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她和那些泡泡。我聽著她說姥姥,我也說姥姥。我聽著她說鯤表哥,我也說鯤表哥。在荷蘭,看著那幫游客被他津津樂道的酷刑嚇退。他說,趨同就像漫漫人生旅途上的溫柔驛站,供游客棲息誠惶誠恐的眼睛。它從來都不是起點,也不是終點,更不在路上。
“確定你也要豆沙味兒?”她疑惑的看著鵬表弟,她的鵬表弟。
向來,最喜歡豆沙餡兒的是姑媽。懷孕的時候她每頓吃一籠十個豆沙包,還說生個兒子就叫荳荳,生個女兒就叫莎莎。之所以要加一個草字頭是因為這孩子五行缺木,姑媽背著姥爺偷偷算過了。本來一個人喜歡吃什么沒什么可說的。可媽媽這一喜歡了不得了,連帶了我們和磊舅舅家,餐餐都必備豆沙。
唐莎莎名字來歷這個梗,逢年過節,姥姥都要重溫一次。姥姥說完,大家都哈哈大笑,仿佛每一次都是第一次聽到那樣新鮮。那時候,姥爺家總是分兩大桌,一桌大人吃,一桌小孩子吃。她本來不愿意坐小孩子那一桌的,因為表哥和表弟都是左撇子。他們的座位是按照年齡順序排的,由左到右,她的座位便夾在他們倆中間。吃完一頓飯她的新衣服總是要被鵬表弟涂上幾片油花花的云朵,還會飄著肉菜的香味。有一次,眼看快要到嘴里的蓮藕丸子又被那只左手無情打翻。她怒氣沖沖的撿起掉在衣服上的肉丸子,狠狠的一擲,
“給,給,給,都怪你,現在變成了垃圾食品。。。?!蓖枳庸緡L到鵬表弟面前了。
鯤表哥便故意擠兌,“奶奶可說了,大家都把自己跟前的東西吃干凈”,說完,瞥瞥鵬表弟面前那個已經鎖住不動的肉丸子。
鼻涕鵬盯了肉丸一會兒。哼一聲,左手托著肉丸子,右手擎著自己的勺子,腆著肚子去大人桌找姥姥告狀了,“鯤表哥他讓我吃垃圾食品?!闭f完朝小孩子這桌兒憤憤的翻個白眼。鵬表弟從小跟著莎莎一起喊鯤表哥,后來大家都習慣他這么叫了,也不強迫他改口了。
姥姥一把摟他到懷里,擦干凈他的鼻涕。姥姥說,“咱不吃垃圾食品,”邊說邊接過肉丸子,嗖的扔到了垃圾桶里。哇的一聲,鵬表弟哭了,他的肉丸子,那個已經歸他的肉丸子,他怯怯的望著表姐。因為肉丸子本來是一人一個,三個小朋友,不論年齡男女,統統一人一個,姥姥說這叫不患寡而患不均。均也不公平???為什么本來就需要很吃多的自己不能多一個呢,鵬表弟想不通,為什么本來就吃很少的表姐不能少吃一個呢。再說,姥姥的肉丸子,有的丸子肉多有的肉少,有的丸子里是藕根有的是藕莖,有的丸子炸的酥有的炸的嫩,就連肉丸自己都是忽大忽小,形態各異。本來今天自己著急一筷子叉到了一個小肉丸子,明顯縮水,唉,只可惜表姐的大肉丸子到了嘴邊也沒吃到。
“表姐啊,表姐啊,大——肉——丸——子——?!冰i表弟啜泣著。
姥姥便溫習一下那個豆沙包的梗,說,“不哭不鬧,咱吃豆沙包兒?!?
“噢噢,豆沙包,表姐,豆沙包!”鵬表弟帶著豆沙包得意的飛回來了。咬一口豆沙,瞥一眼表姐,仿佛在炫耀戰利品。
唉——,她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這不夠大,又不夠小的年齡,可真是尷尬啊!要是大點,可以坐大人桌,要是小點兒,可以不用講道理。明天還要去姑媽家拜年,這片云朵又被取笑說是吃飯漏嘴,錢財散光。但這個她至少可以用爺爺的話回駁,“千金散盡還復來!”。而媽媽帶給她的這個永遠和吃聯系在一起的名字,豆沙,就像鵬表弟的鼻涕一樣黏糊糊的掛在臉上最醒目的位置,擦也擦不完。
“哼,叫你吃豆沙。話說,北冥有鳥,其名為鵬,鵬之大,需要兩個燒烤架?!彼靡桓曜訖M在嘴前,佯裝在吃烤肉,狠狠的撕了一口。
鵬表弟也不甘示弱,“鯤更大,一鍋燉不下。”
鯤表哥敲敲盤子,“哎哎,可不帶這么拔蘿卜帶泥的?!崩^而拱起兩只手在胸前,“閣下久居池中,不知北冥何方,還請公子不要殃及池魚?!?
