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自己的雙手，努力想撐開手指握住面前的杯子，但無論他的肌肉如何繃直，他的手指依舊是軟下來的，毫無任何力氣，更別說張開和合攏。

白羽收回自己的雙手，那手腕上的疤痕格外刺眼。他想抬起它，卻也只能抬起它。末了他開始用繃直的手腕夾起桌子上的杯子，艱難地把它端到了面前。白羽低頭吸了一小口水，手背顫抖著，杯中的水灑出了一些落在他的腿上。

葉蓮娜忽然掀開帳篷，從外面走了進來。她的左手上捧著一把糖果，臉上露出微笑。

白羽扭頭瞥了她一眼，又把頭扭了回去。葉蓮娜將糖果放在桌子上，對著鏡子擦了擦手。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今天白天，我的小隊成員說服了外城區的一塊感染者聚集點的感染者們，現在他們已經同意在革命的時候為我們提供支援了。過幾天我要給他們送去一些武器裝備，派人規劃他們的行動路線。吃糖嗎？”

“你這是會害死他們的?！卑子鹌D難地把杯子放回桌子上，冷冷地說，“那些感染者沒有做錯什么，但他們大多數人將會死于那一場暴亂。”

“所有的感染者都沒有做錯什么。”葉蓮娜數了數桌子上的糖，“這里有十幾顆糖，都是一個感染者小女孩送給我的。她好可愛，當然也很可憐。這些糖她存了好久舍不得吃，不過我們把他們接回了營地之中，把他們安頓了下來，革命開始的時候他們也會被安置好。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待她十分友善的人，于是就把她所有的糖都給了我，還送給了我一本童話書……好想摸摸她的頭，可是我太冷了?！?

桌子上的糖大多數都已過期，看樣子那個感染者小女孩是存了很久。糖紙大多數都破破爛爛，肯定有許多已經不能食用。

“你如果真的愛他們，就應該把感染者孩子們帶離切爾諾伯格，這兒將會成為人間地獄，你明白嗎？”白羽用鼻子哼了一聲，“是啊，沒有感染者做錯什么，但切爾諾伯格的平民就做錯什么了嗎？他們當中有壓迫者是沒錯，可也有會偷偷塞給你一大把糖的非感染者。你如果不信，我去切城轉一圈就能給你拎一包回來……當然，前提是我拎得起來?！?

葉蓮娜瞧了瞧他。“還在為你的手而傷心嗎？”

“傷心？葉蓮娜，如果我廢了你的手你會感到十分開心嗎？”白羽舉起自己的雙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我唯一的攻擊手段消失了。我是我小隊的隊長，可我現在除了我這張破嘴什么也不剩，你讓我如何再去拯救他們？拯救……”

白羽忽然閉上了嘴。

“……如果你不反對整合運動的話，也許我們能夠成為朋友?！比~蓮娜抿著嘴，“一直在希望拯救什么，這說明你并不缺乏善意。”

他看了一眼她。

“對不起白羽，我這樣做實在是出于沒有辦法，但我沒有殺你，已經是頂著很大的壓力了?！?

“你是想讓我為此稱贊你，感謝你嗎？”

“我從來都不會奢求這個。”葉蓮娜微微嘆了口氣，“也許你說的對，切爾諾伯格以及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缺乏善待感染者的人，ACE和你向我證明了這一點。但是這片大地依舊需要解放，依舊需要反抗。沒有人的命運是注定的，當命運帶給我們痛苦的時候，不要停止抗爭——你在昏迷之中心心念念的是這個嗎？”

“如果反抗意味著傷害更多的無辜之人，那我寧愿為他們創造出一個新的命運，也不愿意去推翻這一切。”

“只有沒經歷過壓迫的人才會不去反抗。”葉蓮娜說。

“只有沒釀成過大錯的人才會只想著去反抗?！卑子鹫f。

葉蓮娜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她又開口道：“白羽，有個東西我要還給你……”

她站了起來，轉身打開了自己的小柜子翻找了一會兒，然后捧著一個小東西遞給白羽。

“這個玩偶里面還有一張寫給你的小紙條，也許是縫制它的人寫的。不過那小紙條已經被塔露拉大人拿走了，其實我也不知道里面寫的是什么……”

那是一個鼻青臉腫的小熊玩偶。

白羽愣了片刻，立刻撲了過去，下意識想要用手握住它，可他忘了他的手指已經沒有辦法活動。小熊玩偶掉在了地上。葉連娜彎腰將其撿了起來，送到白羽的胳膊上。

“你的，很可愛的玩偶?！彼f，“是某個人送給你的吧？那個人手很巧，這個玩偶也很有意思，好像它是被揍過的，縫成這樣有什么意義嗎？”

“沒有什么意義。”白羽把玩偶快速捧了回來。

葉蓮娜坐在桌子邊上，看著同樣坐在桌邊的白羽，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不想出去看一看嗎？我們現在在營地當中。他們知道你是我的人就不會敢動你。雖然這兒的許多人都很討厭非感染者……或許是懼怕他們，但無論怎樣，只要我還在這兒，你是不會出事的?！?

“不想出去。”白羽冷哼一聲，“還有，我不是你的人，我是羅德島的人。你若真的是想保護我，就應該明白廢了我的手會給我造成什么樣的影響?！?

“我知道那對你來說太過殘忍了，可是如果其他人明白你現在仍然會有隨時威脅他們生命的能力的話，你的處境將會更加艱難?！比~蓮娜小聲道，“不過，我還是想說一聲對不起……不想出去走一走嗎？我陪你?！?

