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丁集
1
仆人
請對您的仆人開恩吧,我的女王!
女王
集會已經開過,我的仆人們都走了。你為什么來得這么晚呢?
仆人
您同別人談過以后,就是我的時間了。
我來問有什么剩余的工作,好讓您的最末一個仆人去做。
女王
在這么晚的時間你還想做什么呢?
仆人
讓我做您花園里的園丁吧。
女王
這是什么傻想頭呢?
仆人
我要擱下別的工作。
我把我的劍矛扔在塵土里。不要差遣我去遙遠的宮廷;不要命令我作新的征討。只求您讓我做花園里的園丁。
女王
你的職責是什么呢?
仆人
為您閑散的日子服務。
我要保持您晨興散步的草徑清爽新鮮,您每一移步將有甘于就死的繁花以贊頌來歡迎您的雙足。
我將在七葉樹的枝間推送您的秋千;向晚的月亮將掙扎著從葉隙里吻您的衣裙。
我將在您床邊的燈盞里添滿香油,我將用檀香和番紅花膏在您腳墊上涂畫上美妙的花樣。
女王
你要什么酬報呢?
仆人
只要您允許我像握著嫩柔的菡萏一般地握住您的小拳,把花串套上您的纖腕;允許我用無憂花的紅汁來染您的腳底,以親吻來拂去那偶然留在那里的塵埃。
女王
你的祈求被接受了,我的仆人,你將是我花園里的園丁。
2
“啊,詩人,夜晚漸臨;你的頭發已經變白。
“在你孤寂的沉思中聽到了來生的消息嗎?”
“是夜晚了。”詩人說,“夜雖已晚,我還在靜聽,因為也許有人會從村中呼喚。
“我看守著,是否有年輕的飄游的心聚在一起,兩對渴望的眼睛切求有音樂來打破他們的沉默,并替他們說話。
“如果我坐在生命的岸邊默想著死亡和來世,又有誰來編寫他們的熱情的詩歌呢?
“早現的晚星消隱了。
“火葬灰中的紅光在沉靜的河邊慢慢地熄滅下去。
“殘月的微光下,胡狼從空宅的庭院里齊聲嗥叫。
“假如有游子們離了家,到這里來守夜,低頭靜聽黑暗的微語,有誰把生命的秘密向他耳邊低訴呢,如果我關起門戶,企圖擺脫世俗的牽纏?
“我的頭發變白是一件小事。
“我是永遠和這村里最年輕的人一樣年輕,最年老的人一樣年老。
“有的人發出甜柔單純的微笑,有的人眼里含著狡獪的閃光。
“有的人在白天流涌著眼淚,有的人的眼淚卻隱藏在幽暗里。
“他們都需要我,我沒有時間去冥想來生。
“我和每一個人都是同年的,我的頭發變白了又該怎樣呢?”
3
早晨我把網撒在海里。
我從沉黑的深淵拉出奇形奇美的東西——有些微笑般地發亮,有些眼淚般地閃光,有的暈紅得像新娘的雙頰。
當我攜帶著這一天的擔負回到家里的時候,我愛正坐在園里悠閑地扯著花葉。
我沉吟了一會,就把我撈得的一切放在她的腳前,沉默地站著。
她瞥了一眼說:“這是些什么怪東西?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有什么用處!”
我羞愧得低了頭,心想:“我并沒有為這些東西去奮斗,也不是從市場里買來的;這不是一些配送給她的禮物。”
整夜的工夫我把這些東西一件一件地丟到街上。
早晨行路的人來了;他們把這些拾起帶到遠方去了。
4
我真煩,為什么他們把我的房子蓋在通向市鎮的路邊呢?
他們把滿載的船只拴在我的樹上。
他們任意地來去游逛。
我坐著看著他們;光陰都消磨了。
我不能回絕他們。這樣我的日子便過去了。
日日夜夜他們的足音在我門前震蕩。
我徒然地叫道:“我不認識你們。”
有些人是我的手指所認識的,有些人是我的鼻官所認識的,我脈管中的血液似乎認得他們,有些人是我的魂夢所認識的。
我不能回絕他們。我呼喚他們說:“誰愿意到我房子里來就請來吧。對了,來吧。”
清晨,廟里的鐘聲敲起。
他們提著筐子來了。
他們的腳像玫瑰般紅。熹微的晨光照在他們的臉上。
我不能回絕他們。我呼喚他們說:“到我園里來采花吧。到這里來吧。”
中午,鑼聲在廟殿門前敲起。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放下工作在我籬畔流連。
他們發上的花朵已經褪色枯萎了;他們橫笛里的音調也顯得乏倦。
我不能回絕他們。我呼喚他們說:“我的樹蔭下是涼爽的。來吧,朋友們。”
夜里蟋蟀在林中唧唧地叫。
是誰慢慢地來到我的門前輕輕地敲叩?
我模糊地看到他的臉,他一句話也沒說,四周是天空的靜默。
我不能回絕我的沉默的客人。我從黑暗中望著他的臉。夢幻的時間過去了。
5
我心緒不寧。我渴望著遙遠的事物。
我的靈魂在極想中走出,要去摸觸幽暗的遠處的邊緣。
啊,“偉大的來生”,啊,你笛聲的高亢的呼喚!
我忘卻了,我總是忘卻了,我沒有奮飛的翅翼,我永遠在這地點系住。
我切望而又清醒,我是一個異鄉的異客。
你的氣息向我低語出一個不可能的希望。
我的心懂得你的語言,就像它懂得自己的語言一樣。
啊,“遙遠的尋求”,啊,你笛聲的高亢的呼喚!
我忘卻了,我總是忘卻了,我不認得路,我也沒有生翼的馬。
我心緒不寧,我是自己心中的流浪者。
在疲倦時光的日靄中,你廣大的幻象在天空的蔚藍中顯現!
啊,“最遠的盡頭”,啊,你笛聲的高亢的呼喚!
我忘卻了,我總是忘卻了,在我獨居的房子里,所有的門戶都是緊閉的!
6
馴養的鳥在籠里,自由的鳥在林中。
時間到了,他們相會,這是命中注定的。
自由的鳥說:“啊,我愛,讓我們飛到林中去吧。”
籠中的鳥低聲說:“到這里來吧,讓我倆都住在籠里。”
自由的鳥說:“在柵欄中間,哪有展翅的余地呢?”
“可憐啊,”籠中的鳥說,“在天空中我不曉得到哪里去棲息。”
自由的鳥叫喚說:“我的寶貝,唱起林野之歌吧。”
籠中的鳥說:“坐在我旁邊吧,我要教你說學者的語言。”
自由的鳥叫喚說:“不,不!歌曲是不能傳授的。”
籠中的鳥說:“可憐的我啊,我不會唱林野之歌。”
他們的愛情因渴望而更加熱烈,但是他們永不能比翼雙飛。
他們隔欄相望,而他們相知的愿望是虛空的。
他們在依戀中振翼,唱說:“靠近些吧,我愛!”
自由的鳥叫喚說:“這是做不到的,我怕這籠子的緊閉的門。”
籠里的鳥低聲說:“我的翅翼是無力的,而且已經死去了。”
7
啊,母親,年輕的王子要從我們門前走過——今天早晨我哪有心思干活呢?
教給我怎樣挽發;告訴我應該穿哪件衣裳。
你為什么驚訝地望著我呢,母親?
我深知他不會仰視我的窗戶;我知道一剎那間他就要走出我的視線以外;只有那殘曳的笛聲將從遠處向我嗚咽。
但是那年輕的王子將從我們門前走過,這時節我要穿上我最好的衣裳。
啊,母親,年輕的王子已經從我們門前走過了,從他的車輦里射出朝日的金光。
我從臉上掠開面紗,我從頸上扯下紅玉的頸環,扔在他走來的路上。
你為什么驚訝地望著我呢,母親?
我深知他沒有拾起我的頸環;我知道它在他的輪下碾碎了,在塵土上留下了紅斑,沒有人曉得我的禮物是什么樣子,也不知道是誰給的。
但是那年輕的王子曾經從我們門前走過,我也曾經把我胸前的珍寶丟在他走來的路上了。
8
當我床前的燈熄滅了,我和晨鳥一同醒起。
我在散發上戴上新鮮的花串,坐在洞開的窗前。
那年輕的行人在玫瑰色的朝靄中從大路上來了。
珠鏈在他的頸上,陽光在他的冠上。他停在我的門前,用切望的呼聲問我:“她在哪里呢?”
