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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灣仔區

水火共塑怎樣的懷抱——“帶羣路”上的灣仔文學散步

劉偉成

灣仔的得名因其所在的位置,正是香港島北面凹陷的港灣,如果將島看成青蛙的話,灣仔正好就是青蛙的後頸部位。一直以來,島上流傳“羣帶路”由來的傳說:有說是一位蜑家人陳羣帶英國開埠商人所走的路線;有說是由於香港島的岸線像“裙帶”一樣多皺褶,因以名之,而“羣”應是“裙”之誤寫。我個人較傾向相信後者,理由是據現存刻有“羣帶路”的里程碑看,路該是從“石排灣”到“下環”(即現在的“灣仔”),也就是從一個灣到另一個灣,這符合岸線形貌的描述。另一方面,如果阿羣真有其人,他也真的相當可愛和傳奇。首先,蜑家人該大部分時間都在艇上或沿岸生活,但阿羣卻連深入地帶也熟悉得足以替人開長長的路。羣帶路經過南區的瀑布灣,尚且可以說是補給食水,但黃泥涌一帶的沼澤地,真的不明白阿羣平常沒事沒幹,何解會到那處並熟悉地形?而我之所以說阿羣可愛,是由於傳說他像渡渡鳥看見西班牙水手般,一見登陸者,便毫無戒備地憨憨趨前親近,從沒有想到這羣人會導致其種族滅絕。我時常想,即使阿羣真有其人,他也應該是位“老灣仔”,因為他應該很愛“灣”的風光,在那兒安全地泊著自己的艇。只是這位“老灣仔”從未見過現代的灣仔,不知他看過後,會否繼續愛這個地方?

海灣是島的懷抱,我想阿羣一定熟知給灣仔懷抱的感覺。我想他一定曾在艇上遠望後方流麗的山脊首先亮起金光,有麻鷹在山的懷抱中盤旋覓食的情景。現在海岸線給填去了,不再彎曲。十九世紀時,香港的電車在灣仔,還有路段會是在海邊行駛;如果現在風光依舊,大概會像日本的列車旅遊那樣成為宣傳的亮點。以往,灣仔雖小,懷抱的卻是維港急流中的緩勢,是偏安一隅的繁華夢。以往灣仔跟九龍半島剛好是一凹一凸的迎合之勢,現在此勢不再,香港會議展覽中心新翼像是無端生在眼瞼上的眼針兒一樣,突兀又囂張。島的懷抱填滿了時代的貪婪,水道變得更窄,水文也變得更密,靠岸的船也會更顛簸了,如果阿羣的艇泊在現在的灣仔,他或會發覺它顛簸的程度,猶甚於在海中飄盪。

如果站在尖沙嘴海旁看,會發現灣仔微陷的山脊線已給中環廣場、合和中心等商廈遮斷,迤邐的山脊線變成了睡軟了的省略號。本來遠眺的目光可以隨山脊線懷抱恢弘的天空,看著日輪慢慢超升,便會激起人心中面對風浪突破困蹇的意志。阿羣心裏應該是嘟嚷著,何解追求卓越的火紅意志會從中環蔓延到灣仔這個平民區,並隨商廈拔高,產生令人暈眩的“熱島效應”,再也感受不到天后娘娘送來的鼓帆的山風。其實,現在不少國家為了保持整體的城貌,都立例限制建築物的高度不能高逾山線,連毗鄰的澳門也在研究“保護山體”法例,只有香港仍執迷於萬戶燈火的絢燦才配得上“東方之珠”的稱譽。看見阿羣迷茫的神情,我嘗試娓娓給他訴說那向海向天的懷抱,如何以水火的力量塑造今天的灣仔,就讓我創作一條“帶羣路”,跟這位迷茫的“老灣仔”來一次灣仔文學散步。

