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什么能逃得過我奶奶的眼睛

  • 賺愛
  • 橘幸様
  • 4771字
  • 2021-03-04 19:49:54

那天奶奶的糧倉門沒鎖,爺爺突然說,“大姑娘,咱們玩面人兒!”爺爺和我一拍即合。

爺爺去廚房搜找工具,我負責去搬運面粉。我嗖嗖的來來回回,在奶奶的大灰肚子缸里抓了好幾把。盡管我小心翼翼,面粉還是有些撒了出來。

爺爺在院子里笑著說,“你這要去打仗,行蹤就完全暴露給敵人了。戰友也要被你牽連。”

我怎么能讓爺爺受牽連呢,我趕快找來奶奶的小笤帚要掃干凈。

爺爺慌忙喊,“錯啦錯啦,那是(si)老婆子掃炕的。”他一著急,手伸出了盆外,面粉噗嗖嗖的下起雪來。

他指著門上掛的一顆大的讓我用。但大笤帚太重了,面粉太小了,我劃來劃去,怎么都弄不干凈。

爺爺一邊和面一邊看著還在和地上面粉做斗爭的我說,“你腳(jue)踩踩,踩踩就跟土一樣的顏色(sei)了。”

爺爺又說,“不怕不怕,面粉是干凈的,鞋(hai)踏不臟。”

我便在地上踩呀踩,果然一會兒全都不見了。我們玩完后,爺爺又把面缸周圍收拾干凈,把大地色的面粉渣子埋進了花園里。

等奶奶回來,我們早就收拾妥當,她什么都沒有發現。奶奶不知道從哪里帶回來一大盆黃攪團。我們玩餓了,便開開心心的大口吃著,爺爺沖我豎起大拇指。他得意的說,“打仗的時候不能光沖啊沖,也要學會打掩護!”

等到第二天晚飯的時候,奶奶突然說,“你爺爺昨兒個給你做啥(sa)好吃的了,沒吃飽還要吃我(er)那么多攪團?”

我支支吾吾,“嗯嗯啊啊”爺爺做的面老虎跳來跳去。但我也不能不好好說。奶奶問你,就必須啟用消防員模式。奶奶的問題就是點燃了的連環鞭炮,若不及時滅掉是要燒眉毛的,甚至在某年某月還要冷不丁得爆幾聲。

做啥了呢,這可難道我了。因為爺爺壓根兒就和做飯沾不上邊,最多就是奶奶廚房里燒火的。

燒火的拱起兩手,開口道“這回大小姐。”

“啊,呸!有那命也想不了那福,比不了然姥姥。”奶奶轉而笑盈盈的問我,“呦,你爺爺給你做啥(sa)好吃的還(ha)不讓婆知道了。”

“快,吃飯吃飯,哎呀,你看著老佛爺做的這么香噴噴的麻食子不吃就涼嘍。”爺爺對我說,“吃完飯再說也來得及嘛!”

“吃吃吃,就怕你吃了上頓沒下頓,我(er)的面缸都空了!”奶奶把一盤涼拌豆角移開。

“不就做個面人嘛,能用得著多大點面。”

奶奶喝斥我道,“這敗家的小祖宗哦。啊噠有這樣糟蹋糧食的!”

我把頭深深的埋了下去。

奶奶壓低了聲音,“要擱幾年前,你爺爺還能干得動,我(er)也就不說撒。現在我倆老得一把骨頭了,然這嫌倭嫌,吃了上頓沒下頓。比不了然你姥姥,都在跟前伺候著。你還這么糟蹋!”

我哭著說“我讓—讓—讓—我爸爸賠你嘛!”她花了好大力氣才吐出來那個‘讓’,吐出來,又再三確定了兩遍。但還是覺得剛才她好像說大話了,就像她對楠楠說我讓你弟弟給你買好吃的。