因為深深害羞,我不好意思說出:“她就是我,年輕的行人,她就是我。”
黃昏來到,還未上燈。
我心緒不寧地編著頭發。
在落日的光輝中年輕的行人駕著車輦來了。
他的駕車的馬,嘴里噴著白沫,他的衣袍上蒙著塵土。
他在我的門前下車,用疲乏的聲音問:“她在哪里呢?”
因為深深害羞,我不好意思說出:“她就是我,愁倦的行人,她就是我。”
一個四月的夜晚。我的屋里點著燈。
南風溫柔地吹來。多言的鸚鵡在籠里睡著了。
我的衷衣和孔雀頸毛一樣的華彩,我的披紗和嫩草一樣的碧青。
我坐在窗前地上看望著冷落的街道。
在沉黑的夜中我不住地低吟著:“她就是我,失望的行人,她就是我。”
9
當我在夜里獨赴幽會的時候,鳥兒不叫,風兒不吹,街道兩旁的房屋沉默地站立著。
是我自己的腳鐲越走越響使我羞怯。
當我站在涼臺上傾聽他的足音,樹葉不搖,河水靜止像熟睡的哨兵膝上的刀劍。
是我自己的心在狂跳——我不知道怎樣使它寧靜。
當我愛來了,坐在我身旁,當我的身軀震顫,我的眼睫下垂,夜更深了,風吹燈滅,云片在繁星上曳過輕紗。
是我自己胸前的珍寶放出光明。我不知道怎樣把它遮起。
10
放下你的工作吧,我的新娘。聽,客人來了。
你聽見沒有,他在輕輕地搖動那閂門的鏈子?
小心不要讓你的腳鐲響出聲音,在迎接他的時候你的腳步不要太急。
放下你的工作吧,新娘,客人在晚上來了。
不,這不是一陣陰風,新娘,不要驚惶。
這是四月夜中的滿月,院里的影子是暗淡的,頭上的天空是明亮的。
把輕紗遮上臉,若是你覺得需要;提著燈到門前去,若是你害怕。
不,這不是一陣陰風,新娘,不要驚惶。
若是你害羞就不必和他說話,你迎接他的時候只須站在門邊。
他若問你話,若是你愿意這樣做,你就沉默地低眸。
不要讓你的手鐲作響,當你提著燈,帶他進來的時候。
不必同他說話,如果你害羞。
你的工作還沒有做完嗎,新娘?聽,客人來了。
你還沒有把牛棚里的燈點起來嗎?
你還沒有把晚禱的供筐準備好嗎?
你還沒有在發縫中涂上鮮紅的吉祥點,你還沒有理過晚妝嗎?
啊,新娘,你沒有聽見,客人來了嗎?
放下你的工作吧。
11
你就這樣地來吧;不要在梳妝上挨延了。
即使你的辮發松散,即使你的發縫沒有分直,即使你衷衣的絲帶沒有系好,都不要管它。
你就這樣地來吧;不要在梳妝上挨延了。
來吧,用快步踏過草坪。
即使露水粘掉了你腳上的紅粉,即使你踝上的鈴串褪松,即使你鏈上的珠兒脫落,都不要管它。
來吧,用快步踏過草坪吧。
你沒看見云霧遮住天空嗎?
鶴群從遠遠的河岸飛起,狂風吹過常青的灌木。
驚牛奔向村里的柵棚。
你沒看見云霧遮住天空嗎?
你徒然點上晚妝的燈火——它顫搖著在風中熄滅了。
誰能看出你眼睫上沒有涂上烏煙?因為你的眼睛比雨云還黑。
你徒然點上晚妝的燈火——它熄滅了。
你就這樣地來吧,不要在梳妝上挨延了。
即使花環沒有穿好,誰管它呢;即使手鐲沒有扣上,讓它去吧。
天空被陰云塞滿了——時間已晚。
你就這樣地來吧;不要在梳妝上挨延了。
12
若是你要忙著把水瓶灌滿,來吧,到我的湖上來吧。
湖水將回繞在你的腳邊,潺潺地說出它的秘密。
沙灘上有了欲來的雨云的陰影,云霧低垂在叢樹的綠線上,像你眉上的濃發。
我深深地熟悉你腳步的韻律,它在我心中敲擊。
來吧,到我的湖上來吧,如果你必須把水瓶灌滿。
如果你想懶散閑坐,讓你的水瓶漂浮在水面,來吧,到我的湖上來吧。
草坡碧綠,野花多得數不清。
你的思想將從你烏黑的眼眸中飛出,像鳥兒飛出窩巢。
你的披紗將褪落到腳上。
來吧,如果你要閑坐,到我的湖上來吧。
如果你想撇下嬉游跳進水里,來吧,到我的湖上來吧。
把你的蔚藍的絲巾留在岸上;蔚藍的水將沒過你,蓋住你。
水波將躡足來吻你的頸項,在你耳邊低語。
來吧,如果你想跳進水里,到我的湖上來吧。
如果你想發狂而投入死亡,來吧,到我的湖上來吧。
它是清涼的,深到無底。
它沉黑得像無夢的睡眠。
在它的深處黑夜就是白天,歌曲就是靜默。
來吧,如果你想投入死亡,到我的湖上來吧。
13
我一無所求,只站在林邊樹后。
倦意還逗留在黎明的眼上,露潤在空氣里。
濕草的懶味懸垂在地面的薄霧中。
在榕樹下你用乳油般柔嫩的手擠著牛奶。
我沉靜地站立著。
我沒有說出一個字。那是藏起的鳥兒在密葉中歌唱。
芒果樹在村徑上撒著繁花,蜜蜂一只一只地嗡嗡飛來。
池塘邊濕婆天的廟門開了,朝拜者開始誦經。
你把罐兒放在膝上擠著牛奶。
我提著空桶站立著。
我沒有走近你。
天空和廟里的鑼聲一同醒起。
街塵在驅走的牛蹄下飛揚。
把汩汩發響的水瓶摟在腰上,女人們從河邊走來。
你的釧鐲丁當,乳沫溢出罐沿。
晨光漸逝而我沒有走近你。
14
我在路邊行走,也不知道為什么,時已過午,竹枝在風中簌簌作響。
橫斜的影子伸臂拖住流光的雙足。
布谷鳥都唱倦了。
我在路邊行走,也不知道為什么。
低垂的樹蔭蓋住水邊的茅屋。
有人正忙著工作,她的釧鐲在一角放出音樂。
我在茅屋前面站著,我不知道為什么。
曲徑穿過一片芥菜田地和幾層芒果樹林。
它經過村廟的渡頭的市集。
我在這茅屋面前停住了,我不知道為什么。
好幾年前,三月風吹的一天,春天倦慵地低語,芒果花落在地上。
浪花跳起掠過立在渡頭階沿上的銅瓶。
我想著三月風吹的這一天,我不知道為什么。
陰影更深,牛群歸欄。
冷落的牧場上日色蒼白,村人在河邊待渡。
我緩步回去,我不知道為什么。
15
我像麝鹿一樣在林蔭中奔走,為著自己的香氣而發狂。
夜晚是五月正中的夜晚,清風是南國的清風。
我迷了路,我游蕩著,我尋求那得不到的東西,我得到我所沒有尋求的東西。
我自己的愿望的形象從我心中走出,跳起舞來。
這閃光的形象飛掠過去。
我想把它緊緊捉住,它躲開了又引著我飛走下去。
我尋求那得不到的東西,我得到我所沒有尋求的東西。
16
手握著手,眼戀著眼;這樣開始了我們的心的記錄。
這是三月的月明之夜,空氣中時有鳳仙花的芬芳;我的橫笛拋在地上,你的花串也沒有編成。
你我之間的愛像歌曲一樣地單純。
你橙黃色的面紗使我眼睛陶醉。
你給我編的茉莉花環使我心震顫,像是受了贊揚。
這是一個又予又留、又隱又現的游戲;有些微笑,有些嬌羞,也有些甜柔的無用的抵攔。
你我之間的愛像歌曲一樣地單純。
沒有現在以外的神秘;不強求那做不到的事情;沒有魅惑后面的陰影;沒有黑暗深處的探索。