1 火之一:轟炸

阿羣很疑惑為甚麼我會喊他老灣仔,那末是否也有老西環、老大埔?我想了想,也不盡然,正如我們常聽見老北京、老上海,卻較少聽見用這樣的模式稱呼其他城市的原住民。我想是否用“老”來形容,得看那城市或地區急變遷的速度是否遠超居民的適應能力,正如王世襄會慨歎胡同和鴿哨的消逝是老北京的哀傷。至於老灣仔的哀傷和伴隨而來的承傳文化的責任感,我想有部分是來自“大炸灣仔”事件所呈現的毀滅力量。

歐陽乃霑的〈走警報〉[35]便記述了日戰時,灣仔附近有船塢和兵房等軍事設施,所以常成為轟炸目標。他家就在灣仔永豐街(即現在太古廣場附近)開設酒舖和雜貨舖。每次轟炸,附近居民都會跑到萬茂里的防空洞避險,雖然只是一街之隔,但途中已有不少人中彈倒地,甚至在洞口掙扎呻吟,但金屬的大門卻得狠狠關上,這些死亡的畫面在幼小的心靈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日後究竟會演化成“吃與被吃”的悲觀意緒,還是“事事急著完成”的積極奮進,端看其日後成長的造化。

歐陽乃霑記述那次姐姐因給屍骸嚇呆了而走散,沒有進洞。文章最觸動情緒的就是這個洞內洞外的對比:入洞後,抽氣扇起初未能如常運作,令人有窒息的壓迫感,短短幾分鐘彷如一輩子長,最後抽氣扇開動起來,作者說連“死亡的感覺”也抽走了,大家都貪婪地吸著空氣;另一邊廂,洞外的姐姐則躲在樓梯底,塵埃隨震浪不斷落在她身上,令她差點窒息。這個內外對比,令讀者的神經也繃緊起來,直至最後一家人重逢,才令人如釋重負。

阿羣幽幽地問我,發動轟炸的是否當初由他帶路的那羣外國商旅,我意會到他憂傷的原因,猛搖手表示不是那一羣。我告訴他日軍武力佔領了香港三年零八個月,期間英國的官員,包括港督都給關進集中營。後來,英美盟軍反擊,據另一位老灣仔小思的〈大炸灣仔〉所述,投彈的角度出現了“一粒米”的些微偏差,便落到灣仔了。街道一下子便成了人間煉獄:“我不想描述回家路上所見的恐怖情形,只說一件事就足夠,回到家,我的鞋底和鞋邊上,都凝著血塊,踏著多少人血,可以想見。”作者當時只有七歲,給嚇壞了,病了好幾天,最後寫下這個感悟:“我珍惜一切生命,因為七歲時就懂得死亡。”當死亡在你面前展現了輕率駕臨的姿態,你便愈能體味保存生命莊嚴的大義。作者寫道:“我們都明白,轟炸是應該的,只有這樣,日本仔才早日完蛋。”[36]撇開報道立場不說,單看傷亡數字,當天給炸毀的民房有五百餘所,給炸斃的市民達一千人。戰爭就是這樣一回事:小撮人自以為是的決定,導致大羣無辜平民百姓受苦受難。[37]

二〇一四年,小思在專欄上發表了另一篇〈大炸灣仔〉,畢竟事隔多年,筆調較之前冷靜許多,這篇的重點在於揭示當時佔領香港的日軍的偽善,他們報道說:“敵美空軍暴行,專以華人住宅區為目標,實屬天人共憤。”[38]從來歷史都會因敘事者的立場而出現偏差,所以口述歷史的重要不單是豐富歷史的細節,更在於教人注重並思考敘述的立場。有了立場才容得下情感,承載了情感,記憶昇華成的歷史才有意義,才會顯得立體。小思另外還有一篇〈一夢〉,也是寫“大炸灣仔”事件,但這篇是完全情感主導,作者記述在夢中看到孩提時灣仔的沿岸風景:“全是童年所見的風光,我看到六國飯店、敦梅學校、岸邊的垃圾碼頭、運棺材碼頭、加列島,沒有高樓大廈遮擋。我連半山上的姻緣石都看見。”[39]接著轟炸來了,給炸毀的卻是現在的灣仔景物:會議展覽中心、華潤大廈……我們讀到的是七歲時親歷“轟炸”場面對一位七旬老人家所產生的憂患意識,時刻擔心轟炸再臨,要活在當下,珍惜生命,或許這不算是客觀的歷史記載,但誰說這不是歷史昇華的軌跡?

