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初一,是從那句對不起開始循環播放的。
對不起,沒關系。
沒關系才怪呢。人們說沒關系,然后再加一個聽起來是理由的理由。
爸爸的口頭禪是:對不起,我來不了了。他以前總這么說。她等爸爸開家長會時候說,她等他吃火鍋時候也說,她等他坐摩天輪的時候還說。爸爸的時間不在她這里。她早已經習慣了。習慣到會想方設法不讓爸爸覺得需要說。爸爸不需要說,爸爸不會為難,她也不會傷心;爸爸不需要說,爸爸便不說,爸爸不說,她就更不會傷心。成績好的學生家長不來也可以,火鍋吃多了上火不喜歡,摩天大輪恐高不想去坐。她有一大堆的理由可以讓爸爸不需要說。
初一第一次家長會上幫老師給其它家長們發材料。一個媽媽笑嘻嘻對另一個爸爸說:“這個就是年級第一吧。”
那個爸爸便打量她一下,“看看,這就是別人家的孩子。”
她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好像又聽到了奶奶然倭個楠楠走起路來風一樣呼呼的。好想聽奶奶像叫楠楠一樣也叫自己‘娃’。她不是別人家的孩子。就算是孩子,最多也只是她自己的孩子。也許可以算是鯤表哥的孩子嗎?只是鯤表哥要照顧她會不會很累?
那個陌生媽媽拉住她,她嚇得后腿了一步。胳膊卻被牢牢抓住了,想要掙脫,卻不敢。那個媽媽說“怎么學這么好呢,回頭多幫幫我兒子李懋。”
怎么學得呢。她想,你那么關心他,他便不會學習好了。
“要多跟你們潘遠同學交流學習經驗!”那個爸爸用暴雨式的命令口吻。
那個口吻,她將來軍訓的時候還會遇到。教官說齊步走,她便胳膊和腿一起整整齊齊的順拐了。教官說向右看齊,她便看向了教官的右。她便被教官派去了FEI HU隊。所謂FEI HU隊就是一點也不虎虎的隊。當虎隊對在虎虎生威的踢正步的時候,她們就在樹底下聊天做后勤。軍訓了一個月多月。媽媽看著照片,我看你們排你們連照片大家都是黑乎乎的,怎么就你是白的。你的基因天然防曬嘛!想來真是顏面無存。
相比那個爸爸,她想,爸爸說話要親切多了。
爸爸說的是第一句,對不起,(因為)我來不了了。她聽到得只是第二句,“對不起,(但是)我來不了了。”爸爸就這么說,她就這么聽。人都只想得到自己能想得到的。
爸爸說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呢?怎樣才能聽話呢?兩個人,總要選一個人說,總要選一個人聽。換位思考談何容易呢?爸爸以為只是把雙引號去掉,她以為只是把雙引號加上。各自隱藏起來的連詞,都還各自保留著。
等她終于學會把風衣的里子翻出來穿,她知道了,哦,原來那是道歉,爸爸的抱歉。原來連接起前后兩句話的是那個“因為”,暖暖的“因為”,不像那個“但是”,冷邦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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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溫暖還來不及化開,她就又被凍在了高一。
“木老師,你的標準答案沒有印錯吧?”英語老師姓端木。她覺得能姓端木的人應該會日本武術吧,那種事敗便切腹的悲壯。她也想有兩個姓。
可“唐”字要怎么拆呢?唐,大言也。《說文解字注》這么說。那么她換成大言莎莎?別人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會怎樣想呢?稍微腦補下便是大言不慚的莎莎。聽起來更像是男生,還是女生?