你我之間的愛像歌曲一樣地單純。
我們沒有走出一切語言之外進入永遠的沉默;我們沒有向空舉手尋求希望以外的東西。
我們付與,我們取得,這就夠了。
我們沒有把喜樂壓成微塵來榨取痛苦之酒。
你我之間的愛像歌曲一樣地單純。
17
黃鳥在自己的樹上歌唱,使我的心喜舞。
我們兩人住在一個村子里,這是我們的一份快樂。
她心愛的一對小羊,到我園里樹蔭下吃草。
它們若走進我的麥地,我就把它們抱在臂里。
我們村子名叫康遮那,人們管我們的小河叫安遮那。
我的名字村人都知道,她的名字是軟遮那。
我們中間只隔著一塊田地。
在我們樹里做窩的蜜蜂,飛到他們林中去采蜜。
從他們渡頭街上流來的落花,漂到我們洗澡的池塘里。
一筐一筐的紅花干從他們地里送到我們的市集上。
我們村子名叫康遮那,人們管我們的小河叫安遮那。
我的名字村人都知道,她的名字是軟遮那。
到她家去的那條曲巷,春天充滿了芒果的花香。
他們亞麻子成熟的時候,我們地里的大麻正在開放。
在他們房上微笑的星辰,送給我們以同樣的閃亮。
在他們水槽里滿溢的雨水,也使我們的迦曇樹林喜樂。
我們村子名叫康遮那,人們管我們的小河叫安遮那。
我的名字村人都知道,她的名字是軟遮那。
18
當這兩個姊妹出去打水的時候,她們來到這地點,她們微笑了。
她們一定覺察到,每次她們出來打水的時候,那個站在樹后的人兒。
姊妹倆相互耳語,當她們走過這地點的時候。
她們一定猜到了,每逢她們出來打水的時候,那個人站在樹后的秘密。
她們的水瓶忽然傾倒,水倒出來了,當她們走到這地點的時候。
她們一定發覺,每逢她們出來打水的時候,那個站在樹后的人的心正在跳著。
姊妹倆相互瞥了一眼又微笑了,當她們來到這地點的時候。
她們飛快的腳步里帶著笑聲,使這個每逢她們出來打水的時候站在樹后的人兒心魂撩亂了。
19
你腰間摟著灌滿的水瓶,在河邊路上行走。
你為什么急遽地回頭,從飄揚的面紗里偷偷地看我?
這個從黑暗中向我送來的閃視,像涼風在粼粼的微波上掠過,一陣震顫直到陰陰的岸邊。
它向我飛來,像夜中的小鳥急遽地穿過無燈的屋子的兩邊洞開的窗戶,又在黑夜中消失了。
你像一顆隱在山后的星星,我是路上的行人。
但是你為什么站了一會,從面紗中瞥視我的臉,當你腰間摟著灌滿的水瓶在河邊路上行走的時候?
20
他天天來了又走了。
去吧,把我頭上的花朵送去給他吧,我的朋友。
假如他問贈花的人是誰,我請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告訴他——因為他來了又要走的。
他坐在樹下的地上。
用繁花密葉給他敷設一個座位吧,我的朋友。
他的眼神是憂郁的,它把憂郁帶到我的心中。
他沒有說出他的心事;他只是來了又走了。
21
他為什么特地來到我的門前,這年輕的游子,當天色黎明的時候?
每次我進出經過他的身旁,我的眼睛總被他的面龐所吸引。
我不知道我是應該同他說話還是保持沉默。他為什么特地到我門前來呢?
七月的陰夜是黑沉的;秋日的天空是淺藍的;南風把春天吹得駘蕩不寧。
他每次用新調編著新歌。
我放下活計眼里充滿霧水。他為什么特地到我門前來呢?
22
當她用急步走過我的身旁,她的裙緣觸到了我。
從一顆心的無名小島上忽然吹來一陣春天的溫馨。
一霎飛觸的撩亂掃拂過我,立刻又消失了,像扯落的花瓣在和風中飄揚。
它落在我的心上,像她的身軀的嘆息和她心靈的低語。
23
你為什么悠閑地坐在那里,把鐲子玩得丁當作響呢?
把你的水瓶灌滿了吧。是你應當回家的時候了。
你為什么悠閑地撥弄著水玩,偷偷地瞥視路上的行人呢?
灌滿你的水瓶回家去吧。
早晨的時間過去了——沉黑的水不住地流逝。
波浪相互低語嬉笑閑玩著。
流蕩的云片聚集在遠野高地的天邊。
它們流連著悠閑地看著你的臉微笑著。
灌滿你的水瓶回家去吧。
24
不要把你心的秘密藏起,我的朋友!
對我說吧,秘密地對我一個人說吧。
你這個笑得這樣溫柔、說得這樣輕軟的人,我的心將聽著你的語言,不是我的耳朵。
夜深沉,庭寧靜,鳥巢也被睡眠籠罩著。
從躊躇的眼淚里,從沉吟的微笑里,從甜柔的羞怯和痛苦里,把你心的秘密告訴我吧!
25
“到我們這里來吧,青年人,老實告訴我們,為什么你眼里帶著瘋癲?”
“我不知道我喝了什么野罌粟花酒,使我的眼里帶著瘋癲。”
“啊,多難為情!”
“好吧,有的人聰明有的人愚拙,有的人細心有的人馬虎。有的眼睛會笑,有的眼睛會哭——我的眼睛是帶著瘋癲的。”
“青年人,你為什么這樣凝立在樹影下呢?”
“我的腳被我沉重的心壓得疲倦了,我就在樹影下凝立著。”
“啊,多難為情!”
“好吧,有人一直行進,有人到處流連,有的人是自由的,有的人是鎖住的——我的腳被我沉重的心壓得疲倦了。”
26
“從你慷慨的手里所付與的,我都接受。我別無所求。”
“是了,是了,我懂得你,謙卑的乞丐,你是乞求一個人的一切所有。”
“若是你給我一朵殘花,我也要把它戴在心上。”
“若是那花上有刺呢?”
“我就忍受著。”
“是了,是了,我懂得你,謙卑的乞丐,你是乞求一個人的一切所有。”
“如果你只在我臉上瞥來一次愛憐的眼光,就會使我的生命直到死后還是甜蜜的。”
“假如那只是殘酷的眼色呢?”
“我要讓它永遠穿刺我的心。”
“是了,是了,我懂得你,謙卑的乞丐,你是乞求一個人的一切所有。”
27
“即使愛只給你帶來了哀愁,也信任它。不要把你的心關起。”
“啊,不,我的朋友,你的話語太隱晦了,我不懂得。”
“心是應該和一滴眼淚、一首詩歌一起送給人的,我愛。”
“啊,不,我的朋友,你的話語太隱晦了,我不懂得。”
“喜樂像露珠一樣地脆弱,它在歡笑中死去。哀愁卻是堅強而耐久。讓含愁的愛在你眼中醒起吧。”
“啊,不,我的朋友,你的話語太隱晦了,我不懂得。”
“荷花在日中開放,丟掉了自己的一切所有。在永生的冬霧里,它將不再含苞。”
“啊,不,我的朋友,你的話語太隱晦了,我不懂得。”
28
你的疑問的眼光是含愁的。它要追探了解我的意思,好像月亮探測大海。
我已經把我生命的終始,全部暴露在你的眼前,沒有任何隱秘和保留。因此你不認識我。
假如它是一塊寶石,我就能把它碎成千百顆粒,串成項鏈掛在你的頸上。
假如它是一朵花,圓圓小小香香的,我就能從枝上采來戴在你的發上。
但是它是一顆心,我的愛人。何處是它的邊和底?