——————

她以前看到奶奶從爸爸錢包里掏出好多紅紅綠綠的錢來拿走了。她也去拿了一個,是臟臟的泥土一樣的顏色,她有點不喜歡。上面兩個臉也沒見過,沒見過的總覺得不好看,更何況那兩個奇怪的臉還側著。她真想讓那兩個臉扳正了看清楚一下。錢的反面則像奶奶房間紙糊的頂篷,奶奶房間的要更好看些。她不知道要用一個錢來干什么,她還沒看到奶奶用錢來做什么了。她捏著那個錢臟臟的一個角,讓反面沖著她,她去找奶奶換一個新的。但是爸爸說要把那個錢貼在她額頭上以儆效尤。媽媽說等她先拿去洗洗再貼。爸爸等不來媽媽就用發帶把她綁在院子里的蘋果樹下。蘋果樹很矮,本來掛著一個秋千,也被爸爸拆了。白色的發帶,一頭連著她的手腕,一頭連著蘋果樹枝。爸爸都沒有擦干凈樹枝,她的發帶都被弄臟了。爸爸的傳呼機嘀嘀嘀嘀,爸爸說他去找媽媽要洗衣粉洗干凈。

她將會站在蘋果樹下等。她將要等好久,等到棉花糖一樣薄薄的月亮都出來了,等到太陽也不見了,等到星星都連成一片。她爸爸才終于回來。她爸爸會說,“你怎么還在這兒站著?”

她將會詫異的望著她爸爸。

她爸爸終于回來了,她腳下的隱形的釘子終于消失了。爺爺終于可以把她抱走了。她將會哭著問爺爺,“爸爸找媽媽要到洗衣粉了嗎?”

爺爺將會說,“爺爺明天給你換個花皮筋吧!”

她沉默了,“爺爺,你還是給我換個爸爸吧?!”

過了好久,爺爺才說,“那可得先把爺爺換了。”

而這一切,她將會立刻忘記,直到很多年后的一天,茶余飯后,被她爸爸漫不經心的提起。提起了,她還是無法想起來。

記憶總是想盡辦法保護我們。

——————

“呦呦呦,你問問你爸爸,他自己得那份還清了嗎?他這會子人在BJ,他還給誰(sei)了?”奶奶每次這樣說,我都很驚恐,好像我跟爸爸是同謀。

爺爺鼻子一哼,“嗯——娃不是給著錢么。”

奶奶反問道,“錢能把面粉墊到屋里啊。反正你不嫌沉你就墊吧。又不是我(er)墊。”

我止住了眼淚,也學著堂哥,諾諾得說,“奶奶,我造個大機器人給你墊吧!”堂哥是奶奶的心頭寶,就像鵬表弟是姥姥的心頭寶。也許一點也不像。奶奶從來不罵堂哥。姥姥都打過鵬表弟。不管像不像,都只剩下我和鯤表哥。

奶奶噗嗤笑了。爺爺也笑了,沖我豎個大拇指。我臉上的笑,從兩個嘴角開始,起初它們兩個只是小心翼翼的探一下,你探一下,我探一下,漸漸的越來越放肆,各自托起了各自那邊的臉頰,最終眼睛也彎了,它整個身子都跑了出來。

還沒等我笑好,奶奶已經不笑了。

奶奶本是地主家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獨苗苗卻被臨時嫁給了個外姓人。媒妁之約的竇家少爺卻被廚房的燒火丫頭騙了去。爺爺咕噥說那咋能是燒火丫頭呢那是他們干妹妹。奶奶白他一眼,繼續訴說,自己生個兒子還要被燒火丫頭的女兒拐跑了。擱誰誰不氣?!所以,奶奶怨恨是有道理的,她想,奶奶難道不很可憐么。姥姥是由儉入奢,奶奶是由奢入儉。大人們都說由儉入奢易,奶奶是由奢入儉難。

可奶奶也沒有全部都由奢入儉啊!奶奶全部的工作就只有做飯,只是在厚厚的木頭案板上做飯,連洗菜摘菜都不用干;姥爺除了給人看病,剩下的工作就只有在桌子上吃飯,連碗筷都是姥姥擺好。奶奶是由奢入儉了生活,可她卻延續了在爺爺老丈人家時那份最奢侈的寵愛。姥姥是由儉入奢了生活,可她卻延續了她燒火丫頭伺候別人的命。我不明白為什么奶奶總是拿這個來生氣,可她才是讓我羨慕的那個。我從來不敢和奶奶頂嘴,一個字都不敢。我總是怕奶奶不愛我,因為這樣,爺爺也很快就不愛我了。那我還怎么呆在老家呢?