我轉向阿羣說:“你也不必介意替英國人領路是否正確決定,更重要的是親身的經驗對自己有甚麼意義。”這大概就是老灣仔對自己的社區有如此強烈的歸屬感的緣故。

2 水之一:深水港口

阿羣那時的灣仔還未成為港口,只能算是灣口。我小學的社會科和中學的地理科、經公科的課本都會強調維多利亞港水深港闊,連大型輪船也可以近岸停泊,再加上零關稅政策,香港便迅速成為重要的轉口港,經濟隨著起飛。我告訴阿羣,灣仔的港口水很深,不單可以浮起漁船,還可以浮起巨輪,他立即點頭表示同意。最近灣仔對開海域正進行填海工程,無意中發現到疑似添馬艦的遺骸。添馬艦是日戰時,香港配備最精良的軍艦,為免給日軍徵用,英軍便將之沉在灣仔的海牀。除此以外,他們還鑿沉了不少商船,期望這些人造礁石可以阻止日軍搶灘登陸,維多利亞港水深的程度猶可想見。

黃谷柳的小說《蝦球傳》描述過軍艦泊在灣仔對出海面,蝦球隨王狗仔乘駁艇去“釣魚”,即到軍艦或商船低價買入沒有清關的酒品和外國肉類,然後將之倒賣到修頓球場附近小巷的攤檔。[40]我跟阿羣說蝦球有一位童年知己叫亞娣,她像阿羣一樣從小在艇上成長,而亞娣的名字大概蘊含重男輕女觀念中“帶弟”的祈願,那麼“阿羣”又有甚麼含意?子女成羣?羣策羣力?

阿羣只是一直憨憨笑著搖頭,我於是自己打圓場說近岸的軍艦吸引了成羣的美軍到灣仔修頓球場附近的酒吧消遣,甚至有報道指有“美兵醉死街頭”[41],而黃碧雲的《烈佬傳》中的烈佬在第一次“出冊”(“出獄”的意思)後便先到修頓球場流連,伺機對喝醉了的水兵下手:“那晚爬入修頓球場睡,球場都睡了幾個人,石板看臺好硬,我想起魷魚仔俾我那張飛機氈……水兵好蠢的,晚上十一、二時,是黃金時間,水兵飲到醉,荷包一掏便出,掏了還不知,還問我路,海軍俱樂部怎樣走,我還指路,轉身將荷包的錢掏出來,荷包塞回他口袋他亦不知,說謝謝你,你真好人。”[42]

就是因著港口的深水,帶來了人流,無論是商團、殖民者、侵略者、走私犯,還是海軍水兵,遇上無論是阿羣、蝦球,還是烈佬,都令灣仔的故事衍生出新的情節,並繼續流動。

3 火之二:煙花

灣仔,自從有了會議展覽中心新翼的落地玻璃幕牆後,灣仔對出的海面便成了鳴放煙花的勝地。九七回歸的煙花匯演更是非常大型,在展覽中心對出的海面架設了巨型的“東方之珠”激光球,一眾政要就在中心裏欣賞煙花加激光的疑幻疑真的瑰麗場面。或許,對於這小撮政要來說,這樣的畫面是家常便飯,但對於阿羣來說,卻是百分百摸不著頭腦,莫說煙花,就連九七回歸這個給談得熟透的話題,他同樣毫無頭緒。我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原來在約定俗成的過程中,我們最先退化掉的就是闡釋最根本理念的能力。我只好支吾地跟阿羣說就是當初給他領路的那幫外國人現在要回去了。他微笑著點頭,我問他當初不懂他們的語言,怎樣溝通,他也只是傻笑著。