你不知道這個王國的邊極,但你仍是這王國的女王。
假如它是片刻的歡娛,它將在嬉笑中開花,你立刻就會看到、懂得了。
假如它是一陣痛苦,它將融化成晶瑩的眼淚,不著一字地反映出它最深的秘密。
但是它是愛,我的愛人。
它的歡樂和痛苦是無邊的,它的需求和財富是無盡的。
它和你親近得像你的生命一樣,但是你永遠不能完全了解它。
29
對我說吧,我愛!用言語告訴我你唱的是什么。
夜是深黑的,星星消失在云里,風在葉叢中嘆息。
我將披散我的頭發,我的青藍的披風將像黑夜一樣地緊裹著我。我將把你的頭緊抱在胸前;在甜柔的寂寞中在你心頭低訴。我將閉目靜聽。我不會看望你的臉。
等到你的話說完了,我們將沉默凝坐。只有叢樹在黑暗中微語。
夜將發白。天光將曉。我們將望望彼此的眼睛,然后各走各的路。
對我說話吧,我愛!用言語告訴我你唱的是什么。
30
你是一朵夜云,在我夢幻中的天空浮泛。
我永遠用愛戀的渴想來描畫你。
你是我一個人的,我一個人的,我無盡的夢幻中的居住者!
你的雙腳被我心切望的熱光染得緋紅,我的落日之歌的搜集者!
我的痛苦之酒使你的唇兒苦甜。
你是我一個人的,我一個人的,我寂寥的夢幻中的居住者!
我用熱情的濃影染黑了你的眼睛,我的凝視深處的祟魂!
我捉住了你,纏住了你,我愛,在我音樂的羅網里。
你是我一個人的,我一個人的,我永生的夢幻中的居住者!
31
我的心,這只野鳥,在你的雙眼中找到了天空。
它們是清曉的搖籃,它們是星辰的王國。
我的詩歌在它們的深處消失。
只讓我在這天空中高飛,翱翔在靜寂的無限空間里。
只讓我沖破它的云層,在它的陽光中展翅吧。
32
告訴我,這一切是否都是真的。我的情人,告訴我,這是否真的。
當這一對眼睛閃出電光,你胸中的濃云發出風暴的回答。
我的唇兒,是真像覺醒的初戀的蓓蕾那樣香甜嗎?
消失了的五月的回憶仍舊流連在我的肢體上嗎?
那大地,像一張琴,真因著我雙足的踏觸而顫成詩歌嗎?
那么當我來時,從夜的眼睛里真的落下露珠,晨光也真因為圍繞我的身軀而感到喜悅嗎?
是真的嗎,是真的嗎,你的愛貫穿許多時代、許多世界來尋找我嗎?
當你最后找到了我,你天長地久的渴望,在我的溫柔的話里,在我的眼睛嘴唇和飄揚的頭發里,找到了完全的寧靜嗎?
那么“無限”的神秘是真的寫在我小小的額上嗎?
告訴我,我的情人,這一切是否都是真的。
33
我愛你,我的愛人。請饒恕我的愛。
像一只迷路的鳥,我被捉住了。
當我的心抖顫的時候,它丟了圍紗,變成赤裸。用憐憫遮住它吧。愛人,請饒恕我的愛。
如果你不能愛我,愛人,請饒恕我的痛苦。
不要遠遠地斜視我。
我將偷偷地回到我的角落里去,在黑暗中坐地。
我將用雙手掩起我赤裸的羞慚。
回過臉去吧,我的愛人,請饒恕我的痛苦。
如果你愛我,愛人,請饒恕我的歡樂。
當我的心被快樂的洪水卷走的時候,不要笑我的洶涌的退卻。
當我坐在寶座上,用我暴虐的愛來統治你的時候,當我像女神一樣向你施恩的時候,饒恕我的驕傲吧,愛人,也饒恕我的歡樂。
34
不要不辭而別,我愛。
我看望了一夜,現在我臉上睡意重重。
只恐我在睡中把你丟失了。
不要不辭而別,我愛。
我驚起伸出雙手去摸觸你,我問自己說:
“這是一個夢嗎?”
但愿我能用我的心系住你的雙足,緊抱在胸前!
不要不辭而別,我愛。
35
只恐我太容易地認得你,你對我耍花招。
你用歡笑的閃光使我目盲來掩蓋你的眼淚。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妙計,
你從來不說出你所要說的話。
只恐我不珍愛你,你千方百計地閃避我。
只恐我把你和大家混在一起,你獨自站在一邊。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妙計,
你從來不走你所要走的路。
你的要求比別人的都多,因此你才靜默。
你用嬉笑的無心來回避我的贈與。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妙計,
你從來不肯接受你想接受的東西。
36
他低聲說:“我愛,抬起眼睛吧。”
我嚴厲地責罵他說:“走!”但是他不動。
他站在我面前拉住我的雙手。我說:“躲開我!”但是他沒有走。
他把臉靠近我的耳邊。我瞪他一眼說:“不要臉!”但是他沒有動。
他的嘴唇觸到我的腮頰。我震顫了,說:“你太大膽了!”但是他不怕丑。
他把一朵花插在我發上。我說:“這也沒有用處!”但是他站著不動。
他取下我頸上的花環就走開了。我哭了,問我的心說:“他為什么不回來呢?”
37
“你愿意把你的鮮花的花環掛在我的頸上嗎,佳人?”
“但是你要曉得,我編的那個花環,是為大家的,為那些偶然瞥見的人,住在未開發的大地上的人,住在詩人歌曲里的人。”
現在來請求我的心作為答贈已經太晚了。
曾有一個時候,我的生命像一朵蓓蕾,它所有的芬芳都儲藏在花蕊里。
現在它已遠遠地噴溢四散。
誰曉得有什么魅力,可以把它們收集關閉起來呢?
我的心不容我只給一個人,它是要給與許多人的。
38
我愛,從前有一天,你的詩人把一首偉大史詩投進他心里。
啊,我不小心,它打到你的丁當的腳鐲上而引起悲愁。
它裂成詩歌的碎片散撒在你的腳邊。
我滿載的一切古代戰爭的貨物,都被笑浪所顛簸。被眼淚浸透而下沉。
你必須使這損失成為我的收獲,我愛。
如果我的死后不朽的榮名的希望都破滅了,那就在生前使我不朽吧。
我將不為這損失傷心,也不責怪你。
39
整個早晨我想編一個花環,但是花兒滑掉了。
你坐在一旁偷偷地從偵伺的眼角看著我。
問這一對沉黑的惡作劇的眼睛,這是誰的錯。
我想唱一支歌,但是唱不出來。
一個暗笑在你唇上顫動;你問它我失敗的緣由。
讓你微笑的唇兒發一個誓,說我的歌聲怎樣地消失在沉默里,像一只在荷花里沉醉的蜜蜂。
夜晚了,是花瓣合起的時候了。
容許我坐在你的旁邊,容許我的唇兒做那在沉默中、在星辰和微光中能做的工作吧。
40
一個懷疑的微笑在你眼中閃爍,當我來向你告別的時候。
我這樣做的次數太多了,你想我很快又會回來。
告訴你實話,我自己心里也有同樣的懷疑。
因為春天年年回來;滿月道過別又來訪問,花兒每年回來在枝上紅暈著臉,很可能我向你告別只為的要再回到你的身邊。
但是把這幻象保留一會吧,不要冷酷粗率地把它趕走。
當我說我要永遠離開你的時候,就當做真話來接受它,讓淚霧暫時加深你眼邊的黑影。
當我再來的時候,隨便你怎樣地狡笑吧。
41
我想對你說出我要說的最深的話語,我不敢,我怕你哂笑。
因此我嘲笑自己,把我的秘密在玩笑中打碎。
我把我的痛苦說得輕松,因為怕你會這樣做。
我想對你說出我要說的最真的話語,我不敢,我怕你不信。
因此我弄真成假,說出和我的真心相反的話。
我把我的痛苦說得可笑,因為我怕你會這樣做。
我想用最寶貴的名詞來形容你,我不敢,我怕得不到相當的酬報。
因此我給你安上苛刻的名字,而夸示我的硬骨。
我傷害你,因為怕你永遠不知道我的痛苦。