把詩的姓,詩題,拆開來嵌在句子當中,她在唐詩中早就見多了。前有陸龜蒙的《鳴蜩早》:
閑來倚仗柴門口,鳥下深枝啄晚蟲。
周步一池銷半日,十年聽此鬢如蓬。
后有皮日休的《晚秋吟》:
東皋煙雨歸耕日,免去玄冠手刈禾。
火滿煙爐詩在口,今人無計奈儂何。
一個拆成的是口鳥蟲周日十,一個拆成的是日免禾火口今。不知道是先有了題目還是先有了句子。兩首詩,一早一晚。
一早一晚,恍惚間,就十年今人。
“竇”字要怎么拆呢,空賣?那空賣魚昆?她想象鯤表哥戴著蓑笠,竹簍抱在手里,吆喝著,賣魚啦賣蟲子啦。他挽著褲腳,兩只光腳踩在濕潤的泥土上。淺水洼地里,幾顆細草兒剛剛露出腦袋來,四五只麻雀兒在旁邊啄蟲子吃。遠處煙雨濛濛,一只茅草屋子在濃霧中露出個頭來,應該是空無一人吧。她歪著腦袋笑了。
又或是空買魚昆?還是那個城北徐公?飽滿亮澤的黑胡子,一晃一晃,在一只白皙的手中婆娑。一襲白衣,在地上飄過,露出青色鞋翹。鞋翹上,月白色絲線的洋甘菊,若隱若現。月白色是藍色,他的眼睛也是藍色。幾縷淡褐色的頭發垂下來。呀,褐色頭發,藍眼睛,黑胡子,她把自己嚇醒了,還是換成褐色胡子吧。
有時候,女孩子們會喜歡把喜歡男生的名字拆開來,偷偷刻在桌子的抽屜里。李懋以前班里有個女孩叫端木琳彬。端木琳彬是級花,有校花也有級花吧。端木琳彬的抽屜里刻的是“木子木矛木心”。“木子木矛木心”,腳趾頭想一下都知道是李懋,他們以前經常放學一起騎單車回家。端木琳彬經常帶好大一份午餐,她每次說她吃不完,就和木子木矛木心一起吃。
英語老師叫木子木矛木心回答問題的時候,或者‘刁難’他的時候,她就歪著頭去想端木琳彬。端木琳彬兩只胳膊撐在桌子上,托著微微隆起的兩座富士山。端木琳彬在逃避她的注視。為什么逃避呢?端木琳彬的眼睛直直的盯著課本,想要事不關己,也許只是她還不知道英語老師總這樣。她又用余光瞥了一眼木子木矛木心。恰好正好不小心不留神被李懋的眼睛撲捉到了,她趕快收回視線,坐直。應該沒有被別人發現吧?她從第一次見到李懋起,就覺得哪里不對。哪里不對呢?直到那一剎那,他走過來說“不過,說真的,好拙劣!”,她才明白過來,李懋的眼睛和鯤表哥一樣的深邃,雖然是棕色的,更像是徐叔叔的。李懋的皮膚卻是和鵬表弟一樣棕亮。他笑起來,也是和鵬表弟一樣,眼角擠出一條深紋。好拙劣,她無意識的涂鴉,她偷偷的一瞥,還是她漏洞百出的演技?
李懋發現他了嗎?李懋的“懋”字里有端木琳彬的“木”。山有木兮木有枝,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木,那么那么多,那么那么多,多的要溢出來,多的要窒息。李懋的“心”字上有三顆淚,算不算是莎里的三顆淚?太少了,好少好少。咦,三顆淚太少,不就是沙嗎?李懋的懋字的頭頂兩顆“木”,能不能算是草本植物?莎不也是一種草嗎?唉,草也敵不過顯而易見的木啊。
有人告訴她英語老師是端木琳彬的姑姑,雖然是遠房的。可英語老師讓別人管她叫木老師就好,這樣節省時間,省去很多麻煩。不知道會有什么麻煩,又不是秦始皇時代。英語老師每次叫李懋回答問題。大家就會心一笑,端木家的女婿。
端木家的女婿說,“難道來不了不是對不起的原因嗎?”