“來來來,吃的就是你這池魚”,這時候,磊舅舅的松鼠桂魚已經燒好了。
“爸——爸!”鯤表哥哭笑不得,她和鵬表弟早已笑開了花。
磊舅舅的魚身像是盛開的橙色千層菊,瓣瓣分明,鮮艷奪目,魚尾巴就藏在花瓣里。魚頭仰著,圓圓的嘴巴在吹泡泡,那么用力,仿佛每個泡泡都藏著一個大大的故事。磊舅舅敲敲鼻涕鵬的后腦勺問道,“鵬兒,我這魚兒張著嘴在說什么呢?”
“呼哧呼哧,快來吃我,快來吃我,酸甜多汁外酥里嫩——”鵬表弟呼哧呼哧的吹著嘴邊的魚肉,頭也不抬的說。
哈,酸甜多汁,外酥里嫩?這些本應該勢不兩立的形容疊加在一起,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對食物的觸摸總是這樣,模糊而不確定,時而陽春白雪,時而曲高和寡。如果誰非要給它們喬裝打扮分個清楚,豆腐腦是要加鹽的,豆花兒是要加糖的;元宵是要滾出來的,湯圓是要捏出來的,那么他必定要吃到甜豆腐腦兒或者手捏的元宵。然而還是有人不斷前赴后繼,那是個叫做世俗的家伙。它不斷的杵欄桿劃界限,什么是愛情,什么是親情,什么是友情。人和人之間的關系被一遍又一遍的鑒定,然后貼上標簽。我們在欄桿圈著貼上標簽的房子里,越來越孤獨,對于陌生人的拜訪總是惶恐不安。
即使,在夢中。
我看到你在來我家的公交車里,手拉吊環,低頭沖著一個女孩頭上的水晶天鵝發飾傻笑。小女孩盯著旁邊女人的手機屏幕,而女人只顧著發微信。驀然,小女孩發覺了你。她迅速的看了一眼你,然后對女人說,“媽媽,小心聊天被人偷看到。”
你的臉,刷的紅了。就像走出超市沒買東西一樣,你僵硬的不知道該把目光放在哪里。
你終于來到我家,我說,“給你泡杯茶。”我期待你接過茶杯,輕輕押一口,然后開始我們無聲的談話。就像以前那樣。
而你卻試圖融入世俗的規則里,你說,“謝謝,少糖。”噩夢才剛剛開始。
“少糖,對于哪個正常糖?”
“二分之一勺就夠了吧?!?
“多大的勺子呢?”
“咖啡壓壺勺子大小吧?”
“哪個牌子的壓壺?”
“Bodum吧。”
“哪個型號呢?”
“。。。。。?!蹦悴[著眼睛,歪著頭,仔細搜索那竄數字。
我愣在那里,眼淚吧嗒吧嗒,在半開的壁櫥前,等待那個數字。那只紅色的桂魚游過,又冒了一個泡泡。磊舅舅燒它的時候加了幾勺糖呢,他的勺子那么大。一定也不少,因為她夾了一塊,甜滋滋的。舅舅想要甜甜美美。
“舅舅,呼哧呼哧,它說,鯉魚躍了龍門!”她想起了鯤表哥要中考,一個小時前剛從英語輔導班回來,吃完這頓飯還要去數學輔導班。她有時候很納悶,鯤表哥那么聰明還需要別人輔導嗎?舅舅說,考試考的是規則而不是聰明。反而太聰明了往往不屑于規則,鯤表哥需要去接受訓練。原來這樣子啊,不是補習,而是訓練,她想。就這樣,她整整一個寒假都沒有見過鯤表哥。姑媽囑咐她六月份中考前都不要騷擾鯤表哥,不許提到孫山賢郎之類的詩詞。
磊舅舅聽了,喜上眉梢,“來來,說得好,舅舅獎個大紅包。“
媽媽在大人桌嚷嚷,“她都多大了,就不用給了。”
磊舅舅笑道:“哈哈,不大不大,等大到去坐咱們那桌,就不給了?!?
也許不去大人桌就這點好處。她接過紅包,斜了一眼姑媽,紅包也是規則。
鵬表弟眼巴巴的瞅著紅包。她抽出一張,
“走,咱們買水去。”
“噢噢”鵬表弟手舞足蹈,嘴上沾滿了桂魚的酸甜醬汁兒,“莎莎姐,但是我不想買水,我想買可樂,可以嘛?”
“買可樂包括在買水里吧?大家都這么說,就咱家不這么說?!彼鲋i表弟的背,輕輕側過頭去在他耳邊耐心的解釋,“說買水,大人們又不會發現,我們又可以隨便買了。”
鵬表弟心領神會,大聲宣布道“我和莎莎姐,去買水嘍?!?