我渴望靜默地坐在你的身旁,我不敢,怕我的心會跳到我的唇上。
因此我輕松地說東道西,把我的心藏在語言的后面。
我粗暴地對待我的痛苦,因為我怕你會這樣做。
我渴望從你身邊走開,我不敢,怕你看出我的懦怯。
因此我隨隨便便地昂首走到你的前面。
從你眼里頻頻擲來的刺激,使我的痛苦永遠新鮮。
42
啊,瘋狂的、頭號的醉漢;
如果你踢開門戶在大眾面前裝瘋;
如果你在一夜倒空囊橐,對慎重輕蔑地彈著指頭;
如果你走著奇怪的道路,和無益的東西游戲,
不理會韻律和理性;
如果你在風暴前扯起船帆,你把船舵折成兩半,
那么我就要跟隨你,伙伴,喝得爛醉走向墮落滅亡。
我在穩重聰明的街坊中間虛度了日日夜夜。
過多的知識使我白了頭發,過多的觀察使我眼力模糊。
多年來我積攢了許多零碎的東西:
把這些東西摔碎,在上面跳舞,把它們散擲到風中去吧。
因為我知道喝得爛醉而墮落滅亡,是最高的智慧。
讓一切歪曲的顧慮消亡吧,讓我無望地迷失了路途。
讓一陣旋風吹來,把我連船錨一起卷走。
世界上住著高尚的人,勞動的人,有用又聰明。
有的人很從容地走在前頭,有的人莊重地走在后面。
讓他們快樂繁榮吧,讓我傻呆地無用吧。
因為我知道喝得爛醉而墮落滅亡,是一切工作的結局。
我此刻誓將一切的要求,讓給正人君子。
我拋棄我學識的自豪和是非的判斷。
我打碎記憶的瓶壺,揮灑最后的眼淚。
以紅果酒的泡沫來洗澡,使我歡笑發出光輝。
我暫且撕裂溫恭和認真的標志。
我將發誓做一個無用的人,喝得爛醉而墮落滅亡下去。
43
不,我的朋友,我永不會做一個苦行者,隨便你怎么說。
我將永不做一個苦行者,假如她不和我一同受戒。
這是我堅定的決心,如果我找不到一個陰涼的住處和一個懺悔的伴侶,我將永遠不會變成一個苦行者。
不,我的朋友,我將永不離開我的爐火與家庭,去退隱到深林里面。
如果在林蔭中沒有歡笑的回響;如果沒有郁金色的衣裙在風中飄揚;
如果它的幽靜不因有輕柔的微語而加深。
我將永不會做一個苦行者。
44
尊敬的長者,饒恕這一對罪人吧。
今天春天猖狂地吹起旋舞,把塵土和枯葉都掃走了,你的功課也隨著一起丟掉了。
師父,不要說生命是虛空的。
因為我們和死亡訂下一次和約,在一段溫馨的時間中,我倆變成不朽。
即使是國王的軍隊兇猛地前來追捕,我們將憂愁地搖頭說:“弟兄們,你們擾亂了我們了。如果你們必須做這個吵鬧的游戲,到別處去敲擊你們的武器吧。因為我們剛在這片刻飛逝的時光中變成不朽。”
如果親切的人們來把我們圍起,我們將恭敬地向他們鞠躬說:“這個榮幸使我們慚愧。在我們居住的無限天空之中,沒有多少隙地。因為在春天繁花盛開,蜜蜂的忙碌的翅翼也彼此摩擠。只住著我們兩個仙人的小天堂,是狹小得太可笑了。”
45
對那些定要離開的客人們,求神幫他們快走,并且掃掉他們所有的足跡。
把舒服的、單純的、親近的微笑一起抱在你的懷里。
今天是幻影的節日,他們不知道自己的死期。
讓你的笑聲只作為無意義的歡樂,像浪花上的閃光。
讓你的生命像露珠在葉尖一樣,在時間的邊緣上輕輕跳舞。
在你的琴弦上彈出無定的暫時的音調吧。
46
你離開我自己走了。
我想我將為你憂傷,還將用金色的詩歌鑄成你孤寂的形象,供養在我的心里。
但是,我的運氣多壞,時間是短促的。
青春一年一年地消逝;春日是暫時的;柔弱的花朵無意義地凋謝,聰明人警告我說,生命只是一顆荷葉上的露珠。
我可以不管這些,只凝望著背棄我的那個人嗎?
這會是無益的,愚蠢的,因為時間是太短暫了。
那么,來吧,我的雨夜的腳步聲;微笑吧,我的金色的秋天;來吧,無慮無憂的四月,散擲著你的親吻。
你來吧,還有你,也有你!
我的情人們,你知道我們都是凡人。為一個取回她的心的人而心碎,是件聰明的事情嗎?因為時間是短暫的。
坐在屋角凝思,把我的世界中的你們都寫在韻律里,是甜柔的。
把自己的憂傷抱緊,絕不受人安慰,是英勇的。
但是一個新的面龐,在我門外偷窺,抬起眼來看我的眼睛。
我只能拭去眼淚,更改我歌曲的腔調。
因為時間是短暫的。
47
如果你要這樣,我就停了歌唱。
如果它使你心震顫,我就把眼光從你臉上挪開。
如果使你在行走時忽然驚躍,我就躲開另走別路。
如果在你編串花環時,使你煩亂,我就避開你寂寞的花園。
如果我使水花飛濺,我就不在你的河邊劃船。
48
把我從你甜柔的枷鎖中放出來吧,我愛,不要再斟上親吻的酒。
香煙的濃霧窒塞了我的心。
開起門來,讓晨光進入吧!
我消失在你里面,包纏在你愛撫的褶痕之中。
把我從你的誘惑中放出來吧,把男子氣概交還我,好讓我把得到自由的心貢獻給你。
49
我握住她的手把她抱緊在胸前。
我想以她的愛嬌來填滿我的懷抱,用親吻來偷劫她的甜笑,用我的眼睛來吸飲她的深黑的一瞥。
啊,但是,它在哪里呢?誰能從天空濾出蔚藍呢?
我想去把握美;它躲開我,只有軀體留在我的手里。
失望而困乏地,我回來了。
軀體哪能觸到那只有精神才能觸到的花朵呢?
50
愛,我的心日夜想望和你相見——那像吞滅一切的死亡一樣的會見。
像一陣風暴把我卷走,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劈開我的睡眠搶走我的夢,剝奪了我的世界。
在這毀滅里,在精神的全部赤露里,讓我們在美中合一吧。
我的空想是可憐的!除了在你里面,哪有這合一的希望呢,我的神?
51
那么唱完最后一支歌就讓我們走吧。
當這夜過完就把這夜忘掉。
我想把誰緊抱在臂里呢?夢是永不會被捉住的。
我渴望的雙手把“空虛”緊壓在我心上,壓碎了我的胸膛。
52
燈為什么熄了呢?
我用斗篷遮住它,怕它被風吹滅,因此燈熄了。
花為什么謝了呢?
我的熱戀的愛把它緊壓在我的心上,因此花謝了。
泉為什么干了呢?
我筑起一道堤把它攔起給我使用,因此泉干了。
琴弦為什么斷了呢?
我強彈一個它力不能勝的音節,因此琴弦斷了。
53
為什么盯著我使我羞愧呢?
我不是來求乞的。
只為要消磨時光,我才來站在你院邊的籬外。
為什么盯著我使我羞愧呢?
我沒有從你園里采走一朵玫瑰,沒有摘下一顆果子。
我謙卑地在任何生客都可站立的路邊棚下,找個蔭蔽。
我沒有采走一朵玫瑰。
是的,我的腳疲乏了,驟雨又落了下來。
風在搖曳的竹林中呼叫。
云陣像敗退似的跑過天空。
我的腳疲乏了。
我不知道你怎樣看待我,或是你在門口等什么人。
閃電昏眩了你看望的目光。
我怎能知道你會看到站在黑暗中的我呢?
我不知道你怎樣看待我。
白日過盡,雨勢暫停。
我離開你園畔的樹蔭和草地上的座位。
日光已暗;關上你的門戶吧;我走我的路。
白日過盡了。
54
市集已過,你在夜晚急急地提著籃子要到哪里去呢?
他們都挑著擔子回家去了;月亮從村樹隙中下窺。
喚船的回聲從深黑的水上傳到遠處野鴨睡眠的澤沼。
在市集已過的時候,你提著籃子急忙地要到哪里去呢?
睡眠把她的手指按在大地的雙眼上。
鴉巢已靜,竹葉的微語也已沉默。
勞動的人們從田間歸來,把席子展鋪在院子里。
在市集已過的時候,你提著籃子急忙地要到哪里去呢?