英語老師字正腔圓的念了一下,“對不起,但是我來不了了”。好像沒錯呀,給教學主任請假是這么請,給婆婆道歉也是這么道。她繼續說“對不起的是我給你造成的可能傷害,來不了的是事實。對不起哪有那么多理由。”
“還沒有發生的也可以事實嗎?”她不知怎么的就嘀咕出了聲音。
“你們這是故意氣我嗎?!大腦里發生了,也是事實!啪,啪,啪”習題冊被英語老師重重的砸在桌子上。她嚇的蜷縮了起來,用力縮小縮小再縮小。英語老師的大腦里發生的不包括潛意識吧?如果連潛意識都可以算是事實,那我要躲到哪里去呢?但是潛意識又經常控制著意識,那大腦里發生的大部分都是事實了?那我還是無處可藏啊?
“木老師,沒氣你啊。”木子木矛木心的聲音,“不然你聽聽。對不起,因為我來不了了。”
英語老師突然課本一摔,“這節課我們不上了。你們非要和我拗,那咱們就拗。你們是未來的花朵,是重點班里的重點,是校長手里的寶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也需要照顧。。。。。也需要”等她抬頭的時候,英語老師已經在哭了。
“沒關系。。。。。我們就來耗。看誰耗的過誰?這堂課錯過了,錯過了也不補。”她自顧自說著。大家都低著頭。
“錯過了,別推在我頭上。你們可以查我教案。我自認為我對你們盡心盡力,盡職盡責。要怪就怪非要拗著的。”
叮鈴鈴。那堂課后來就那樣結束了。
同桌叫她去上廁所。許久沒敢正常呼吸,她的舌頭在粘稠的口腔里咕噥,“感覺我成了千古罪人了,浪費了大家一堂英語課。”
“沒見過我桌這么自作多情的了。英語老師那是被一個家長告了。前幾天校長和教學主任找她談話了。”同桌對著前排的女生說。她還想絮絮叨叨,同桌不由分說拉著她飛奔出教室,“你再不快點。一會兒下堂課都要開始了。你又要憋一堂課啦!”同桌說起她的時候,總說我桌。我桌,還省去強拉硬湊拼在一起的同字。沒有了同,好像她就是她的,就像姥姥對著別人說,“我莎莎”,不是奶奶的“那家(n-ia)莎莎”。
這個世界總還惦記著她尿尿的除了媽媽就只有同桌了吧。
有次肚子疼的時候,同桌帶她去她們宿舍喝熱水。一只淡黃色的瓷碗,她用開水燙了,倒了,再重新倒上水。“嘿嘿”,她訕訕的說,“吃飯的碗。你不嫌棄就湊合下”。“沒關系”,她說。她剛把嘴巴湊到跟前,一股濃烈的方便面的味道便撲來。但她還是咽完了那碗帶著方便面味道的水。一滴不剩,這樣的話,她才配得起我桌那個稱呼吧。
她什么都同同桌講,包括她的鯤表哥在意大利,什么都講,除了木子木矛木心的眼睛。
鯤表哥離開了反而敢放肆開來講喜歡鯤表哥了,也許是因為大家都沒有機會認識鯤表哥。陌生就像給易碎的秘密包上很厚的包裝盒塞上許多發泡袋,這樣無論運輸途中被怎樣百般蹂躪怎樣摔打磕碰都不會破碎,不會受到傷害。陌生的才是安全的,是放心的。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誰。
又或許是因為這樣就可以自動豎起一道墻。因為已經喜歡了他,所以才不可能喜歡他。把所有可能的蛛絲馬跡都藏在他的庇護下。不多久,大家都知道她喜歡的人在國外了。唉,她早就知道同桌藏不住。
但有一天早自習從走廊晨讀回來,同桌突然神秘的問她:“李懋到底跟你說了什么呀?”她的心咳通,詫異的望著同桌。
“李懋跟我?”
“你們兩個一起站在外面一早自習,挨那么近。大家都在窗戶里看呢。不信你問他們。”
前排座位轉過來的說,“對對,都在猜他跟你說了什么”
“沒有啊!我一直在背誦那片文章啊。”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她想。
“你別跟我說他也在背誦文章。你覺得他是那種人嘛,哼。”她覺得是嗎?她希望是嗎?