煙花,不單是指天上放的,也有留在地上爛的。灣仔之所以曾為煙花之地,全因那裏是碼頭可供急欲尋春的水手登岸。《蝦球傳》裏也有提及一位住在春園街“大冧巴”(以往的妓院門口都掛著大門牌,以便酒醉的水兵找著)叫六姑的老妓女,她對蝦球照顧有加,蝦球之後也有拿錢回去孝敬六姑。談到展現妓女的真實生活,沒有哪篇較七靈的〈灣仔:吾鄉、吾土、吾民〉[43]那樣赤祼和震撼:

和阿紅比較起來,波地那個曾經使我震慄不堪的半瘋妓女便淒涼得多了。她也在灣仔修頓球場一帶活動了不少年頭,最初即使衣衫襤褸,但也算乾乾淨淨,她那種嫣紅的胭脂和唇膏,塗在發黃瘀黑乾癟無澤的面上,真教人哭笑不得。隨著歲月的消逝,她的容貌愈來愈枯萎,有一隻腳實際上已失去知覺,而且腫脹起來,行動十分困難。她沒有固定住宿地方,大多時候都可以看到她倒臥在家庭計劃指導會隔鄰的女廁兼浴室門口的地上。由於污穢和身體發臭的關係,我相信後期已沒有客人夠膽問津,有一日她乾脆就在修頓車與車之間讓一個水兵把手放進她的褲襠裏去,代價是三元。這個妓女因為所受打擊太大,時常半癲帶笑向路人攻擊。我本能地對她有著一種畏懼,許多時老遠就避開她,但有一次,我不察地走過她的身邊,她竟然起身向我傻笑地追撲過來,嚇得我失魂落魄,連忙拔腿狂奔過對面馬路,心神好久不能平伏。到了六十年代底,這個半瘋妓女也無聲無息地失蹤了,十九是餓死在路旁。如果我有機會拍一套費里尼《八部半》式的電影,我一定會安排一個這樣的角色,就好像和童年的費里尼在石屋外之廢墟上跳舞的癡肥妓女一樣。她永遠是屬於灣仔的。[44]

老灣仔稱呼為“波地”的修頓球場,還是《烈佬傳》中一干“出冊”後的江湖人物“搲撈”(碰賺錢機會)的地方,是伺機向海軍下手的地方,是王狗仔散掉“老鼠貨”的地方,這裏似乎是龍蛇混雜的地方……但這裏卻同時是許多球壇名宿童年的流連地,更是兒童福利發展的據點,不時會有福利機構在這裏分派物資。《明報周刊》第2334期(二〇一三年)其中一冊的專題便是“讓城市留白——修頓球場”,其中一幅跨頁大圖中有一羣街童在修頓領物資,當中有不少只穿著背心汗衣,赤著足,一手拿著零食,一手拿著樽裝可樂猛啜。回想起來,我小時候大概也是類似的裝束,也常赤著足通山亂跑。小思〈灣仔(之一)〉描寫“波地”的擺攤賣物或賣藝,讓一家大小飯後去湊湊興:“賣藝者響亮的呼叫,告訴人們帳內表演些甚麼。有時是深山大野人,有時是軟骨美人,有時是吞火吐火,甚至有時候只擺著一隻兩頭雞。給一角錢,就可以進帳裏去看。通常,節目怎樣叫人失望,看過的人走出篷帳時,總笑哈哈的,父親說只是一角幾分,不要太認真,反正,不好嚇怕了站在外邊等進場的下一班觀眾。”[45]早前有人提議將修頓拿來建樓,卻遭到老灣仔的反對,因為會進一步加劇“熱島效應”,說修頓是市肺,但我想它更像一片葉子,吸收遭人擯棄的負能量,再排出陽光的氣息。好一場神奇的光合作用。