55
正午的時候你走了。
烈日當空。
當你走的時候,我已做完了工作,坐在涼臺上。
不定的風吹來,含帶著許多遠野的香氣。
鴿子在樹蔭中不停地叫喚,一只蜜蜂在我屋里飛著,嗡出許多遠野的消息。
村莊在午熱中入睡了。路上無人。
樹葉的聲音時起時息。
我凝望天空,把一個我知道的人的名字織在蔚藍里,當村莊在午熱中入睡的時候。
我忘記把頭發編起。困倦的風在我頰上和它嬉戲。
河水在陰岸下平靜地流著。
懶散的白云動也不動。
我忘了編起我的頭發。
正午的時候你走了。
路上塵土灼熱,田野在喘息。
鴿子在密葉中呼喚。
我獨坐在涼臺上,當你走的時候。
56
我是婦女中為平庸的日常家務而忙碌的一個。
你為什么把我挑選出來,把我從日常生活的涼陰中帶出來?
沒有表現出來的愛是神圣的。它像寶石般在隱藏的心的朦朧里放光。在奇異的日光中,它顯得可憐地晦暗。
啊,你打碎我心的蓋子,把我顫栗的愛情拖到空曠的地方,把那陰暗的藏我心巢的一角永遠破壞了。
別的女人和從前一樣。
沒有一個人窺探到自己的最深處,她們不知道自己的秘密。
她們輕快地微笑,哭泣,談話,工作。她們每天到廟里去,點上她們的燈,還到河中取水。
我希望能從無遮攔的顫羞中把我的愛情救出,但是你掉頭不顧。
是的,你的前途是遠大的,但是你把我的歸路切斷了,讓我在世界的無睫毛的眼睛日夜瞪視之下赤裸著。
57
我采了你的花,啊,世界!
我把它壓在胸前,花刺傷了我。
日光漸暗,我發現花兒凋謝了,痛苦卻存留著。
許多有香有色的花又將來到你這里,啊,世界!
但是我采花的時代過去了,黑夜悠悠,我沒有了玫瑰,只有痛苦存留著。
58
有一天早晨,一個盲女來獻給我一串蓋在荷葉下的花環。
我把它掛在頸上,淚水涌上我的眼睛。
我吻了她,說:“你和花朵一樣地盲目。
你自己不知道你的禮物是多么美麗。”
59
啊,女人,你不但是神的,而且是人的手工藝品,他們永遠從心里用美來打扮你。
詩人用比喻的金線替你織網,畫家們給你的身形以永新的不朽。
海獻上珍珠,礦獻上金子,夏日的花園獻上花朵來裝扮你,覆蓋你,使你更加美妙。
人類心中的愿望,在你的青春上灑上光榮。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夢。
60
在生命奔騰怒吼的中流,啊,石頭雕成的“美”,你冷靜無言,獨自超絕地站立著。
“偉大的時間”依戀地坐在你腳邊低語說:
“說話吧,對我說話吧,我愛,說話吧,我的新娘!”
但是你的話被石頭關住了,啊,“不動的美”!
61
安靜吧,我的心,讓別離的時間甜柔吧。
讓它不是個死亡,而是圓滿。
讓愛戀融入記憶,痛苦融入詩歌吧。
讓穿越天空的飛翔在巢上斂翼中終止。
讓你雙手的最后的接觸,像夜中的花朵一樣溫柔。
站住一會吧,啊,“美麗的結局”,用沉默說出最后的話語吧。
我向你鞠躬,舉起我的燈來照亮你的歸途。
62
在夢境的朦朧小路上,我去尋找我前生的愛。
她的房子是在冷靜的街尾。
在晚風中,她愛養的孔雀在架上昏睡,鴿子在自己的角落里沉默著。
她把燈放在門邊,站在我面前。
她抬起一雙大眼望著我的臉,無言地問道:“你好嗎,我的朋友?”
我想回答,但是我們的語言迷失而又忘卻了。
我想來想去,怎么也想不起我們叫什么名字。
眼淚在她眼中閃光,她向我伸出右手。我握住她的手靜默地站著。
我們的燈在晚風中顫搖著熄滅了。
63
行路人,你必須走嗎?
夜是靜寂的,黑暗在樹林上昏睡。
我們的涼臺上燈火輝煌,繁花鮮美,青春的眼睛還清醒著。
你離開的時間到了嗎?
行路人,你必須走嗎?
我們不曾用懇求的手臂來抱住你的雙足。
你的門開著。你的立在門外的馬,也已上了鞍韉。
如果我們想攔住你的去路,也只是用我們的歌曲。
如果我們曾想挽留你,也只是用我們的眼睛。
行路人,我們沒有希望留住你,我們只有眼淚。
在你眼里發光的是什么樣的不滅之火?
在你血管中奔流的是什么樣的不寧的熱力?
從黑暗中有什么召喚在引動你?
你從天上的星星中,念到什么可怕的咒語,就是黑夜沉默而異樣地走進你心中時帶來的那個密封的秘密的消息?
如果你不喜歡那熱鬧的集會,如果你需要安靜,困乏的心啊,我們就吹滅燈火,停止琴聲。
我們將在風葉聲中靜坐在黑暗里,倦乏的月亮將在你窗上灑上蒼白的光輝。
啊,行路人,是什么不眠的精靈從午夜的心中和你接觸了呢?
64
我在大路灼熱的塵土上消磨了一天。
現在,在晚涼中我敲著一座小廟的門。這廟已經荒廢倒塌了。
一棵愁苦的菩提樹,從破墻的裂縫里伸展出饑餓的爪根。
從前曾有過路人到這里來洗疲乏的腳。
他們在新月的微光中在院里攤開席子,坐著談論異地的風光。
早起他們精神恢復了,鳥聲使他們歡悅,友愛的花兒在道邊向他們點首。
但是當我來的時候沒有燈在等待我。
只有殘留的燈煙熏污的黑跡,像盲人的眼睛,從墻上瞪視著我。
螢蟲在涸池邊的草里閃爍,竹影在荒蕪的小徑上搖曳。
我在一天之末做了沒有主人的客人。
在我面前的是漫漫的長夜,我疲倦了。
65
又是你呼喚我嗎?
夜來到了,困乏像愛的懇求用雙臂圍抱住我。
你叫我了嗎?
我已把整天的工夫給了你,殘忍的主婦,你還定要掠奪我的夜晚嗎?
萬事都有個終結,黑暗的靜寂是個人獨有的。
你的聲音定要穿透黑暗來刺擊我嗎?
難道你門前的夜晚沒有音樂和睡眠嗎?
難道那翅翼不響的星辰,從來不攀登你的不仁之塔的上空嗎?
難道你園中的花朵,永不在綿軟的死亡中墮地嗎?
你定要叫我嗎,你這不安靜的人?
那就讓愛的愁眼,徒然地因著盼望而流淚。
讓燈盞在空屋里點著。
讓渡船載那些困乏的工人回家。
我把夢想丟下,來奔赴你的召喚。
66
一個流浪的瘋子在尋找點金石。他褐黃的頭發亂蓬蓬地蒙著塵土,身體瘦得像個影子。他雙唇緊閉,就像他的緊閉的心門。他的燒紅的眼睛就像螢火蟲的燈亮在尋找他的愛侶。
無邊的海在他面前怒吼。
喧嘩的波浪,在不停地談論那隱藏的珠寶,嘲笑那不懂得它們的意思的愚人。
也許現在他不再有希望了,但是他不肯休息,因為尋求變成他的生命——
就像海洋永遠向天伸臂要求不可得到的東西——
就像星辰繞著圈走,卻要尋找一個永不能到達的目標——
在那寂寞的海邊,那頭發垢亂的瘋子,也仍舊徘徊著尋找點金石。
有一天,一個村童走上來問:“告訴我,你腰上的那條金鏈是從哪里來的呢?”
瘋子嚇了一跳——那條本來是鐵的鏈子真的變成金的了;這不是一場夢,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變成的。
他狂亂地敲著自己的前額——什么時候,啊,什么時候在他的不知不覺之中得到成功了呢?
