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備看完榜文，想到自己的身世，不自覺地長嘆一聲，心情懊喪，手里原是緊緊拿著的那賣剩的麻鞋、草席頹然掉下。

俯身拾起，準備離去時，一個高大威猛的身影擋在他的面前，劉備看那榜文半天入神，并沒察覺有人站在他身后良久，還沒開口問及耳邊已響起雷鳴般的聲音。

“大丈夫！……”

僅僅三個字就已經嚇得劉備又拋下鞋子和草席，那人似乎與人剛吵完架，喉嚨不太舒服，哼唧兩聲才扯開喉嚨又大聲喝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在這里嘆什么氣？”

劉備退后一步，抬頭一看。

這大聲喝道者身高八尺，豹子頭，圓弧眼睛，兩邊臉頰的胡須都像木針般直直豎著，他的聲音飽滿如高樓洪鐘，高大雄偉，強壯如獸，十分威武。

劉備行了一禮，心想自己不知那里得罪了他？那人也還了一禮，表示自己并無惡意。

劉備問道：“閣下是誰，有什么指教？”

那人哈哈大笑，叫道：“你一個賣麻鞋的，怎么說起話來也含有幾分墨水！”

劉備道：“家母自小，便叮囑我，務必先讀書識字，后報答……”

“好！”那人突然高興起來，道：“我姓張名飛，字翼德，在這里做著酒水、豬羊的生意。你……”

“我……”劉備支支吾吾，以為自己是個賣草、鞋的而被看低，于是面露難色，難免慚愧。

張飛眨眨他那大圓眼睛，心里領會，笑道：“你自小讀書識字，連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嗎？”

劉備呆了一下，方道：“我姓劉名備，字玄德?！鳖D了一下，又道：“因家里貧寒苦窮，靠販麻鞋、織草席為生存根本?！?

張飛笑了一下，不以為然。

兩人又談了幾句，話里投機，各自歡喜。

張飛道：“我愿意拿出所有家產作為本錢，與你共同做一番大業?！备┥韼蛣鋼炱鸩菹龋笾噶酥复蹇诘囊患揖频辏溃骸斑@里人多，人多口雜。那里有家酒店，我們一邊飲酒一邊商議?！?

劉備心道：“此人看起來魯莽，卻心思縝密，果然人不可貌相?！碑斚滦Φ溃骸翱紤]得是，我也正有此意。”

久時，一名大漢把推車放在一旁進店喝酒。張飛高興得大口酒大口肉的，沒有過多留意店門來人。劉備不自覺放下筷子，留神一看——這人身高九尺，闊大的胸膛任那長須飄灑，臉色古怪不同常人，好像嫩透的紅棗一樣，長一雙丹鳳眼卻炯炯有神，尚有兩條臥蠶眉添上幾分銳利，相貌堂堂，威武霸氣。

那人喝道：“快拿酒來，我待會趕入城去?！?

劉備眼光獨到，心中驚喜，把還沒嚼碎的肉塊直接吞下，連忙站起身來，目光與腳足皆向著那人，恭敬道：“閣下，這里留有位子，我們一起喝酒談論世事，如何？”

張飛一怔，怕來者不善，想開口拒絕，可一看到那人如烈焰般銳利的目光，涌上喉嚨的話都隨酒菜一并吞了下去。

那人答謝一聲，在一旁坐下，喝了一口酒道：“我姓關名羽，字云長。五、六年前，鄉里有幾個‘知名’惡霸仗勢欺人，不得寧日。我年輕氣盛，一怒之下殺了他們，如此舉動雖說有人拍手叫好，卻不得不逃到外鄉避難……”說到這里，關羽又大口喝上一碗酒，似乎要這烈酒掃盡那心中苦悶。

劉備和張飛聽了都十分敬佩，各自對視一眼，心里領會，簡單介紹一番后，隨即將兩人共同的志愿告知給關羽聽。

關羽心底十分高興，道：“今日有緣遇到道同志合者，實乃關某之榮幸！高山流水遇知音，一生一位足矣，沒想到，能有兩位！”