4 水之二:消失的水泉

阿羣突然轉頭問:“為何這些孩子在岸上走不穿鞋子?”真想不到他會在意赤足這樣的枝節。他接著說:“以往只在艇上才會赤足,如果要上岸打水,便要穿鞋。”我問是否怕弄傷?他猛搖頭說:“因為艇戶人都希望有天可上岸安居,鞋子就像舟子,大概是祈願吧!”他說以往灣仔岸邊有一道水溪可以打水,他也引導過不少外國商隊到那裏補給食水,現在卻沒有了。我於是領他到石水渠街,並解釋那是因為填海,所以離岸遠了。石水渠街的水從摩利臣山街流出海,一直是沿岸居民的食水來源,後來變成了露天明渠,成為灣仔地標。後來,因北方戰亂,許多難民湧入,在渠兩邊蓋了許多平房,大人用這裏的水清洗煮食,小思在〈我的石水渠街〉[46]便記述了“契娘”在附近開設了洗衣店。小孩則在渠邊玩耍,由家門口一股勁兒跑到水渠裏捉魚,所以都是赤足。這裏的街坊貼近水源而居,性情也是直情直性,實是求是,解決問題也不會轉彎抹角,見到街童無人照顧,便辦個“鏡涵義學”、“聖雅各兒童會”(即後來的“聖雅各福羣會”),說做就做,絕不猶豫。就連下方的灣仔舊街市也採用包浩斯的建築風格。甚麼是包浩斯?就是實而不華,窗跟簷篷都是長長闊闊,可以令空氣流通外,更可以擋風雨和炙照,保持室溫適中。只是現在所謂的保育,就只是保留外牆,窗都封上玻璃,上面更加建多層炫耀的豪宅,上下建築完全不協調。看來石水渠街的率性民風正隨水源漸漸消失了。

我特意逗阿羣說,他的名字可能像“聖雅各福羣會”一樣是“福澤社羣”的含意,但他還是惦掛著赤足的問題:“他們不會赤著足去拜北帝吧?”我反問漁民不是拜天后的嗎?他說出海時拜天后,但由於淡水從北面來,所以取水時要拜北帝,祈求祂讓水順利流到南方,不要少,也不要多。[47]事實上,一九六五年,水渠曾因連場大雨而泛濫。我忽發奇想,待會兒如果碰上從維園那邊過來爭取普選的遊行隊伍,我可以跟阿羣解釋說,沒甚麼,他們在向北帝祈願罷了。二〇〇五年,世貿在香港灣仔會議中心開會,近萬名韓農來港示威,翌日他們改用和平方式,以赤足和三步一跪拜的苦行方式請願。之後,香港的年輕人在反高鐵和爭普選的集會中也以這種方式來表示熱愛自己的家園。

以往的水溪跟旁邊的“春園別墅”(Spring Garden)的泉水據說都是同源的。現在兩者都“被消失”了,別墅的泉眼甚至因英文名字給錯譯為“春園”而在路牌上也“被消失”。幸虧,北帝廟還在,牌匾上“玉虛宮”三字據說是出自張玉堂手筆。張玉堂是誰?就是鎮守九龍寨城的清將,幸虧還有人用心守護這片土地及居民。人類學家曾經做過這樣的實驗:拿物件在三個月大的人和猴子面前晃動,然後將之放到面前的匣子裏,猴子已經懂得自己打開匣子取回,但人卻不懂,以為看不見就是消失了。我們或會問難道猴子比人聰明?科學家解釋那是因為人的神經元比猴子多,所以需較長時間才能完滿地把認知能力建構起來。詳情我不懂,但我卻因嬰兒看不見物件後悵然若失的表情而感動,可能他正在學習消失的意義。數學家說當“零”的概念出現,人類文明便突飛猛進。零,就是“虛”的意思,是存在與不存在的過渡,那麼阿羣雖是“虛構”人物,但他的消失也自有另一重意義。

5 水之三:冰水

根據葉靈鳳〈冰與雪〉所記,香港“機器冰”的出現是在一八六六年前後的事。當時灣仔春園街一帶,還未變成煙花地,是不少外國人的住宅,首三任港督砵甸乍、戴維斯和般含也曾居於春園街一帶。一位名為凱爾的人看準這個商機,便集資在這裏設廠製冰,在這之前,上流社會消暑用的冰主要是由美國進口的天然冰,每磅五仙。普羅大眾可說沒機會享受冰品。機器冰和進口天然冰還掀起一場價格戰,最後機器冰獲勝,冰廠也輾轉成了牛奶公司的物業,冰品便逐漸普及起來。[48]現在偶然在春園街的冰室或茶餐廳吃冰,我便會感懷這樣一段歷史,不禁暗忖:果然無論哪個年代,水也是從上向下流的。