拾起小石去碰碰那條鏈子,然后不看看變化與否,又把它扔掉,這已成了習慣;就是這樣,這瘋子找到了又失掉了那塊點金石。
太陽西沉,天空燦金。
瘋子沿著自己的腳印走回,去尋找他失去的珍寶。他氣力盡消,身體彎曲,他的心像連根拔起的樹一樣,萎垂在塵土里了。
67
雖然夜晚緩步走來,讓一切歌聲停息;
雖然你的伙伴都去休息而你也倦乏了;
雖然恐怖在黑暗中彌漫,天空的臉也被面紗遮起;
但是,鳥兒,我的鳥兒,聽我的話,不要垂翅吧。
這不是林中樹葉的陰影,這是大海漲溢,像一條深黑的龍蛇。
這不是盛開的茉莉花的跳舞,這是閃光的水沫。
啊,何處是陽光下的綠岸,何處是你的窩巢?
鳥兒,啊,我的鳥兒,聽我的話,不要垂翅吧。
長夜躺在你的路邊,黎明在朦朧的山后睡眠。
星辰屏息地數著時間,柔弱的月兒在夜中浮泛。
鳥兒,啊,我的鳥兒,聽我的話,不要垂翅吧。
對于你,這里沒有希望,沒有恐怖。
這里沒有消息,沒有低語,沒有呼喚。
這里沒有家,沒有休息的床。
這里只有你自己的一雙翅翼和無路的天空。
鳥兒,啊,我的鳥兒,聽我的話,不要垂翅吧。
68
沒有人永遠活著,兄弟,沒有東西可以經久。把這緊記在心及時行樂吧。
我們的生命不是那個舊的負擔,我們的道路不是那條長的旅程。
一個單獨的詩人,不必去唱一支舊歌。
花兒萎謝;但是戴花的人不必永遠悲傷。
弟兄,把這個緊記在心及時行樂吧。
必須有一段完全的停歇,好把“圓滿”編進音樂。
生命向它的黃昏下落,為了沉浸于金影之中。
必須從游戲中把“愛”召回,去飲憂傷之酒,再去生于淚天。
弟兄,把這緊記在心及時行樂吧。
我們忙去采花,怕被過路的風偷走。
去奪取稍縱即逝的接吻,使我們血液奔流雙目發光。
我們的生命是熱切的,愿望是強烈的,因為時間在敲著離別之鐘。
弟兄,把這緊記在心及時行樂吧。
我們沒有時間去把握一件事物,揉碎它又把它丟在地上。
時間急速地走過,把夢幻藏在裙底。
我們的生命是短促的,只有幾天戀愛的工夫。
若是為工作和勞役,生命就變得無盡地漫長。
弟兄,把這緊記在心及時行樂吧。
美對我們是甜柔的,因為她和我們生命的快速調子應節舞蹈。
知識對我們是寶貴的,因為我們永不會有時間去完成它。
一切都在永生的天上做完。但是大地的幻象的花朵,卻被死亡保持得永遠新鮮。
弟兄,把這緊記在心及時行樂吧。
69
我要追逐金鹿。
你也許會訕笑,我的朋友,但是我追求那逃避我的幻象。
我翻山越谷,我游遍許多無名的土地,因為我要追逐金鹿。
你到市場采買,滿載著回家,但不知從何時何地一陣無家之風吹到我身上。
我心中無牽無掛;我把一切所有都撇在后面。
我翻山越谷,我游遍許多無名的土地——因為我在追逐金鹿。
70
我記得在童年時代,有一天我在水溝里漂一只紙船。
那是七月的一個陰濕的天,我獨自快樂地嬉戲。
我在溝里漂一只紙船。
忽然間陰云密布,狂風怒號,大雨傾注。
渾水像小河般流溢,把我的船沖沒了。
我心里難過地想:這風暴是故意來破壞我的快樂的,它的一切惡意都是對著我的。
今天,七月的陰天是漫長的,我在默憶我生命中以我為失敗者的一切游戲。
我抱怨命運,因為它屢次戲弄了我,當我忽然憶起我的沉在溝里的紙船的時候。
71
白日未盡,河岸上的市集未散。
我只恐我的時間浪擲了,我的最后一文錢也丟掉了。
但是,沒有,我的兄弟,我還有些剩余。命運并沒有把我的一切都騙走。
買賣做完了。
兩邊的手續費都收過了,該是我回家的時候了。
但是,看門的,你要你的辛苦錢嗎?
別怕,我還有點剩余。命運并沒有把我的一切都騙走。
風聲宣布著風暴的威脅。西方低垂的云影預報著噩兆。
靜默的河水在等候著狂風。
我怕被黑夜趕上,急忙過河。
啊,船夫,你要收費!
是的,兄弟,我還有些剩余。命運并沒有把我的一切都騙走。
路邊樹下坐著一個乞丐。可憐啊,他含著羞怯的希望看著我的臉!
他以為我富足地攜帶著一天的利潤。
是的,兄弟,我還有點剩余。命運并沒有把我的一切都騙走。
夜色愈深,路上靜寂。螢火在草間閃爍。
誰以悄悄的躡步在跟著我?
啊,我知道,你想掠奪我的一切獲得。我必不使你失望!
因為我還有些剩余。命運并沒有把我的一切都騙走。
夜半到家。我兩手空空。
你帶著切望的眼睛,在門前等我,無眠而靜默。
像一只羞怯的鳥,你滿懷熱愛地飛到我胸前。
哎,哎,我的神,我還有許多剩余。命運并沒有把我的一切都騙走。
72
用了幾天的苦工,我蓋起一座廟宇。這廟里沒有門窗,墻壁是用層石厚厚地壘起的。
我忘掉一切,我躲避大千世界,我神注目奪地凝視著我安放在龕里的偶像。
里面永遠是黑夜,以香油的燈盞來照明。
不斷的香煙,把我的心繚繞在沉重的螺旋里。
我徹夜不眠,用扭曲混亂的線條在墻上刻畫出一些奇異的圖形——生翼的馬,人面的花,四肢像蛇的女人。
我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線之路,使鳥的歌聲,葉的細語,或村鎮的喧囂得以進入。
在沉黑的仰頂上,唯一的聲音是我禮贊的回響。
我的心思變得強烈而鎮定,像一個尖尖的火焰。我的感官在狂歡中昏暈。
我不知時間如何度過,直到巨雷震劈了這座廟宇,一陣劇痛刺穿我的心。
燈火顯得蒼白而羞愧;墻上的刻畫像是被鎖住的夢,無意義地瞪視著,仿佛要躲藏起來。
我看著龕上的偶像,我看見它微笑了,和神的活生生的接觸,它活了起來。被我囚禁的黑夜,展起翅來飛逝了。
73
無量的財富不是你的,我的耐心的微黑的塵土母親。
你操勞著來填滿你孩子們的嘴,但是糧食是很少的。
你給我們的歡樂禮物,永遠不是完全的。
你給你孩子們做的玩具,是不牢的。
你不能滿足我們的一切渴望,但是我能為此就背棄你嗎?
你的含著痛苦陰影的微笑,對我的眼睛是甜柔的。
你的永不滿足的愛,對我的心是親切的。
從你的胸乳里,你是以生命而不是以不朽來哺育我們,因此你的眼睛永遠是警醒的。
你累年積代地用顏色和詩歌來工作,但是你的天堂還沒有蓋起,僅有天堂的愁苦的意味。
你的美的創造上蒙著淚霧。
我將把我的詩歌傾注入你無言的心里,把我的愛傾注入你的愛中。
我將用勞動來禮拜你。
我看見過你的溫慈的面龐,我愛你的悲哀的塵土,大地母親。
74
在世界的謁見堂里,一根樸素的草葉,和陽光與夜半的星辰坐在同一條氈褥上。
我的詩歌,也這樣地和云彩與森林的音樂,在世界的心中平分席次。
但是,你這富有的人,你的財富,在太陽的喜悅的金光和沉思的月亮的柔光這種單純的光彩里,卻占不了一份。
包羅萬象的天空的祝福,沒有灑在它的上面。
等到死亡出現的時候,它就蒼白枯萎,碎成塵土了。
75
夜半,那個自稱的苦行人宣告說:“棄家求神的時候到了。啊,誰把我牽住在妄想里這么久呢?”