可我喜歡呆在老家。我喜歡坐在白白的大石頭上把腳放在水里聽著河水嘩啦啦親吻我的腳丫子。我喜歡盯著水里的小蝌蚪轉著圈圈游想它們要怎樣找媽媽。我喜歡吃草的小羊咩咩的一點一點盯著我靠近,讓我抱它去喝清清的河水。我喜歡聽鵝卵石講印在它們身上的故事,再邀請幾個去家里陪我玩,我養它們在玻璃罐里看它們一天天長大。我喜歡蒲公英白色絨毛,我看得時候總是氣也不敢出。我喜歡聽楊樹枝里吹出哨聲雖然我漲紅了臉也沒吹亮一次。我喜歡空氣中溢滿洋槐花的味道我總以為那是愛麗絲的仙境。我喜歡聞新抹的炕沿上白土的清香,我喜歡聞煙筒里炕咽味的焦迷,我還喜歡聞牛皮紙的醇甜想起來哈拉子口水都在嘴巴里蕩漾,我喜歡戴梧桐花喇叭花竄成的淡紫色項鏈和它黃綠色的豆豆竄成的佛珠。我喜歡天那么藍像鯤表哥的眼睛,我喜歡云那么甜像軟軟的棉花糖,我喜歡草那么輕像要飄起來的飛毯。我喜歡村口的小石獅子們,總要去摸一摸。我喜歡爺爺的綠玉石枕,總是枕在上邊睡去,醒來時卻發現被換成了軟軟的蕎麥枕頭。我喜歡爺爺給我洗頭發,總是蹲下來把頭塞進洋瓷盆里讓讓水一直漫到眉毛,叫頭發像水草一樣游來游去。

要是沒了爺爺愛我,要是沒了爺爺的老家,我哪里去找這些呢?

我那么喜歡老家,即使仍然被砸傷了也還是喜歡。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我路過一個小學的操場。操場是在一個足球場大的坑里。長大后再路過,發現其實連足球場大小的四分之一都沒有,不知道那時候為什么覺得那么大。從操場這頭到那頭,好像怎么都走不完。一些男孩子們在操場邊的高處朝操場里扔石子。不懂他們為什么要扔,也許是因為先知道我們幾個女孩子肯要打那里過。

楠楠拉住了我說,“我們等他們走了再過去吧。”

我心想,我才不怕呢。顯然跟姥姥一樣,總喜歡嚇唬人。等真過的時候,他們就不會扔了。

我便一個人大搖大擺的過了,走到操場中間的時候,我還氣定神閑的回頭朝楠楠一笑。我看到她跳著沖我擺手,還沒搞懂她想要說什么。只覺“咚”一聲,腦門一股涼涼的細細的長長的蟲子,沿著臉往下爬。堂哥那被雨淋了很久的鐵環味沖進了鼻子。我急得用手去撥弄,黏糊糊的,紅紅的抓了一大把。

我真的被一個石子砸中了。哇的一聲,我就哭了。

當我頭頂著白色的紗布圈,嘴里嚼著大白兔奶糖,眼淚還未干的時候,那個石子的主人被他媽媽帶著來到了爺爺家。我很不情愿的把右手里剩下的兩顆大白兔給了他,喉嚨里還鞥——鞥——蕩漾著哭聲。

他把兩顆全都塞進了嘴里,嚼的腮幫子鼓鼓的,乳清色的液體從嘴角溢出來。他沖著他媽媽嚷嚷,“我怎么知道她真敢過!”

爺爺沖著那小子說,“那可不能小看了,我們大姑娘可是唐門女將。”

爺爺這么一說,我頓時覺得好驕傲,傷口上都開出大紅花來。哭聲便沒了。那小子看了一眼我,后退了一步。

我想了想,他也是被他媽媽冤枉了。我便把左手里的三顆大白兔也給了他。他后來見了我,便不怎么說話了,眼神里躲躲閃閃。不像以前,總喊著爺爺的外號,同村口的老頭們一樣。奶奶總說我是哭死鬼,莫非是那天他被我哭怕了?

