主人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不留一根羽毛。她時常對著冰箱里皺成松果的干橙子干蘋果干黃梨發呆,隨便拿出一個,可以當球玩。踢一下,砸中了玻璃,白色的炸紋裂開來。她什么時候買的這些呢又什么時候藏到這里的呢?
新主人有她自己的事情要拖著房子去辦,舊主人的事情在風中蕩來蕩去,門窗關的死死的。媽媽的電話打來,像一陣狂風暴雨,窗子被拍的噼里啪啦,終于呼呼的刮進來。她說,不管你在干什么,先去尿尿。有好幾年她以為她再也不尿床了,直到那天被診斷出膀胱炎,媽媽來陪她小住,在水漫金山騷氣沖天里驚醒才明白還是老樣子。媽媽連夜下單,網上訂購了一箱尿不濕。
媽媽不以為然,“全當是姨媽巾。長的不都一樣么。”
她竟然半推半就的從了?!像一個巨嬰一樣每晚戴著尿不濕,踏踏實實的睡去了。她竟然責備舊主人怎么從來都沒有花一分鐘想過一片尿不濕就可以讓她擺脫早上的難堪經歷,讓她騰空兩柜子的備用床單被罩。
人都說姜還是老得辣,可她后來才發現原來老姜不是生姜的耄耋老去,生姜也不是老姜的昔日年輕。媽媽還是媽媽,她從一開始就是媽媽;她還是她,從一開始就是她。過去的她,現在的我,將來的她,她怎么長也不會成為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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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第一天報到的時候,還在和舍友的家人在宿舍門口寒暄,媽媽一個箭步上前就給她占了下鋪。她跟媽媽說過不要下鋪,下鋪不好意思拒絕別人坐上去,別人做過的床單她不能接受睡不著覺,況且舍友明顯表露出喜歡下鋪。
媽媽對著大家說,“孩子沒爬過梯子,怕是恐高。跟高處無緣。”她才不信,傻子才信,非要逞能當場爬上去。爬了三格快要頂到天花板的時候,呆住了,左腿也上不去,右腿也上不去。
正無比尷尬時候,媽媽抱著自己改造的小褥子,仰著頭說,“半夜嘩啦啦得露下來怎么辦?”她識趣的一格一格下來了。那個褥子是媽媽自己改造的,面子下有一層薄膜,防止尿液滲入到下面棉花里,睡在上面撕拉撕拉的,塑料和布的摩擦聲。她紅著臉,一把奪過被子塞進了一個柜子里。
后來有次晚上熄燈后聊天,上鋪的舍友問我,“你大姨媽是不是特別多?”
“啊?”
“我記得你媽媽說嘩嘩得。”
“噢”她含含糊糊的回應了一聲,小到我自己都聽不見。但她真慶幸自己是個女生,要是男生可就沒借口了。從此,她的小褥子便從柜子里爬出來,大白天光明正大的躺在她的床上。
她是真感謝媽媽。但她依然覺得爬不上上鋪是一個恥辱。
于是在舍友的慫恿下,來一次換床睡。又是到了天花板的地方,她們在下面指揮著,“左腿先搭上去,單腿跪著。”
她照辦,像一只丹頂鶴,兩只胳膊伸長緊緊的抓住淺淺的扶手。
“對對,右腿再打彎也放上去。”
天哪,她想了好久,怎么讓右腿打彎放上去,它此刻可支撐著她的所有體重。她試圖像丹頂鶴那樣騰空,可她的雙手緊緊的鎖在護欄上。況且,怎么騰空,頭頂就是天花板。舍友掛在頂上的小星星對她眨眨眼。
她聽到有人說,“趴低下身子,重心放在左腿上。”
