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秋季了,大中午的太陽像個大火球被釘在了空中,一動不動地繼續灼烤著戈壁灘,無風無云無雨,沙地滾燙滾燙的。芨芨草駱駝刺還有一些無名的野草都愁眉苦臉地萎縮了,狗臥在陰處,伸著舌頭喘動著,一種被當地人稱為“馬蛇子”的蜥蜴也躲在草叢下,它那緊貼地面的腹部不斷地膨脹和收縮,如狗一樣喘著粗氣,施工的炮聲一響,它們就驚恐萬分地逃竄,身體貼著地面從一簇簇野草叢中向另一個藏身之處逃匿,速度很快,沙地上留下一串細碎的足印。
九月中旬,低山區的信息采集結束了,野外工作推進到了戈壁丘陵地帶。風蝕殘丘孤寂地拂著陰云,駱駝刺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土路縱橫交錯,時分時攏。紅柳林、紅井子、牛毛井、戈壁、荒灘……他們一步一個腳印,十米一個炮眼,一天又一天重復性工作,采集過一段段測線,工作部署圖上的測線一天天在向前延伸。
戈壁灘上的天氣就像孫猴子的臉一天十八變。呼呼的大風先是把月亮給趕跑了,緊接著它又拽來一片很大很厚的云層把整個天空完全遮住,蒼茫大地仿佛一腦袋栽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從戈壁灘幽深的峽谷里隱約傳來的陣陣狼嚎,也被一陣緊似一陣的風聲刮得時斷時續。在被鋪天蓋地的風聲緊緊包裹起來的干打壘里,勞累了一天的職工們陸續進入了夢鄉,這偏僻無人的戈壁灘沉浸在寂靜中,似醒非醒。整個營房區肅穆、寧靜。王文漢卻蜷縮在被窩里,思索著第二天的工作安排。
天色大亮,沒有一絲風,被夜里的微霜鍍上一層銀光的戈壁礫石,泛著寒光,天邊云團在晨曦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雄渾壯觀。
這年秋天,老天爺好像是有意和紅井子這個戈壁灘上的小地方作對似的。天剛亮,從沙灘上吐出的黃風就嗚嗚地叫著,那陣勢好像是要把天捅掉地掀翻似的,那就像一頭被激怒的猛虎張著血盆大口,怪聲怪氣地怒吼著咆哮著狂暴地掃蕩著蒼茫的戈壁、干涸的洪水溝、零落的村落、寂寥的荒坡……那一排排光禿禿的胡楊樹的軀干在狂風中恐懼地打哆嗦,狂風把戈壁灘上的黃沙都掀到了空中,攪得戈壁灘昏天暗地,搞得紅井子四周一團糟。
第二天,太陽升起的光輝搖曳抖動著,拖著長長的尾巴,戈壁深處亮亮地浮出了一大片霧氣,近處煙樹迷離,淡淡的像幅潑墨山水畫,這是戈壁蜃氣,熱浪蒸騰水氣耍的把戲。嘎斯車在戈壁灘上繼續艱難地爬行,像幾個小甲蟲似的。太陽越升越高了,戈壁灘里漸漸地升騰起了熱浪,腳下還是被曬得灼熱的沙磧。車行至丘陵山腳下時,前后兩輛車都被一簇一簇的駱駝刺等沙漠植物卡住了輪胎,很快便無路可走,車上不了山,所有人員下車抬著山地鉆徒步到丘陵半山腰上。人抬肩扛困難多了。干脆卸成幾大件,上了山再組裝,眼看就要裝完了,趙光頭正在井架高處上緊螺栓,突然感覺到眼前有一道光晃了一下。抬眼一望,遠處的山頂上黑壓壓地過來一片烏云,天色晦暗了,云團不斷地變幻著形狀,陀螺似的旋轉起來,西眺,云團懸在了上空,吸起一股亮亮的水柱。趙光頭驚奇地叫了起來,“龍來了!”他連忙下了架子。龍卷風氣勢洶洶地追了上來,揚起的枯草敗葉滿天飛舞。它移動的速度很快,但不時停下來旋轉一陣,接著一串震得人頭皮發麻的雷聲滾過,挾著土腥味的狂風刮了起來。烏云中銀蛇一般的閃電一條接一條不斷閃爍。天變了,狂風呼呼地刮了起來,積雨云急馳而來,那陣勢就如千軍萬馬壓了過來。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整個天空都被一個巨大的天幕覆蓋了,黑灰色的云集結在一起,就好像一大塊厚厚的幕布向大地罩了下來,像是要用自己的黑色改變世間的一切。