難道是真的有話對我說?她想到全班同學看著他們兩個在窗外的身影笑著議論紛紛。噗通噗通,嗓子很干。端木琳彬會怎樣想呢,她需要跑過去和她解釋一下嗎?怎樣解釋?
她其實一個字也沒有背進去。我用她后腦勺看到了他。我知道他在身后。只是我不知道只有他們兩個人,或者,他陪著她,站到了最后下課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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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籃球比賽后,她從班主任辦公室出來,其實還去了一個地方。她想去找那個級花前女友,也許她的一句安慰會比自己的管用?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但礙于小小的自尊,兜兜轉轉,轉轉兜兜,在她們棟教學樓前徘徊,最后,還是老天爺推她一把,讓級花前女友自己出現了。可一看到她后邊還跟了一個男生,她竟然倉皇失措,躲到了樓梯下,又怕被她們看到了。
她聽到那兩個人的腳步聲在頭頂停下了。
“真搞不懂,她們學習好的,怎么什么都喜歡和別人爭?男朋友也要和別人爭。真不要臉,就那么喜歡爭寵嗎?”呃,不是這樣子的啊,別人的男朋友避開還來不及,她想,除非她不是所謂的學習好的。
“有什么可氣的,你又看不上李懋。之前跟你表白,不是被你拒了么?”啊——她們在說他?
“但老娘就是不爽!。。。。。怎么,就不爽,不行么?。。。。。。哪有人一次就答應的?。。。。。。怎么,考驗考驗,都不行么?”
“行,行!”咯咯的笑聲。
“不是傳言我們年級那個學霸喜歡她嗎?要是他轉去她們班之前知道,一開始就答應了。。。。。學霸喜歡他,他卻喜歡我。誰更厲害?。。。。。只是現在擔心風向有點變了。”學霸指的是她嗎?怎么聽起來就是她呢?她貓著腰在樓梯下。轉去她們班加學霸,腳趾頭都知道是在說她。
“過不了幾天又會變回來的。我們男生們喜歡學霸,就是為了那么點虛榮心。為的是可以在哥們面前顯擺一下。男人喜歡美女,那才是真動了心。”
“哎,聽說,她長得也還行。不然也不會同時吊著好幾個。”我——還同時吊著好幾個?還‘吊’,好難聽的詞啊!關鍵是哪好幾個,說出來聽聽呀,又不說。
“哇,誰——跟你比,那都丑出八百米了。”
咯咯,咯咯的笑聲,漸漸遠去。
許久,沒有聲音之后。她從樓梯下面鉆了出來。“呼——”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委屈?心酸?惱恨?像小時候握在手里的那顆酒心巧克力,她不知道該還回去,還是不該還回去。哼,才不稀罕呢!
進教室的時候,破李懋看過來,眼神在詢問,去哪里了。臉上因為輸了籃球比賽的陰云已經散去不了不少。她氣哼哼的看著他,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剛才去哪了?”同桌好奇的問。
“去馬戲團表演去了!”
過了一會兒,氣便自己消了。她小聲的問同桌,“你說,男生都喜歡漂亮的嗎?”
“我又不是男生,你問我,我咋知道。”她邊寫作業,邊用筆戳了戳斜前方的男生,“來來,憑借你與生俱來的優勢給我們答疑解惑一下。難得我桌有問題搞不懂。”那男生轉過頭來。
“說,你們男生是不是都喜歡漂亮的!”同桌用筆指著他。
那男生聽明白了,只是嘿嘿一笑,又轉過去了。
“看吧,這么心知肚明就不要問了吧。”
“那你說我丑嗎?”仍不死心,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哇。
“呃?這不是相對的嗎?你先給我個標準呀。”同桌又繼續寫作業去了。
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標準,“簡愛?”
“拜托,你能說一個我見過的嗎?比如神仙姐姐。”同桌只是嘴巴上嘟囔著,筆下仍飛快的寫著。
“那就神仙姐姐。”她湊過去一點點。
“那你這不是明擺著自取其辱嗎?都神仙姐姐了,還比個啥啊,死心吧。”同桌手指在嘴巴里沾了一下,翻了幾頁書。
“那我們年級那個年級級花和神仙姐姐呢?”
