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貞,今天好像沒有看見杜全去上班哩,不知道是不是沒有工做了。”旺記婆揩抹著麻雀牌,和阿貞搭訕地說。
“媽,你說得真好笑,好像一個人不去上班就一定是失業。”阿貞一面低頭抽紗,一面在笑著母親想法的簡單。
“這很出奇麼?難道他沒有工做會告訴你?杜全這個人!”
“怎麼說的,媽?”阿貞感到母親的話說得奇怪,停下手來望住母親。
“沒有什麼。我只覺得杜全這個人說話很誇大,誇大的人總愛顧全面子的。你看是不是?”
“但是你怎麼會想到他沒有工做呢?他告訴過我:他懂得機械工程,懂得修理機器,他不愁沒有工做的。”阿貞替杜全辯護,她不願母親對他的觀念那麼壞。
“阿貞,我看你也不要相信得太過分,杜全那張嘴,就是‘蓮子彈’也說會造的。”
旺記婆一知半解,從來把“原子彈”說成“蓮子彈”,阿貞忍不住嗤的笑出來。樓梯裏有一陣口哨聲。
阿貞掉頭一望,立即忍住笑,對母親說:“媽,你想錯了。”
杜全已經跨出門口,照例打個招呼:
“五姑,今天好生意嗎?—阿貞,你這工夫還未趕完,是不是昨天那一幅?”
阿貞只是隨便應了一下。在母親面前,她照例是矜持的;她也知道杜全向她問這問那,不過是裝模作樣罷了。
“我們剛剛談起你:今天沒有看見你上班。”旺記婆一邊說一邊工作。
“早上頭痛,偷懶了半天;此刻才去哩!”杜全胡亂撒個謊,趁勢挨近香煙檔站住。
“對了,”旺記婆突然想起一件事:“昨晚同高先生一起回來的那個女人,是什麼人?”
“媽,你管人家這個幹麼?”阿貞阻止母親管閒事。
杜全信口應道:“我們請了一個女用人,你不知道?”
“講鬼話,你們請用人幹嗎?”
“幹嗎?燒飯啦,洗衣服啦,不是都得有個人麼?”杜全大模大樣的說。
“我不相信!”
“你問問高懷,是他去找來的。”
提起是高懷找來的,旺記婆居然相信了:
“怪不得,高先生是斯文人,連用人也請的那麼標緻,早上她上樓時我看到她。”
“阿貞比她更標緻哩!”杜全半取笑半討好的說,向阿貞裝個鬼眼。阿貞空下一隻手,揑起拳頭向他揮去。杜全閃開了,正要走出門口,卻給旺記婆叫住。
“杜全,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你究竟在哪裏做工?”
“我不是說過,我在船廠做工嗎?你忘記了?五姑。”杜全爽快地回答。
“可是你在船廠做哪一門呀?”
杜全不假思索地答道:“失禮得很,我是做打磨的。”
“做打磨算失禮麼?一個人沒有事做才失禮哩!”
“媽,想不到打了一場仗你居然有了新頭腦!”阿貞故意湊上一句。
“不是嗎?你看你的哥哥失禮不失禮!呃,你別打岔我罷,—那麼,杜全,你做打磨一定曉得許多修理機器的事情啦!”
杜全沒有弄清楚旺記婆的用意,阿貞就搶先回答:
“媽,我剛才不是告訴你,杜全懂得機械工程的?”
“我不懂得什麼機械工程!我問的是杜全會不會修理機器!”
聽口氣知道她的脾氣來了,杜全急忙順承著說:他會。
“那麼,修理座鐘你一定也會的啦!”旺記婆好像作文章一樣的點出了題。
杜全呆了一下。他會修理座鐘嗎?天曉得!他只能夠含糊的說:也許他會,可是沒有修理過。
“沒有修理過也總該曉得的呀?”旺記婆不留餘地的說:“阿貞爸爸從前不是也做過打磨嗎?嗯,他不知道替人家修理過多少東西:鐘啦,留聲機啦,電燈啦……全都會。你不會才奇怪!”