阿羣望著那杯紅豆冰,吃著吃著,不知為何,居然掉下淚來。

6 火之三:電火

在香港的能源發展歷程中,灣仔可說有著序章的地位,因為香港第一家發電廠就在灣仔永豐街附近,由於發電廠帶來光明,所以當局根據《三字經》中“三光者,日月星”的句子,將附近三條街道分別命名為日街、月街和星街。事實上,為家居裝置照明系統,當時只有上流社會才能負擔得來,較多華人聚居的灣仔,則只有公用街燈可以亮起來。有人形容當時的街道變成了繁星聚集的銀河一樣,所以只有星街才算是貼合灣仔的現場實景。現在,日、月、星三條街成為了灣仔寧靜的老街,上面的唐樓漸漸變老,由於租金相宜,所以吸引了不少年輕人來此處尋夢。郭家麒出版的《日月星傳》,是一本風琴拉頁式的畫冊,詳盡記錄了自己在這區的生活點滴,作者在後記中寫道:“我從小過著簡單不奢華的生活,而住在這標榜高尚的環境,正正啟發我希望能把想說的一一畫出來,道出不同階層的人一起生活的人情味。”[49]灣仔已漸漸變化成一個“不奢華”卻有著“高尚”品味的社區,就像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小說中,男主角Pip一直愛著女主角Stella,前者的名字本來就是“種子”的意思,而後者的名字就是從“Star”這個字源變化出來。作者寄寓了人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掙扎發芽,努力求存,茁壯成長,追求星星一樣的高尚情操,這小說就叫《遠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

讀三十年前(一九八五年)獲中文文學創作獎首獎的〈光明街〉,我們便彷彿看到一個香港地道的Pip在尋找光明前程的故事。作者梁世榮孩提時住毗連日、月、星街的光明街:

光明街本來並不光明,但它的右鄰是日街、是月街、是星街,在日月星的拱照下,它又焉能不取名光明?小時候,光明街僅有街尾的一柱路燈,雖然不大光亮,倒也是一條漢子,能從黃昏撐到天明,眼也不眨一下。燕子最善剪情絲,固然是無情的了。幸好尚有飛蛾、尚有樓下的老街坊——吸過一兩口水煙,清一清喉嚨,便架起墨鏡,手執二胡,咿咿啞啞地拉起來,直把路燈當作烏江的楚霸王;而兩鄰吵死吵死吵吵死的粵曲、潮州曲,當然就是四面的楚歌了。英雄有淚不輕彈,未到末路而已。我們的路燈,獨處街尾,被淒涼的二胡逗一逗,初則絲絲、繼而細細,終於一場夏夜滂沱的大雨,隆隆把老街坊打得狼狽而逃。逃走的就不是英雄,而我們的路燈確是一條好漢。現在嗎?仍是。不過添了街頭的泛光燈,兩鄰電視的彩霞,默守街尾的,倒更像垂垂老矣的廉頗。[50]

作者筆下的光明街是垂暮英雄的形象,而且還有“善剪情絲”的燕子翾飛,不過是為了反襯自己對此街的深厚感情——那裏是作者成長的地方,他的處女詩集《第一課》,便收錄了不少記錄這些成長故事的“童詩”:

“衣裳——竹!”

“有豬血賣——呀!”

“磨鉸剪鏟——刀!”

“飛機欖!拎霖六、長衫六,高腳七,一隻大頭六……”

跑了整個下午,

跑回光明街來,

發現了

街尾

躺著

一只雞蛋。[51]

——〈童吃十首·雞蛋〉

這首短詩,驟眼看來,會以為詩人只在臚列孩提時在光明街所聽過的叫賣聲,如只屬實景記錄的筆法,那麼便無法解釋最後街尾可解會躺著一隻雞蛋不會滾走。(光明街可是斜坡路啊!)每個孩子都會經歷所謂的“楷模期”,就是看到有親切感的人物,便想日後當那種職業,於是那羣叫賣的人全是小朋友揀選“志業”的項目,於是詩末,在街尾的“雞蛋”便可視為孕育自我的形象,跟“種子”的含蘊可說如出一轍。這樣“楷模期”的街童形象在梁世榮另一首名為〈獨白〉中也有閃現:

丁老師見我在門口罰企

和我談話談了一個小息

丁老師問我,長大了的志願是甚麼?