聽到她這么說,同桌停下不翻了,瞥了她一眼,“你老關心別人干什么啊?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那,。。。。。,那。。。。。,那我和那個級花呢,差很遠嗎?”山水十八彎,同桌就等著她繞呀繞呀,這個吞吞吐吐的‘無事不登三寶殿者’終于繞到了她的羅馬城。
“啊,哈哈,哈哈,這個啊,哈哈,哈哈,”同桌笑得前仰后合,甚是滿意的答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唉,心知肚明的答案干嘛還要再三確認自取其辱呢?這么想著,無事不登三寶殿者’的氣自己又冒出來了。
不一會兒,有只筆戳了戳她。原來是那個總找自己問題目的男生。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本來想說,以后別戳我了,叫我名字,但又不想說了。就是不想說,不行么?如果這就是所謂的“吊”,那我可不可以也吊一次?憑什么有那么多成績好的學生‘不可以做,不應該做’的約束,就沒有成績差的學生‘不可以做,不應該做’的約束?
全世界都教她學著公轉,都討好這么久了,可不可以也自轉一次?
可不可以我就是我,不是來演她。
如果還是要演,可不可以就演一次壞人,就演一次壞小孩。
可不可以就偷一次東西,可不可以就罵一次人,可不可以就打一次架,可不可以就翻白眼一次給乞丐,可不可以就不讓座一次給老人,可不可以就一次考得很差讓大家都圍著著急,可不可以不結婚,可不可以不生孩子,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如果這些都可以,可不可以就愛一次鯤表哥?
可是,喜歡TA,還是會模仿TA討好全世界的樣子。
可是,想要討好全世界,就不能喜歡TA。
天哪,這是什么悖論啊!
她耐心的講,講很久,講到下課鈴響了還在講。她看到木子木矛木心的眼神望向著這邊,從他離開座位一直到走到教室門口。可她就是不抬頭。
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也許是自己誤會了。但有更多的瞬間,敏感的自尊不斷提醒她不要再去馬戲團演猴子了。
講完了,木子木矛木心也走了。她還是向對方補充了一句,我不喜歡被人戳,下次有問題直接叫我名字就行的。
不同李懋講話好幾天后的某天下午放學,李懋抱了英語習題冊過來,徑直坐在她旁邊說,“不會做怎么辦。”
“哪道不會啊?”她沒好氣的問。難道我連名字都沒有嗎?我的名字都不用叫的嗎?
“這道不會。”他飛快指了一道。
她看了看,并不難,很快就講完了。
可他沒有起身要走,指著另一道,“這道也不會。”
講完還是沒走,又指著另一道,“還有這道不會。”
她皺了皺眉,撅著嘴道,“怎么這么多呀?”
“我——怎么就多了?”他嚷嚷著身子向后傾去,“怎么到我這兒才三道就多了?你給別人講了那么多都沒說多。”
“好吧好吧。”怪別人多,這是什么暗示?吃醋?撒嬌?她那是還想不明白,只又絮絮叨叨的講起來。可李懋聽得一點都不專心,右手撐著腦袋,左手在桌子上啪嗒啪嗒敲敲著,眼睛在習題冊和她之間來回跳躍,最后落到了她臉上。
她感到自己的臉發燙,話還沒說出口,就覺得要說錯。她想草草結束,胡言亂語道,“嗯。。。。就這樣。。。。嗯。。。。所以這就是答案。。。。嗯。。。。你肯定明白了。”
他看著她,搖搖頭,“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了?”
他突然問,盯著習題冊,“所以你喜歡他?”
她嘴巴張得圓圓的,眉頭皺得跟小山似的。他是誰,哪個他,是他自己嗎?
只聽他嘟囔道,“你天天給他講題目。”她這才明白他說得他是那個經常戳著自己問題目的男生,是那天晚自習一直講到大家都走光了的那個男生。
“那他問我呀,我總不能說不講吧。”她兩手一攤,說得好像自己很無辜的樣子。
“為什么不能說不?”