神低聲說:“是我。”但是這個人的耳朵是塞住的。
你的妻子和吃奶的孩子一同躺著,安靜地睡在床的那邊。
這個人說:“什么人把我騙了這么久呢?”
聲音又說:“是神。”但是他聽不見。
嬰兒在夢中哭了,挨向他的母親。
神命令說:“別走,傻子,不要離開你的家。”但是他還是聽不見。
神嘆息又委屈地說:“為什么我的仆人要把我丟下,而到處去找我呢?”
76
廟前的集會正在進行。從一早起就下雨,這一天快過盡了。
比一切群眾的歡樂還光輝的,是一個花一文錢買到一個棕葉哨子的小女孩的光輝的微笑。
哨子的尖脆歡樂的聲音,在一切笑語喧嘩之上飄浮。
無盡的人流擠在一起,路上泥濘,河水在漲,雨在不停地下著,田地都沒在水里。
比一切群眾的煩惱更深的,是一個小男孩的煩惱——他連買那根帶顏色的小棍的一文錢都沒有。
他苦悶的眼睛望著那間小店,使得這整個人類的集會變成可悲憫的。
77
西鄉來的工人和他的妻子正忙著替磚窯挖土。
他們的小女兒到河邊的渡頭上;她無休無息地擦洗鍋盤。
她的小弟弟,光著頭,赤裸著黧黑的涂滿泥土的身軀,跟著她,聽她的話,在高高的河岸上耐心地等著她。
她頂著滿瓶的水,平穩地走回家去,左手提著發亮的銅壺,右手拉著那個孩子——她是媽媽的小丫頭,繁重的家務使她變得嚴肅了。
有一天我看見那赤裸的孩子伸著腿坐著。
他姐姐坐在水里,用一把土在轉來轉去地擦洗一把水壺。
一只毛茸茸的小羊,在河岸上吃草。
它走近這孩子身邊,忽然大叫了一聲,孩子嚇得哭喊起來。
他姐姐放下水壺跑上岸來。
她一只手抱起弟弟,一只手抱起小羊,把她的愛撫分成兩半,人類和動物的后代在慈愛的連結中合一了。
78
在五月天里。悶熱的正午仿佛無盡地悠長。干地在灼熱中渴得張著口。
當我聽到河邊有個聲音叫道:“來吧,我的寶貝!”
我合上書開窗外視。
我看見一只皮毛上盡是泥土的大水牛,眼光沉著地站在河邊;一個小伙子站在沒膝的水里,在叫它去洗澡。
我高興而微笑了,我心里感到一陣甜柔的接觸。
79
我常常思索,人和動物之間沒有語言,他們心中互相認識的界線在哪里。
在遠古創世的清晨,通過哪一條太初樂園的單純的小徑,他們的心曾彼此訪問過。
他們的親屬關系早被忘卻,他們不變的足印的符號并沒有消滅。
可是忽然在這無言的音樂中,那模糊的記憶清醒起來,動物用溫柔的信任注視著人的臉,人也用嬉笑的感情下望著它的眼睛。
好像兩個朋友戴著面具相逢,在偽裝下彼此模糊地互認著。
80
用一轉的秋波,你能從詩人的琴弦上奪去一切詩歌的財富,美妙的女人!
但是你不愿聽他們的贊揚,因此我來頌贊你。
你能使世界上最驕傲的頭在你腳前俯伏。
但是你愿意崇拜的是你所愛的沒有名望的人們,因此我崇拜你。
你的完美的雙臂的接觸,能在帝王的榮光上加上光榮。
但你卻用你的手臂去掃除塵土,使你微賤的家庭整潔,因此我心中充滿了欽敬。
81
你為什么這樣低聲地對我耳語,啊,“死亡”,我的“死亡”?
當花兒晚謝,牛兒歸棚,你偷偷地走到我身邊,說出我不了解的話語。
難道你必須用昏沉的微語和冰冷的接吻來向我求愛,來贏得我心嗎,啊,“死亡”,我的“死亡”?
我們的婚禮不會有鋪張的儀式嗎?
在你褐黃的鬈發上不系上花串嗎?
在你前面沒有舉旗的人嗎?你也沒有通紅的火炬,使黑夜像著火一樣地明亮嗎,啊,“死亡”,我的“死亡”?
你吹著法螺來吧,在無眠之夜來吧。
給我穿上紅衣,緊握我的手把我娶走吧。
讓你的駕著急躁嘶叫的馬的車輦,準備好等在我門前吧。
揭開我的面紗驕傲地看我的臉吧,啊,“死亡”,我的“死亡”。
82
我們今夜要做“死亡”的游戲,我的新娘和我。
夜是深黑的,空中的云霾是翻騰的,波濤在海里咆哮。
我們離開夢的床榻,推門出去,我的新娘和我。
我們坐在秋千上,狂風從后面猛烈地推送我們。
我的新娘嚇得又驚又喜,她顫抖著緊靠在我的胸前。
許多日子我溫存服侍她。
我替她鋪一個花床,我關上門不讓強烈的光射在她眼上。
我輕輕地吻她的嘴唇,軟軟地在她耳邊低語,直到她困倦得半入昏睡。
她消失在模糊的無邊甜柔的云霧之中。
我摩撫她,她沒有反應;我的歌唱也不能把她喚醒。
今夜,風暴的召喚從曠野來到。
我的新娘顫抖著站起,她牽著我的手走了出來。
她的頭發在風中飛揚,她的面紗飄動,她的花環在胸前窸窣作響。
死亡的推送把她搖晃活了。
我們面面相看,心心相印,我的新娘和我。
83
她住在玉米地邊的山畔,靠近那股嬉笑著流經古樹的莊嚴的陰影的清泉。女人們提罐到這里來裝水,過客們在這里談話休息。她每天隨著潺潺的泉韻工作幻想。
有一天,一個陌生人從云中的山上下來;他的頭發像醉蛇一樣紛亂。我們驚奇地問:“你是誰?”他不回答,只坐在喧鬧的水邊,沉默地望著她的茅屋。我們嚇得心跳。到了夜里,我們都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晨,女人們到杉樹下的泉邊取水,她們發現她茅屋的門開著,但是,她的聲音沒有了,她的微笑的臉哪里去了呢?
空罐立在地上,她屋角的燈,油盡火滅了。沒有人曉得在黎明以前她跑到哪里去了——那個陌生人也不見了。
到了五月,陽光漸強,冰雪化盡,我們坐在泉邊哭泣。我們心里想:“她去的地方有泉水嗎,在這炎熱焦渴的天氣中,她能到哪里去取水呢?”我們惶恐地對問:“在我們住的山外還有地方嗎?”
夏天的夜里,微風從南方吹來;我坐在她的空屋里,沒有點上的燈仍在那里立著。忽然間那座山峰,像簾幕拉開一樣從我眼前消失了。“啊,那是她來了。你好嗎,我的孩子?你快樂嗎?在無遮的天空下,你有個陰涼的地方嗎?可憐啊,我們的泉水不在這里供你解渴。”
“那邊還是那個天空,”她說,“只是不受屏山的遮隔——也還是那股流泉長成江河——也還是那片土地伸廣變成平原。”“一切都有了,”我嘆息說,“只有我們不在。”她含愁地笑著說:“你們是在我的心里。”我醒起聽見泉流潺潺,杉樹的葉子在夜中沙沙地響著。
84
黃綠的稻田上掠過秋云的陰影,后面是狂追的太陽。
蜜蜂被光明所陶醉,忘了吸蜜,只癡呆地飛翔嗡唱。
河里島上的鴨群,無緣無故地歡樂地吵鬧。
我們都不回家吧,兄弟們,今天早晨我們都不去工作。
讓我們以狂風暴雨之勢占領青天,讓我們飛奔著搶奪空間吧。
笑聲飄浮在空氣上,像洪水上的泡沫。
弟兄們,讓我們把清晨浪費在無用的歌曲上面吧。
85
你是什么人,讀者,百年后讀著我的詩?
我不能從春天的財富里送你一朵花,從天邊的云彩里送你一片金影。
開起門來四望吧。
從你的群花盛開的園子里,采取百年前消逝了的花兒的芬芳記憶。
在你心的歡樂里,愿你感到一個春晨吟唱的活的歡樂,把它快樂的聲音,傳過一百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