“對對?!彼翘轾i風一樣閃出了門??蓸?,院門口的便利店就有。
“我們買水。”莎莎說。鼻涕鵬怯怯的望著店員。
“要哪個?”
“可樂!”鼻涕鵬鼓足勁兒喊道。
“還要什么?”
她看到一個圖片,“豆花仙草兒,就這個買四個吧?!彼钢鴪D片。
“一杯還是一碗?”
“啊,這個啊”她也不知道怎么區分。
鵬表弟拉拉她的衣角,“莎莎姐,我們買碗吧?碗大,我們多多吃。”
“我們這里杯子大哦?!钡陠T看著她們兩個在商量,糾正道。
鵬表弟眼睛睜的圓圓的,“咱們家的都是碗大,這下怎么辦呢?我們問姥姥嘛?”
“沒用的,姥姥也是咱們家人,也是碗大?!彼碱^蹙起,在他耳邊小聲嘀咕了下。
最終,“那一個一碗,一個一杯吧!”
“是豆花仙草,不是仙草豆花?”
“啊?又來!”她驚嘆道。但是說什么都還是不明白。
“反正都一樣一個吧。”
等買到了才明白。原來,一杯的豆花仙草是豆漿和仙草條兒,一碗的豆花仙草是豆花塊和仙草塊,一杯的仙草豆花是仙草水和豆花條兒,一碗的仙草豆花還是豆花塊和仙草塊!
他們兩個提著袋子要回去同姥姥他們好好說一下,這些規則。這些名字兒還真逗。
“莎莎姐,你有字嗎?”鼻涕鵬表弟舔了舔罐子開口溢出的可樂泡泡,眨吧眨吧眼,“字,就是另外一個名字。我們古文課上就用字?!?
提到另外一個名字她就來興趣了,“你有嗎?”
“有,”鼻涕鵬灌了一口可樂,閉上眼,定了三秒,哇的一聲打了個大嗝,睜開眼,“我叫可樂!”
“啊哈哈,啊哈哈,”她笑的退后幾步,“你怎么不叫雪碧呢?”
“噓噓,”鼻涕鵬杵著手指在唇邊。剛喝過可樂,他的唇像是被蜜蜂蟄過一樣,鮮紅肥厚。他神秘的說道,“我女朋友叫雪碧。”
“呀!你都有女朋友嘍?!”唐莎莎終于驚奇的打量起這個——可樂鵬,“你才四年級?!彼拈L睫毛忽閃忽閃,仿佛隨時都要飛走,有女朋友件事讓這些睫毛都熠熠生輝。
“莎莎姐,你也才初一。咱倆差不多。”他又灌了一口可樂。
她有點兒慍怒,“誰跟你一樣,我才沒有男朋友?!?
“嘿嘿,我有?!笨蓸幅i又一個得意的晃晃腦袋,像爸爸車里放的不倒翁,“不過,我可以和你分享追男生技巧。”
“???你怎么追的呀,男女朋友全都有?”她張大了嘴巴。
“這還不簡單。就是男生聊打游戲,女生聊電視劇八卦。”可樂鵬拍拍口袋。
“好吧,那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橙汁!”
“喔噻,我服了。以后飲料就你們家包了吧?!?
又一陣啊哈哈。
“我上小學其實也改了名字?!彼O滦φf。
“叫啥?”
“貓貓?!?
又一陣啊哈哈。
可樂鵬嗔怪道,“莎莎姐,為什么是貓貓呀?豆沙包還可以吃,可樂也可以喝。你看,我們都是一樣的?!?
“我才不要和你一樣,我就不要被吃嘛。”她生氣的跺跺腳。
“莎莎姐,為什么是貓貓呀?”
“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呀?就是不一樣唄。”她敷衍道。
可樂鵬抓耳撓腮,想來想去,也沒發現其它不能被不吃的東西。正打算放棄,突然瞅見旁邊一棵樹。
“樹,不能吃耶!”他明亮的眼睛忽然又暗淡了下來,“只可惜,樹不能動?!?
“樹貓可以動吧?!必堌埳a充道,“你要做什么?”
“那我叫樹貓吧?!笨蓸幅i努著嘴說。
“昂,你又改呀?”貓貓莎撇撇嘴,“那我叫莎莎的時候,你也沒改成荳荳呀?”。
“因為竇荳荳,太多都——分不清嘛!”樹貓鵬很委屈,他這個‘都’字拉的很長,也許是‘dou,dou’兩個字。
“好吧,好吧?!必堌埳荒蜔┑目觳阶叩搅嗽洪T口。盡管自己努力追求不一樣,這個破表弟總是要復制粘貼下。
真的在追求不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