突然,一道耀眼刺目的藍光把那天幕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天空黑暗了,閃電像火蛇嘶竄,一瞬間,陰森森的藍光掠過大地,嚇得山山水水劇烈地顫抖著。頭頂的云縫隙處,不時有閃電的猙獰光射了進來。頃刻間,天河決堤了,大雨嘩地傾瀉了下來,幾乎是眨眼的工夫雨水就澆濕了大地。施工的人傾刻間渾身已被大雨澆得濕透了,水順著褲腳往下淌,個個像落湯雞似的。天地相接,晦暗的云擦地而滾,雨越下越大,雨水聚積成溪,沙礫磧地被雨水沖得黝黑發亮。時而這里,時而那里,嘩啦啦地一陣響動,沖刷著松動的土塊,露出了扭虬的樹根。驚悸未定,第二波黑云又涌了上來。暴雨如天河決堤,一波波地向地上漫去,灌入大地的每一個縫隙里。
突然,從坡谷里傳來了轟隆隆沉悶的響聲,戈壁沙溝沉默了多年終于復活了,從上面吐出了巨大的聲浪,咆哮著、怒吼著、洪水如白鬃烈馬奔騰,向低洼處猛撲過來,卷著地面的一切,樹倒了,草斷了,水一波又一波,浪一卷又一卷,洪水浪頭撲濺,水霧騰騰,震耳欲聾的轟鳴越來越大。
雨越下越大,整個大戈壁都浸泡在水天雨地里。水從四面八方向低洼處蓄積,瘋狂地傾瀉著,惡狠狠地滾動著,洗滌著蒼茫的戈壁,“不好,山洪下來了。”王軍第一個反應過來。王文漢跟著大喊撤離隊伍。所有人員帶好工具和設備,乘車快速撤離。在喊聲中,全隊近百人,如戰場上沖鋒,收線,拿工具,快速上車,他們相互攙扶、互相拉扯拼命地跑著,像潰兵抱頭鼠竄,跌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了……
半山腰還有兩部山地鉆和十多人,困在那里。王軍發動汽車,加上四驅,給足了油,車也轟鳴著發怒了,七拐八扭地向半山腰沖去,到了跟前,大家拼著命將山地鉆抬上車,已遲了十多分鐘。銀元大的雨滴叭叭地砸在卡車的引擎蓋和擋風玻璃上,一層薄霧很快凝結在了玻璃表面,王軍的視線有些模糊,他搖下玻璃將頭伸出窗外冒雨向前張望。王軍駕著卡車發瘋般狂奔起來,順著峽谷朝山下跑,就在這時,他聽到背后傳來恐怖的轟鳴聲,這聲音如山崩海嘯一般,猶如千軍萬馬在后面追殺!在后面緊緊地追著他們。好不容易沖到一座漫水橋前,這是一座水泥板搭成的簡易橋,長約二十米,橫跨在戈壁灘的低谷里。橋下白浪滔滔,橋上水沫飛揚,洪水狂暴地沖擊橋面,掀起一米多高的浪頭橋面微微顫抖,發出嘰嘰嘎嘎的響聲,已經過不去了。大家用迷惘驚恐的眼神望著這一切。“哎呀,怎么辦呀!”車上的人驚恐地叫著。“他媽的,世界末日到了!”洪水緊追身后。王軍突然想起東邊一公里外的地方有個山灣處淤著一個土臺,王軍一腳油門踩到底,向著東邊沖去……幾乎是在王軍的汽車躍上高臺的同時,溝坡里的洪水咆哮而來。兩尺高的水頭,卷著泥沙,擁著柴草,挾著石塊,翻著浪花,勢不可擋地向下奔去……翻涌奔騰的洪水掀起的巨大聲浪將他們吹翻了,巨大的洪峰夾裹著泥沙石頭傾瀉過來,肆虐的洪水朝他們壓了過來,壓了過來……
水位又漲了一截,渾得像泥湯,還殷殷泛紅。停車俯瞰,一河渾紅,浩蕩涌流,看得人觸目驚心!戈壁灘的淺溝里浩浩蕩蕩一如河水般寬闊洶涌澎湃,洪水淹漫上了礫石邊灘,漲到了高臺邊上。浪頭舔著沙岸,臺畔轟隆隆地崩坍,柳梢在白膩膩的泡沫里晃蕩。洪水還在上漲。只有一米多高的土臺很快將被淹沒。王軍從車上拿了一根吊塔材用的鋼絲繩,綁在車后面的拖車鉤上,迅速拉著繩子向山根跑去。他選了一棵粗大的老榆樹拴牢繩子,車被洪水沖著晃動著,繩子被扯的一緊一松,就在系最后一道扣時,繩子突然被拉扯的很緊,王軍的小拇指被卡在里面,十指連心,糾心的劇痛讓王軍痛苦地叫了一聲,手拉不出來,他被困住了,王文漢聽到喊聲,又看到王軍的手拉不出來,也顧不上個人安危,跳進齊腰深的洪水,艱難地越向王軍,拉著王軍的手,好在繩子在紅水的沖擊中,一緊一松,猛的拉了出來,王軍的小手拇指已皮肉脫離,露出了骨頭,鮮血直流。好在這個山灣處并不太陡峭,他們很快攀上幾丈高的地方。他們終于脫險。站在高處下望,朦朧中能看到洪水已經把他們的那臺卡車淹得只露車廂了。車廂在洪水中搖搖晃晃,將那鋼絲繩繃得直溜溜,拴繩子的老榆樹卻絲毫未動。大家圍上來,一邊給王軍包扎,一邊贊嘆道:“你小子真行!保住汽車和設備,立了一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