我答,戲院帶位。[52]

可見小孩子衡量自己的將來,並不從功利的角度,而是從情感出發,所以當有人問他是否喜歡回鄉下時,詩人才會寫下這樣的詩節:

養豬叔叔問我喜不喜歡鄉下?

跑到星街尾,跑上二馬路、三馬路;

在日街麻鷹捉雞仔、在月街上兵下賊;

“我住在光明街十三號三樓。”[53]

街童雖然野味十足,對住家一帶有濃重的歸宿感。阿羣非常同意地點頭細聽,他說從來沒有想過不當漁民,可以當甚麼,現代人可以選擇自己成為怎樣的人,實在幸福,我聽後心想現在究竟有多少孩子真正擁有這樣的選擇權?光明街附近是進教圍,直到現在還是教堂所在,梁世榮在〈光明街〉寫道:“現在想來,我們沿進教圍到天主堂上課,下課後返回光明街,這不正是從“進教”到“光明”境界的歷程?如此,光明街之取名,實在是有宗教上的嚴肅意義的!”[54]當年中文文學獎的評判盧瑋鑾對這篇作品下過這樣的評語:“光明一詞,也飽含象徵意味。這文章是一條街的歷史,同時也是一個人半生的紀錄,更是香港幾十年來的面貌變化留痕……”[55]這“遠大前程”不單是就作者個人的“事業”而言,更是心靈上的光明喜樂,所以狄更斯給Pip安排了Stella,而梁世榮在光明中認清了自己的日、月、星之際,香港家家戶戶的星星也益發明亮,令這城市的人因“東方之珠”這土氣的美譽而沾沾自喜了好幾個年代,卻愈來愈少人會發現城市上方的星星正急速黯淡下來。偶然吸引路人抬頭的,不是規矩地運行的星星,往往是亂舞的光點,令人不禁大呼:“UFO呀!”然後紛紛舉起手提電話拍攝紀錄,再按幾個鍵將之上載到虛幻的網絡上,最後殷殷期待趨鶩神祕學和陰謀論者來熱烈“按讚”。

發電廠後來遷到北角,也開始為電車供電。相對於中環、金鐘兩個金融商業戰場,灣仔可說是較平民化的大後方。如果乘電車,老灣仔都會以紅磚教堂(即循道衞理聯合教會香港堂)為灣仔地標,並以望見教堂後還要搭多少個站為引路指標。電車路可說是灣仔的量尺,每個站頭都是一個刻度,各有自己的特色。從修頓再往前行少許便是太原街,這裏可說是玩具街,往日我像不少男孩一樣,都只能在店外踮著腳尖,呆望“日系”和“美系”的卡通人偶發獃,現在則不乏長大了的中年男人懷著童年的缺失喜孜孜地從店裏走出來。再過一些,便是喜帖街,之前收樓重建時,從電車望過去,是一道道要求妥善保育喜帖街的橫額,現在整道喜帖街,變成了堡壘一樣的豪華樓盤,將四周的景物都摒諸自己高尚的想像之外。街道四周都在變,似乎只有電車在秉持著不變的步調,成為城市發展的指路明燈。梁秉鈞曾經將電車形容為“千眼的燈籠”(〈寒夜·電車〉),陳德錦則這樣描畫電車的形象:“排列起來像一堵長城/可以抵抗時間風沙”。電車在平民化的灣仔,彷彿能教人離開利益的計算,價位的上落,回到生活應有的步調。阿羣說那叮叮的聲效,就像他搖櫓時的吱嘎,催他回味艇上日曬雨淋的日子。

