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女孩已經被轉移給近衛局了。”阿發把衣服裹緊了一些，好像是不愿意讓自己的身體見到燈光一樣，“近衛局會安排好她的，我相信星姐的善心。”

“槐椃聽了一定會很高興吧。”白羽回答，“她是個嫉惡如仇之人。小女孩安置好之后，記得讓星熊警官把她的信息傳達給她，槐椃一定會去看望的。”

“畢竟是槐椃小姐親手救下的嘛。”阿發笑笑，扭過頭，朝著逐漸昏暗下去的天空望了一眼，“太陽落山了，月亮就要出現了。”

“你不回家嗎？”

“我不正在這兒嗎？貧民窟就是我住的地方，我對這兒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要回的話，我又能回到哪里呢？”

他嘆口氣。

“小時候，我跟著和我一樣的那些大哥大姐們在街頭鬼混。而我又最為瘦小，從來打不過任何人。是他們守護了我。這兒有我最親愛的家人，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是我們的感情早就超越了這層淺薄的含義。”

“星熊是你的大姐吧？”

“嗯，她可強了，她比我高出一個頭。在龍門，我沒有見過有哪個女生像她那樣一米八四的大個。之前也都是她仗義地保護我，所以我很感激她。”

“這座城市也很感激你呢，阿發。”白羽微笑著。

“我？嗨，一個礦石病衰仔算不得是什么龍門人啦……”阿發朝白羽苦澀地笑一笑，“真不知道我還有幾天可活，朋友。”

“嗯？誰說你不是龍門人，誰說你沒幾天可活？不清楚的話，讓龍門來回答這些問題就好了。”

“一個城市怎么會回答我呢？”

“龍門也許不會回答你，但我知道星熊他們會告訴你答案的。”

白羽抬頭，看著天空中兩個逐漸明亮起來的月亮：

“我告訴你吧，阿發，你的大姐和朋友才不在乎你有沒有染上礦石病。當你決定好為龍門而戰的時候，這座城市早就給了你回答。”

白羽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著遠處的江水扔去。石頭在江面上蹦了兩下，激起一陣陣漣漪。

阿發也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猛地朝著江中投擲過去。石頭沉沒在逐漸濃郁起來的黑暗當中。

“你的家在哪里，白羽？”

整座城市彌漫著淡淡的夜色。

“我啊，我來自地球。”

白羽雙手叉腰，朝著江水涌來的地方，深吸一口氣。

“地球，是個你沒有聽說過，但是和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差不多的一個村子。那兒的夜也如同龍門這樣靜謐又喧嘩，那兒也有歧視和壓迫，那兒的人也會不斷犯錯而后悔，卻不斷又重新犯錯。阿發，我有時候甚至挺想帶你們去看一看。”

“那里有龍門這么大嗎？”

“地球比龍門要大很多。”

“哇，一個村子都這么大，那這座村子得有多繁華啊？”阿發扭頭望著白羽，“你知道怎么去地球嗎？”

我不知道，他想。

白羽閉上了雙眼。“在龍門吹吹風多好，沒必要去那里。”

“你不想家嗎？”

“……想……當然想……可我在這里還有事情要做，還有好多好多的任務要完成。”

“朋友，你會回去的嗎？”

“我……我不知道，也許會吧，但也許我會死在這兒，也許我永遠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回家的路，于我而言可難找了。阿發，我挺高興你只需要稍微低一下頭，就能看到家鄉的土地，我可不行。”

“我不想離開龍門，我怕是一輩子要在這復雜的巷子群當中轉來轉去過活了。”阿發說，“不是我不能出去，而是我即便出去又能怎樣呢？我可不想離開這兒，很多人興致沖沖離家之后就又會后悔的。你為什么來到了這里？”

“因為老天爺想吧。”他說，“我本應當去死的，但天命讓我站到了這里，既遠離我的家鄉，又遠離我該去的地方。不然，除了老天爺，又有哪個該死的家伙有力量使我有勇氣面對龍門，面對我的朋友呢？”

“我弄不明白你說的話，朋友。你想來到這兒嗎？”

“我來到這之后才覺得我想，可我沒來到這之前，根本想不到我會加入羅德島，身后還有一大批信賴我的家伙——那群傻子！我可不值得任何的信任。算了，既然有傻子覺得我還不錯，那我只能乖乖接受這份責任嘍。”

“你的任務是什么？”阿發問道，“是帶領羅德島發展壯大嗎？”

“不，帶領羅德島是阿米婭與博士的事。我的任務，是讓那些不該死的家伙別死了。”

“你知道誰該死，誰不該死？”

“我知道一些，但那又怎樣？我就好比一出悲劇的讀者。有一天，我忽然拿到了原稿和筆，并擁有了修改它的權利。可我這樣的普通人能怎么辦呢？我只能用拙劣的筆法從頭到尾一步一步仔細去看、去寫，渴望著能把哭的改成笑的，悲的改成喜的，沒的改成有的，生怕遺漏了哪些情節，錯過了哪些段落，然后搞亂了整個劇本。

“我是通讀過這部劇，沒錯，可我不諳寫作，更不知道這出戲劇最后會被我改成什么樣子。我只是想拒絕等待，拒絕只是坐在那里，我想推動這一切，改變劇中人物的命運，為他們構建一個盡可能美滿的結局。挺累的，真的。”