杜全尷尬了,他不知道怎樣說話的好。阿貞暗地裏卻向他使眼色,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硬著頭皮說:
“會的,會的。”
“這就好極了!”旺記婆高興起來,“我有個座鐘出了毛病,停了半年多。沒有鐘看真不方便。拿到鐘錶舖去,開口就十塊八塊,其實轉下眼就弄好的,也得開個大價錢。他懂,你不懂,有什麼辦法!但是,幾塊錢給他們賺,太不值得。如果你能替我修好,真是最好不過。我拿出來給你看看好嗎?”
杜全嘴頭應著“好的好的”,心卻茫然起來。旺記婆問來問去,目的原來如此!這件事的確把他難倒了。他懂得什麼修理機器?說做打磨是說謊,說在船廠做工也是說謊。他根本就沒有職業。為著要博得旺記婆一個好印象,使他和阿貞的戀愛能夠順利進行,他才在兩母女之前瞎說一通,不但騙住旺記婆,連阿貞也給騙住了。這“手段”的運用在杜全是痛苦的事,然而卻沒有辦法。現在旺記婆竟拜託他修理座鐘了,這真是自食其報。可是事情已到了騎上虎背,有什麼法子轉圜呢?而且,他隨時得討好她,他不能拂逆她的意思。自己承認了懂得修理機器,更沒有理由推搪這個義務;一切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再說。
旺記婆已經放下她的工夫走進屋裏去了。這是杜全平日最難得的機會,他立即丟開那一筆沉重的心事,挨近阿貞低聲問道:
“今晚有沒有空,阿貞?”
“什麼事?”
杜全倒豎兩隻手指,在桌面上揮動著,做出一雙腿子散步的姿勢向阿貞示意。阿貞偷笑一下,應道:
“我沒有空。”
“你永遠也沒有空!”杜全有點氣了。
“我的工夫還不曾趕好,你看,還有這許多等著做的。”阿貞把書桌的抽斗拉開來,裏面還塞著一堆等著抽紗的絲手帕。
“工夫是永遠做不完的,趕好這一批還不是有第二批?”
“但是我不加緊做,媽會罵死我了!”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怕你的媽媽,她會吃了你麼?”杜全最不高興的,是阿貞這個態度,它把兩人之間的一切進行都妨礙了。
阿貞好像自尊心遭到損害似地,呶著嘴,應道:“她不會吃了我,但是我怕,有什麼辦法?”
杜全從阿貞的神氣上,知道這話題是不能再纏下去的了,只好轉過方向,稍為柔情地問:“那麼,阿貞,我們就永遠找不到機會談一談心了麼?”
“你替我媽修理好那個座鐘再說罷!”阿貞擺出一副無可商量的神氣。
“這和修理座鐘有什麼關係呢?”杜全不以為然地反問。他實在怕提起那個座鐘,更不願把兩件事聯在一起。
“我這麼說便自然有關係。”阿貞解釋著說:“我告訴你罷,你把那個鐘修好了,我媽自然會很高興,你乘機邀我出去,媽不會拒絕你,當然也不會阻止我了。明白了沒有?”
這個說明對於杜全是迎頭澆下一盆冷水。他和阿貞的戀愛只能說是默契的,不但在形跡上不曾有過一種起碼的表示愛情的接觸,就是口頭上的“情話”也不曾談過一句。原因是得不到一個適當機會。阿貞一天到晚坐在香煙檔裏做手工,旺記婆整天出出進進,不容許他們談得上什麼私話。而且,在她們的心目中,他是有職業的,他得顧全自己的破綻:不能在“上班”的時間裏出現。這一切的障礙都使杜全感到苦惱。但是他不願放下那個希望。他知道只有晚上才有機會,可是阿貞往往把工夫忙來推辭了他。現在他才明白主要的理由還是在旺記婆方面:阿貞的行動和一切都得受她支配。如果他不能改變阿貞這種懦弱態度,不能使她換上反抗的意志,那麼,他要和阿貞親近,唯一的希望是維繫在那個座鐘了。這希望多麼渺茫!
不過,真的不能勸說得阿貞勇敢一點嗎?杜全想再對她說些什麼話,旺記婆卻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