“哪有為什么?就是沒有想過這個啊。”
“那現在就給你五分鐘想想。”他突然捏住了她的手腕,食指和拇指。
“。。。。。。”頭一次聽到這個提議,莫名可笑。
“你累不累啊?全班每個人都找你問,每個人都講嗎?”
“也沒有全班每個人都問吧。”她反駁道。其實她已經習慣于了去討大家歡喜,別人對她多一點歡喜,她就像在寒冷的冬天多穿了一層薄薄的衣服,盡管沒有棉襖。
“對啊,也沒有全班每個人都問吧。就他總是問啊。”
他不知道,正是因為本來就問的人不多,正是因為本來和這個群體的聯結就不多,正是因為本來就可以隱藏的方式就不多。她說,“那如果他問得時候我不講,等你問得時候,我怎么辦?”
“我。。。。。”他松開了她的手腕,只是嚷嚷著,“講題講題。重頭再講,重頭再講。”
她好不甘心,小聲嘟囔道,“那你還天天騎單車帶她來學校呢。”
“人家車壞了,我們順路。”他說得那樣輕描淡寫。
“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順路。”
“那她爸媽找我帶。”他頓了頓,看著她,“你要坐么?”
“才不要。我有自己的。”她咕噥了一句,別人坐過的我才不要坐。但是他沒有聽到。
事實上,她好像坐過潘遠的單車。也是自己的車壞了的時候,也是順路。對潘遠的單車,好像就沒那么多要求了。只是李懋的不可以。別人不能坐,坐過了就再也不愿坐。
就好像后來,看到很多朋友,第一次那么愛一個人的時候,因為他一次劈腿而無法忍受而分手。再找的那一個,可能還曖昧著前任,可能還劈腿了不止一次,可能還離過婚,可能還有著孩子,只是這一次,什么都可以忍受了。因為在心中的位置不一樣,因為對他的期待不一樣。
不能考驗愛的忍受力,每一次忍受,都要換一次位置。換到最后,只剩下模糊的背影。
很想考好那門自己并不擅長的科目。但是卻不敢光明正大的再大家面前做那門科目的作業,怕別人笑自己不會,只有瘋狂的去逃避。
“其實,我也很怕考試。怕得要命。怕結果承受不了。”她特別認真的說,仰頭看著正在收拾卷子要走的他。
“天底下還有你不敢考的科目?”他愣了一下,放下卷子,又重新坐下。
“怕得要命。怕結果公布的那一刻。”
“真怕呀?”
她點點頭,“上課都害怕。”
他仔細過了一遍腦子,唐莎莎最差的應該是體育課沒錯,可體育課高考又不考,她還怕什么。
于是他煞有介事,托著下巴搖頭晃腦,轉而又在卷子一角神神秘秘的寫下什么,撕下來揉成一團遞給她,說道,“鄙人念你慈眉善目,授你一錦囊護身,保你順利考過。”說完,便大袖一揮,揚長而去。遠遠的,又回頭眨眼一笑。
待木子木矛木心走遠,她把手中的紙團攤開,上面赫然寫著二字,逃課。
可木子木矛木心,那門課叫作‘喜歡你’,她始終沒有說出口。
畢業了,她再也沒有見過木子木矛木心。
有那么一通電話,聊來聊去,聊以前的老師們聊大學的新生活。最后的最后,她終于漫不經心的輕描淡寫的滿心歡喜的,問,“你又有新的女朋友啦?”
沒有聲音。
過了好久,電話那邊傳來“。。。。嗯”
“喔!”
沉默。沉默也是一種語言,甚至比聲東擊西的胡扯,比聲嘶力竭的呼喊更能暴露內心。
“。。。。。。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對不起沒能像你一樣陷得那么深?對不起我以為我只是匆匆過客?對不起從一開始就知道無法給你你想要的愛?
“沒關系!”她說。說得那么著急,就像盾牌被本能飛快的舉起,刀槍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