后來,我常常這樣意氣風發的去沖,依然頭破血流,只是再也沒有大白兔奶糖,再也沒有那句不像道歉的道歉了。成人的世界里沒有雖敗猶榮。

那個在我腦袋上留下一道疤痕的操場旁,是一個麥秸場。當人家屋頂門前鋪好一方又一方麥粒的時候,那里便會堆起一座又一座麥秸山。遠遠望去,就像清明祭拜時遇到的墳頭。陽光刺眼的時候,不時有微微的噼里啪啦的爆破聲傳出來。楠楠說,那是被漏掉的麥子自己長開了。我問她,長開了要去哪里呢。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被漏掉呢?她也不知道。漏掉了就還被包在里頭,不長開不好嘛?她也不知道。那那些沒漏掉的呢?當然被吃進肚子里啦,只有這個她是知道的。

后來我們聽到嗚——嗚——,長長的鳴笛聲盤旋著飄過來,楠楠便拉我往麥秸場跑。麥秸場變成了西游記里的火焰山。濃煙滾滾,熱風撲面而來。等我們到得時候,馬路上已經有好多只伸長的脖子,看紅色和黃色在黑煙里打架。有人指著遠處說,北邊的還沒燒旺,先保北邊的。打架的兩個仿佛聽得懂人話似的,便扭打著到了北邊。又有人指著遠處說,西邊的還沒燒旺,留下西邊的。打架的兩個便撕扯著竄到了西邊,不一會兒他們跑得到處都是。這時便有人說,倭一連十,十連百,誰都保不了。

黃色最終敵不過紅色,先敗下陣來,零零星星的紅色也沒撐多久,便也走了。

紅色的消防車嗚嗚的也開走了。

麥秸場空了,只剩下一片黑乎乎的灰燼。

我不知道為什么常常在夢里,依然可以聽到那些漏掉的麥子長開得聲音,微微的,噼里啪啦。也許長開了,就要跑去夢里了吧。

而那些沒有漏掉的才會像楠楠說的那樣,變成面粉。

——————

奶奶是怎樣發現我們動了她的面粉呢?原來我奶奶每次舀完缸里的面粉,都會用瓢底把表面勻平,平整的像水晶果凍的表面一樣。但是,那天,蛋糕被我的小爪爪扣得東一窟窿西一窟窿。這還是媽媽后來告訴我的。

爺爺說,沒辦法,我們這是碰到高級間諜了。還有一次我和爺爺用奶奶的雞蛋做不倒翁,也莫名其妙就被奶奶發現了。唉,我心想,要是楠楠的媽媽同我奶奶一樣神奇,也會遲早發現楠楠用笤帚吹泡泡的。

楠楠自己拿著自制的吹泡泡工具給我演示。她沾了一些杯子里的洗衣粉水,噗一下,一只透明的泡泡在圈圈上扭來扭去,掙扎呀掙扎,像蝴蝶一樣躍躍欲飛。

我看著著急,噗,也上前吹了一口。啪,泡泡碎了。

她有點兒慍怒的說,“只能在正面吹,不能正反在意大利(zai yi qi)吹。”

我說,“我這是中國吹。”

我再回爺爺家的時候,楠楠懷里已經抱著一個穿豬頭鞋的孩子了。她撥弄著孩子的小手,笑嘻嘻的說,“叫阿姨。”

我愣了一下,拉著行李箱的手那會兒正麻得沒有知覺,紅一片白一片。

那孩子癡癡的望了我一眼,又扭頭躲到了她脖子后。她訕訕的笑道,“我(er)這怕生(seng)。”

我的手還是麻著,箱子太重了,里邊滿是學校圖書館借來的假期要讀的書。我前一秒還想著她或許想要和我一起看。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大足县| 南华县| 渝中区| 古蔺县| 丹凤县| 四子王旗| 天镇县| 宝山区| 侯马市| 德钦县| 萨迦县| 石嘴山市| 天等县| 宁陵县| 宁城县| 青河县| 百色市| 大丰市| 图木舒克市| 平陆县| 麻江县| 内黄县| 花莲市| 张家界市| 兴安县| 农安县| 花垣县| 旺苍县| 会东县| 大港区| 文成县| 莱芜市| 红原县| 卓资县| 会昌县| 咸宁市| 留坝县| 鹿泉市| 虹口区| 府谷县| 万山特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