除了電車,電影院也是另一種“電火”的體現。全盛時期,灣仔有十多家戲院,以往大油畫劇照是乘車到灣仔時的一道風景,街道兩旁好像畫廊一樣。電影院,為市民大眾提供廉價的娛樂,也打開一扇望向國外的窗戶,給許多年輕人播下了夢想的種子。電影院也令門外的零食小吃大行其道,款式比現在的連鎖院線清一色出售爆谷、熱狗要多許多。整架零食車劃為多格,就像一道躺平了的流動櫥窗,黃澄澄的醃蘿蔔,紅彤彤的辣魷魚絲,都會給饞舌染色;還有不同灰度的話梅肉,有原粒的,有去核的,當中鋪滿白色糖霜的最甜,看得人口水不斷從兩腮滲到口腔裏。我懷疑我的抉擇困難癥是因此而得來的。隨著電影院相繼倒閉,這些零食也散入灣仔不同的角落。不知是否自己一廂情願,總覺得灣仔街市的涼果小食,要較其他地區來得豐富和多姿彩。

7 火與水:既濟與未濟

在《易經》六十四卦中,只有兩個卦象是水、火結合的:上水下火,名之曰“既濟”;卦辭是“亨,小利貞,初吉終亂”,主要是叫人“居安思危,憂患防患”,一切最美滿的事物,愈潛伏著大危機。另一個則是上火下水,名之曰“未濟”,卦象是“亨,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意思是小狐貍渡水,快要過渡時卻濕了尾巴,是警誡人“革命尚未成功”,新舊交接,兩者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必然由虧而盈,由滿而損,反復循環出現,一言蔽之,潛力無限,未來端看現在的把握。

葉靈鳳在〈裙帶路和阿羣帶路的傳說〉中對“羣帶路”的訛傳不無怨懟:

這不外由於早年進佔香港島的那些外國殖民者,他們自己的知識水平不高,卻狂妄自大,自以為是,對於中國的歷史文化風俗人情,根本沒有理解,就是偶有所知,所知也不深,再加上倚他們為生的一些“洋奴”,也是數典忘祖之輩。偶然聽說從前島上給外國人帶路的客家村民之中,曾有人名叫“阿羣”,使他們連帶想起了“裙帶路”之名,就附會起來,將兩者合而為一,說成有阿羣其人者曾經帶領外國人往來這一帶,因此這條路稱為“裙(羣)帶路”。[56]

我是成長於那羣外國人統治的年代,對於阿羣的事情可能真是一知半解,老實說對於他名字背後所象徵的集體意向、共有議題,本來我該心生被掩護的安全感——即使無知,也可以濫竽充數;但不知為何我卻往往因其洶湧的民情而心怯,生怕給溺斃,失去了靈魂。請別誤會,我並非妄圖藉今次的身分易轉,由我領阿羣的路來替葉靈鳳的一輩人消氣,我只想表達當我見到灣仔的遊行隊伍中高舉著港英殖民政府的獅子旗,心裏便會感到莫名的痛。我只想給阿羣領一段路,好好跟他聊聊天,多點了解除了路線問題以外的彼此成長的故事……不知道帶著這樣的祈願卜出的卦,會是“既濟”還是“未濟”?

不知不覺,車子駛經灣仔碼頭,看見那像火一樣向上盲目嗆噴的金紫荊,下面則盪漾著維港的水——這徹頭徹尾就是“未濟”的卦象,似乎也是阿羣、我,甚至葉靈鳳的身分卦象。想著想著,車子已拐了彎,準備進入海底隧道,在宣佈走完“帶羣路”的文學散步前,潛意識地多望一下後退的風景尋找阿羣的身影,可能“帶羣路”已化成了我小狐貍的尾巴,不錯,只有在這裏真正生活過的人才會看得見的尾巴。

劉偉成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學科,現職出版經理。曾獲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等獎項。著作《陽光棧道有多寬》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雙年獎;《持花的小孩》獲第十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散文組推薦獎。另著有散文集《翅膀的鈍角》、詩集《瓦當背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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