啊,重心,她突然記起,還有重心這回事兒。人雖然是一個龐大的組合體,但并不是每一部分每一刻都很重要,有時候連心都不重要。所以有喪心瘋,所以有沒心沒肺,所以有瞎了眼睛,所以有折了腿,所以有封了嘴,所以有丟了魂。
她照辦,果然就上去了。但上去之后只能弓著腰,像貓一樣爬來爬去。她對著她們幾個喵喵兩下。
大家嘻嘻哈哈一陣,她就這么交換著睡了,也許是下午上完體育課太累吧。
“啊——”的一聲,她迷糊著雙眼,一束刺眼的燈光射進來,幾個鬼影朦朧婆娑。唱大戲的白面小生臉,只露了兩個眼睛窟窿的鬼臉,只有兩個黑珠子滑溜溜的轉的臉,全部都披頭散發的。她們全都撲向她,一股咸腥黏糊糊的液體涌到嘴邊。完了,她想,我被長發女鬼們破肚分吃了。
她“啊”的坐了起來。咸腥的液體噴了出來。噴到她們的臉上,她們摘掉了面膜。原來是舍友們頂著面膜還沒有睡。原來她,從上鋪摔了下來,掉了一顆大門牙。疼痛沿著鼻孔路過眼睛爬進頭顱里。大家慌慌張張送她去醫院。
坐上去醫院的車里,那個聲音一直在她耳邊挑釁,像雪花一樣一片片疊加,滾成一個雪球。
“這孩子怕是恐高。跟高處無緣。”
“。。。。。。怕是恐高。跟高處無緣。”
“。。。。。。怕是恐高。。。。。。高處無緣。”
“。。。。。。恐高。。。。。。高處無緣。”
“。。。。。。高處無緣。”
“。。。。。。無緣。”
有段時間,她一直結巴。她的大腦像風箏在天上飄,她的臉憋得通紅,她,一個字也崩不出來。等到聽者假意的笑容變得深深淺淺,似有似無,等到那假笑終于被等待耗盡,“叮”的一聲換成顧而言其它,她終于輕松的舒了一口氣。她的大腦像脫韁的野馬在曠野上奔馳,她再也不需要迫使自己去迎合那些掐著秒表的笑容。
人們說沒關系,有的孩子就是口齒不清。她就是那種孩子。她講中文也口齒不清,她講英文也口吃不清。她說得很快,常常含含糊糊,一個音節沒有發完就慌里慌張的滑到了下一個音節。她底氣不足,又怕被人識破。
媽媽說,你這樣說,遇到警察辦案,你就是第一個懷疑的對象。她跟爸爸看諜戰片,看到警察盤問嫌疑人某一天的某個時間點你在做什么。她嚇出了一身冷汗,哪里記得清啊?!她看到嫌疑人支支吾吾,警察出了門便斷定一定有貓膩,嫌疑人瞬間升級到了重點嫌疑犯。她驚魂未定,她會不會也這樣莫名其妙變成重點嫌疑犯。又記不清,又說不清,怕是跳進黃河也要洗不清了。
每次街上遇到看熱鬧的人群,她便躲得遠遠的。舍友說自己東西找不到了問她有沒有看到,她便會感到無數雙眼睛在盯著自己,死死盯著不放直到舍友自己又找到了為止。倘若真的沒找到,她恨不得自己知道那個丟掉的東西長什么樣子然后去買一個一模一樣的悄悄放在那里被舍友找到。
她真真是佩服了媽媽的未仆先知。
她的前半生都獲益于媽媽的未仆先知。
媽媽說出門讓你穿得跟粽子似的,這大風刮得暖和了吧。
媽媽說逼你考奧數,這下加分上了名校了吧。
媽媽說逼你學鋼琴,現在有一技之長,可以在公司年會上露露了吧。
媽媽說讓你大夏天擎著傘,這下白白嫩嫩被人羨慕了吧。
媽媽總嘆息,“幸虧媽媽生你生的早。不然,哪有精力陪你這么久。現在你們啊,。。。。”媽媽又嘆息一下,憂郁的望著她。媽媽還沒有開口。她便聽到了“后悔后悔后悔后悔”。
再好的醫術也不能讓人不后悔。姥爺不能,徐叔叔不能,鵬表弟也不能。沒了后悔,就沒了選擇的意義;沒了選擇,自由也索然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