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辛掐了個訣,廟里的積塵瞬間聚攏成球,一彈指便飛了出去。
李青撿了些干柴生了火。
岳辛看著殘破的神像嘆道:“這應該是一位河神,不過香火不繼,神像已毀,可能已經道化天地了。”
李青問道:“神像都毀了,這位神靈還有可能活著嗎?”
岳辛搖搖頭,從袖中取出一支玉瓶,手指一撫,從瓶中飛出蒲團和香裱來。
岳辛走到香案前,上了幾柱香,輕聲道:“不管這位河神還有無靈應,借人廟宇棲身,奉上一點兒心意總是好的。”
李青聞言也走過去,規規矩矩地上了幾柱香。
夜色涼如水,不過對兩個已經入道的修行人來說卻不算什么。
籠起一叢篝火可能更多的是為了排遣寂寞。
兩個人沒有再說話,神廟里只剩下干柴燃燒時發出的噼啪聲。
一個鬼鬼祟祟的小東西忽然從岳辛袖中爬出來。
李青斜眼瞄過去,那小東西立馬攤到地上裝死。
原來是當年小桃子送給岳辛的那個布娃娃。
這布娃娃如今更加精致了。穿了一身小小的衣裳,戴著個小草帽,兩只本來用紐扣做成的眼睛如今仿佛成了兩塊黑寶石。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居然有了靈性。
李青看了一眼閉目養神的岳辛,好笑地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小東西的肚子。
小東西無動于衷,仿佛真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布娃娃。
裝的還挺像!
李青輕輕敲了敲她的小帽子。
帽子歪了!
小東西終于爬起身,雙手叉腰,瞪著兩只黑寶石般的大眼睛,怒視李青。
嘿!我懷疑你在罵我!
李青伸手要去捉她。
小東西瞬間邁起小短腿,跑向岳辛身邊,爬上膝蓋,把整個身體藏進岳辛懷里。
李青咂咂嘴,撿起一根樹枝無聊地撥弄起柴火。
沒過一會兒,那小東西又偷偷爬出來。
李青裝著沒看到,只拿余光去看這小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只見那小家伙鬼鬼祟祟地瞄了瞄兩人的臉。
一個還是閉目養神,一個正挑弄著篝火。
她仿佛松了口氣,站起身,邁開小短腿來到神案前,五體投地,虔誠地磕起了頭。
“看來這尊河神還活著。”一道清冷的聲音忽然在廟里響起。
李青抬起頭,發現岳辛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睜開了眼,正看向那尊殘破的神像。
隨著岳辛的目光看過去,小東西在聲音響起的時候已經躺在地上裝死。
“這小家伙什么時候有了靈性?”李青好奇地看著那小家伙像一只毛毛蟲一樣蠕動著遠離神像。
“很久了。在你變成一棵桃樹的時候。”岳辛伸出手,一縷清風裹挾著小家伙飛過來,被她捉在手里。
小家伙坐在岳辛手掌心,有點暈乎乎的。好一會兒才發現帽子被風吹歪了,她趕忙伸手扶正,這才抬頭看向手掌的主人,一雙清冷的眼睛正盯著她。
小家伙瞬間躺下來,小手摘下帽子,蓋住了臉,一動不動。
“有趣!”李青笑起來。
岳辛把布娃娃放到肩頭,小家伙伸手抓住岳辛的衣服,調整了下姿勢,舒舒服服地坐好,兩條小短腿悠哉悠哉地晃。
岳辛沒再理會這小東西,開口道:“請尊神現身一見!”
過了良久,神廟里終于響起一聲滄桑的嘆息。
月色下,一道透明的身影從那殘破的神像里走出來。
“見過兩位道友。”那身影遙遙拜下,“如今我不過剩下一縷殘魂,哪里敢稱尊神?叫我一聲艄公便是。”
“艄公?”岳辛道,“我觀你不像水中精怪,何以登臨神位?”
艄公道:“我本是江上一擺渡人,后來有幸得錢塘君敕封,這才得了神位,忝居八十里桐水的水神,算起來至今已有千載了。”
“敕封?”
“錢塘江?”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艄公先看了看李青,撫須嘆道:“沒想到時至今日,還有人知道錢塘!”
李青看了岳辛一眼,見她正皺眉思索,還是壓不住心頭好奇,問道:“艄公,未知您所說的錢塘是我所知道的那個嗎?”
艄公點頭道:“如今世人只知怒江,還能知道錢塘江的只怕世間沒有幾人了。”
李青激動道:“您是從世外來的?”
艄公道:“對于如今所處的天地來說,我來自世外。但是對于外面的天地來說,我們都在世內。”
李青問道:“您的意思是說,這片天地是被包含在世外天地里面的?”
艄公道:“你聽說過福地洞天嗎?”
李青瞬間打了個激靈,喃喃道:“洞天,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當年錢塘江神興波作浪,水淹十府,被人打死。后來也不知那位高人用了什么手段,仿佛將十府之地剝離了出來,成了我們如今的天地。”
李青道:“艄公您活了千年,見多識廣,我們如果想要出去該怎么做?”
“我也不知。”艄公搖頭道,“當年之禍我也受了波及,沉寂了數百年,期間究竟發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等我蘇醒之后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然換了天地。
如今法身被毀去,世人不知我名,我茍延殘喘幾百年,也差不多到了離去的時候了。”
艄公將目光看向坐在岳辛肩上的小家伙,笑了笑:“這小東西倒是與我有緣,我本來神識即將入滅,卻不想還能被她感應到。”
艄公看向岳辛,“道友,我如今即將道化天地,想送這小家伙一份機緣,不知可否應允?”
岳辛把肩頭的小家伙捧在手里,點頭道:“這小家伙能得艄公青眼,也是她的福分。”
艄公笑道:“我本不過是一無名艄工,不想得了幾分造化,被錢公封為桐水水神,如今桐水不存,我這水神又哪得獨活?”
“艄公且慢!”李青道,“若是為您重立神位,聚攏香火,未嘗不能再塑金身,何必如此?”
艄公搖頭道,“哪里會那般簡單?何況活了這么久,我也累了,反而想要求個清靜。”
艄公說完,復又問道:“兩位可還有問題要問?臨死前受了兩位香火,小老兒空活千載,也只有這點兒見識拿得出手了。”
李青看向岳辛,岳辛想了想,最終搖搖頭,未曾開口。
李青拱手道:“艄公,您活了千年,可知道為何如今這世間的歷史只有五百年?”
艄公搖頭道:“你若是問我此間之事,那卻是問道于盲了。我自當年水禍至今,一直渾渾噩噩,對此間事實在不甚了了。”
李青想了想,又問道:“您所言的錢塘君不知是哪一位?”
“吳越王錢公,諱镠。”
“錢镠?”李青有些茫然。
艄公道:“時間總會抹去一切,何況如今連天地都換了,你不知也正常。”
李青點點頭,施禮道:“謝艄公解惑。”
艄公撫須道:“能在臨死之前得一二友人,也是一樁樂事。”
說著,艄公伸出手指,插進眉心,從中摳出一物,有光輝灑落。
定神看去,那是一枚符文。
艄公屈指一彈,那符文化作一縷流光沒入小家伙的眉心。
小家伙伸出胖手揉了揉,從岳辛懷里跳下來,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又朝著艄公磕起頭。
艄公笑起來,他捋著胡須,透明的身影不停灑落著光,越來越淡,越來越淡,逐漸消散于無形。
天地間只剩下他灑脫的笑聲:“去休!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