“你為什么會陪我？”白羽神色冷淡，“就算你們掌控了我，可以使羅德島暫時不對你們有所行動，不過我的價值也就僅限于此。即便把我關到了籠子當中也并不會有什么不同的效果，可你卻讓我睡你的床，住你的帳篷，吃你喂我的食物，就像一個寵物一樣。你明明知道我可能會給你下毒，或者是……”

“你不是我的寵物?！比~蓮娜十分認真地看著他說，“你是我的人質，一個人，一個非感染者人質。我有權力決定該怎么處置你，我愛把你放到哪里就放到哪里?！?

“把我關起來是最好的選擇?！卑子鹫f，“否則你會后悔的。”

“也許吧，但那也說不定不是嗎？”葉蓮娜捋了一下自己的劉海。她的手輕輕一揮，就會有一絲涼意拂過，“最開始，我也很擔心你是否會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但后來我和你聊了一些之后，我就發現你這個人挺有意思的。我很少能和別人這樣聊天，因為很少有人能夠接近我。即便是雪怪小隊的成員對我也是多尊敬，很少有人能夠聽我絮絮叨叨這么一大段話……”

“你不要告訴我你愛上了我。”

“說什么呢？”葉蓮娜小小地嘆口氣，“不過我才發現原來我話這么多。前幾天你痛到無法下床的時候，我發現你就成了一個只能聽我說話即便不同意也沒有什么辦法的家伙，這樣還挺有意思的?，F在你能夠回我的話了，可是每一句反駁我都覺得很有道理。怪我從小沒有上過什么學，書上的字大多數都看不懂，說話還帶著濃烈的烏薩斯口音，但我在你這里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好多人都像你一樣和我說過同樣的話，”白羽把小熊放到桌上，眼神依舊冷淡，“然而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干了些什么。葉蓮娜，你說你從我這兒學到了許多，那很好，我立刻告訴你一個最真理性的事情：你現在所做的一切東西都是一個徹徹底底的錯誤。帶上你的人，帶上你的父親，帶上你自己，離開整合運動，去羅德島，那兒才是你們該安頓下來的地方?！?

“我不會放棄戰斗。也許我犯下了一些錯誤，但唯有斗爭是我堅定不移的事情。”

“那不是正確的事，正確的斗爭才是正確的事。”

“你是在嘗試說服我嗎？”

“或許能說服你的只有災難和這片大地。你會懂得，但很多人懂得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白羽沉聲說。

葉蓮娜望著他?！澳愫孟袷且粋€懂得很多東西的人。ACE說你知道一切?！?

“一個人知道多少，也就不知道多少。知道得越多，就會發現自己知道得越少?！?

“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教教我唄?！?

白羽斜著眼。

“譬如一個人永遠生活在井中，那他就會認為這口井就是整個世界，而未知的天空只有那么一塊。但一個人假如一直生活在星空之下，那他就會知道世界是如此的廣闊，未知的天空也就變大了很多?！?

“那這樣的話，做學問的人不是越做就越挫敗嗎？”

“當你為感染者而戰的時候，你會感到痛苦嗎？”

“不會，我會很開心?！?

“同樣的道理。你在一個小村莊當中為一個感染者而戰并勝利的時候，他告訴你，村子里面還有很多感染者受到壓迫，等待著你將其解救，你聽了不會感到厭煩吧？”

“不會，我不可能會為解救感染者而感到厭煩?！?

“所以，一個人發現自己不知道的很多的時候，也不一定會感到厭煩?！卑子鹫f完頓了一下，有些出神地盯著自己的手，“但是，怕就怕在這些未知是致命的?！?

“致命？”

“……你不會明白，至少是現在。”白羽努力將目光投向葉蓮娜，“……葉蓮娜，我認識你……”

“嗯。”

“我……就因為我認識你，而且我了解你，我看到了一些不好的結果……所以我……才會很害怕。”

“你看到了什么？你夢見了……還是？”

“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而已?！卑子疠p聲說，“葉蓮娜，我一直在極力避免你踏上這樣的不歸路，但是我要怎樣才能使你相信，羅德島才是你最后的生命的歸宿？”

“……你知道我時日無多？”

“我幾乎知道一切，但我無力去改變。我最后的力量，”他又伸出了雙手，“已經被我那個我發誓想要改變的人摧毀了。你明白這樣的感受嗎？當所有你愛的人一個一個在你面前死去，而你預見了卻沒有改變成功，那種痛苦，我有預感我將會經歷。我已經經歷了把一切置之不理的后果，那樣的滋味我不會再去嘗試第二遍。”

“把一切置之不理……白羽，你的過去……”

“一如你之前的一樣不堪回首，但好在我現在已經知道了如何去做。葉蓮娜，你就是我的目的——你不該在悔恨當中死去，雪怪小隊不該在悔恨當中死去，整合運動所有善良的人都應該好好活著，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渴望著的人都應該那樣幸福的活下去。我能怎么辦呢？我只能這么說。我無法向你吐露出一切，請原諒我。”

“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那是個錯誤！”白羽突然有流淚的欲望。他把頭撇了過去，“對不起……正如我愛這世界上所有天真的人一樣，我愛你。我不該在這里，我應該在戰場上與你相遇，我應當在那時候論證這片大地的殘酷與美好。但是依然哪有那么多等待拯救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卻被悲哀地局限在這兒，口干舌燥想要解釋什么……”

他站了起來，氣喘吁吁地看著葉蓮娜。直到他平靜下來，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時間會讓你明白的，”他說，“但是誰知道上天會不會賜予我們那么多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