白羽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我會做成什么樣子，我害怕我越是修改，就越將自己陷得更深，最終無法從這部戲中脫身。可我真的原本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觀眾而已啊……這是個看似自由，實則艱難無比的事情。當這出戲的人愛上我，或者甚至是我愛上這出戲劇中的某些人的時候，我預感到，會有恐怖的災難發生。”

“嗯……白羽……我雖然聽不明白，但是……是誰把劇本交給你的？”

“命運。”

白羽眼神閃爍。

“它是這場人生大戲的作者。也許這個劇本，就是它開的一個天大的玩笑。”

“但是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你聽懂了我的話？”

“說實話，沒太聽懂。我不懂悲劇喜劇什么的，但是只憑感覺來說，我挺喜歡你。”

“謝謝你，阿發，謝謝你救了我們，也謝謝你為龍門做出的犧牲。”

“我犧牲了什么？我可好好地站在這里。”阿發笑了幾聲，拍了拍白羽的胳膊，“朋友，如果你真的從命運那兒得到了劇本，那你說說我之后怎么樣了唄？”

白羽望著阿發的雙眼，嘴唇動了動。

“你……你會一直待在龍門……星熊警官和你的朋友將會一直愛著你。你很幸福，并且會一直幸福下去，直到死去……”

“是嗎？其實只要呆在龍門我就知足了。”阿發說，“星熊大姐他們呢？”

“都挺好。”白羽說，“但是可能會變得更好……”

晚風靜靜的吹，護城河的岸邊涼爽而舒適。遠處是燈火通明的城市，朦朧的燈光幾乎觸手可及。天空中一白一紅的兩個柔和的月亮灑下柔和的光。紅色的夕陽徹底沉沒于地平線之下。

平靜的河水宛如渾濁的墨汁，又仿佛一條古老的黑色巨龍，從天的那一邊延伸到自己的腳下。

阿發離開之后，白羽沿著大河岸邊行走。雙手插兜，看不見面孔的博士站在一盞昏暗的路燈之下，已經等候他多時。

“炭烤沙蟲腿。”博士從口袋當中取出一個小塑料袋，里面裝著一個炸至金黃，雞腿模樣的食物，“吃嗎？”

“我以為你早就走了，博士，這兒并不安全。”白羽沒理會他伸過來的東西。

“有你保護我，我很安全。”

他說著，把食物放進口袋當中。

“你可真肉麻。”白羽撇撇嘴，“你是知道閃靈永遠會呆在暗處跟著我，才覺得和我待在一起會非常安全的吧？”

“你知道閃靈小姐的行蹤？”

“是閃靈一直在暗中保護我，你們才能從她那得到我的位置。要不然，你們這次怎么可能這么快就帶人趕了過來？”白羽嘆口氣，“不提這個了，阿米婭還好嗎？我看她經歷過戰斗之后有些失落的樣子。”

“她沒事，她只不過是無法接受為什么這些普通的龍門市民會為這種事情而喪命。她的心腸太軟，甚至會為她的敵人而祈禱。”

博士扭過頭，轉身向著通往市區的那座大橋走過去。

“阿米婭經歷的太少了，她太年輕，只有十四歲。十四歲的年紀，怎么能夠理解為何會有人會以殺戮和制造痛苦為樂，也弄不明白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壓迫，那么多的殘害。這些都不是我們能夠教她的。時間會使她明白。”

“你聽起來很了解這些事情，可你不是失了憶了嗎？按理說，你可是一個只有一個多月年紀的小嬰兒而已。”

“我不知道。”博士搖搖頭，“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不會對那些事情動心。這些白面罩，這些龍門市民死在我的面前，我可是一絲一毫都沒有感覺，好像我將情感一并遺忘在那個石棺當中，又好像我是完完全全理解這一切。”

他抬頭看向遠方的城市。

“白羽，我在醫療部認識了一個醫生，名叫絮雨。她的種族使她非常羸弱，幾乎到了發一場高燒就能要她的命的那種地步。她不會死，但她受到致命傷害之后將會退化成嬰幼兒的形態，失去所有的記憶，重新再活一次。可有些東西永久性地流淌在了她的血液當中。記憶可以失去，某些東西則是遺忘不了的。”

“那就不是真的不會死。”白羽說，“她只是比我們更頻繁地經歷生命的輪回。”

博士沉默著，低下頭。

“你知道嗎……”博士緩緩開口，“你知道那個關著我的石棺是什么裝置嗎？”

“聽說那是一座醫療艙。”

“那是一座可以使這個世界上也許除了你我之外任何一個人返祖成為無意識的野獸的機器，那是個凱爾希研究數十年都無法探查明了的機器。她在其中找到了最初的我，那時候我還沒有失憶。可失憶又能怎樣，白羽……”

“也許你沒失憶之前，記得你曾經作為一個人類的經歷。這是我長久的疑惑，是我為何來到這里，你為何成為博士這一系列重大問題的答案。所以我曾經在救下你之前對將軍說過：你不是一個惡魔，而是答案。”

“他們說我曾經是一個無情的棋手，說我是‘巴別塔的惡靈’，說我曾經親手毀掉了我一手搭建而成的高塔。所以我現在有些害怕——

“傷痕不僅會待在肉體中，有時也會刻在靈魂上，永遠也無法抹除。我害怕有一天我突然摧毀了羅德島，就像我曾經摧毀了巴別塔一樣，為阿米婭、凱爾希、你和其他的人帶來同樣的災難。”

“何必擔心呢？萬一哪天我還突然爆發捏死了你呢……”

“希望在你捏死我之前，”博士又把袋子里那根涼了的沙蟲腿拿了出來，“先允許我吃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