酒后，三人一起來到張飛的莊上，再次敘話。劉備見莊后有一座桃園，園中花容燦爛，景色宜人，心中便有了主意。

“我們結義，怎么樣？！”酒喝一半，劉備突然提議。

關羽笑道：“關某早有此意，劉兄弟把心里話說了出來自然贊同，不知張兄弟意下如何？”

張飛整個人怔住了，抹了抹嘴巴，心里狠狠怪責：自己就知道喝酒，這重大的事情他居然沒有考慮過！也趕忙笑道：“成，成！哈哈哈！”

劉備道：“那我們從今日起就如同親兄弟了！”

張飛道：“可我家里并沒準備結義所需要物，若是我早知今日，我巴不得在雜物店里住下，一伸手便能拿來香火、紙張！”

劉備笑道：“你在別人老板的雜物店里住下，就不怕一伸手摸到的是……”

張飛奇道：“是什么？難道是老鼠，蛇？不對，不對，好端端的怎么會有蟲獸！”見劉備不答，也不道他是在戲弄，于是心里苦苦琢磨，不得其果。

劉備拿起一大碗酒，一飲而下，痛快說道：“好酒！好酒！”

張飛腦筋轉不過來，氣道：“我不痛快！再喝！再喝！”

關羽看破不說破，笑而不語，大口喝酒。

劉備帶著幾分醉意指著桃花園方向道：

“夜色已晚，集市已散，明天一早，我去張羅。”

次日，三人在桃花園中備齊祭器祭項，點香禮拜，共同發誓：

“念劉備……”

“關羽……”

“張飛……”

“雖不同姓不同名，今有幸結為兄弟。往后同心協力，救苦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民。”

“我劉備！”

“我關羽！”

“我張飛！”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皇天后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

誓言完畢，三人正式結為異性兄弟，按照年歲排列——劉備被尊稱為大哥，關羽次之，被尊稱為二哥或二弟，張飛最小，被稱為三弟。

三人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哈哈大笑。

劉備把手中杯隨手一擲，突然聽到“哐當”的一聲，尋了過去，歡呼起來。

關羽心里奇怪，跟了過去，問道：“大哥，到底是什么事，令你如此高興？”

劉備喜道：“二弟，你家里怎會有如此寶物？”一邊說著一邊翻開泥土。

張飛懵了一下，懷疑大哥又在戲弄他，道：“家里有驚人的寶物，我怎會不知？”

“二弟，三弟，你們快來看，這是什么？”劉備站起來讓開視野，指了指埋在地下露出半邊的“大石頭”。

關羽道：“啊！這是鐵？”

張飛搖搖頭道：“什么鐵，都是些爛石頭，有什么值得驚訝的？從前有一個路過的車隊，與我做生意，結果出了意外不夠錢付，于是就把這些大石頭留給我，還說有機會路過時再來贖回它們。我不以為然，對這些破玩意不上心，沒地方放就把它們全埋在這里?！?

劉備笑道：“三弟，太陽已經升起來到你頭頂了，難道還不夠亮眼嗎？”

張飛望了一眼高高掛起的太陽，又向劉備看去，見大哥神情歡喜，心里半知半解，半信半疑。于是快步上前，蹲下身去，拍落上面的塵土，道：“??！原來如此！外面看起來就是一塊討人厭的大石頭，可里面卻內有玄機！可是，可是……大哥，這即使是鐵，但又有什么驚奇之處？鐵，那鐵匠鋪里多的是，任你挑選?！?

劉備扶起張飛，略微怪責道：“三弟，你當真是不識手中寶呀！”然又道：“你明確告訴我，你剛才說，這‘石頭’放在泥土里多久了？”

張飛伸出大拇指、食指、中指，答道：“至少三年了。”

劉備神情興奮，卻壓低聲音道：“那就是了！這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稀有鐵礦石呀！”

關羽一聽，道：“大哥，此話當真？那我們就可以用它們制造出幾把稱手如意的神兵利器！”

張飛一怔，才反應過來，道：“原來是這樣，所以大哥才如此高興！可是，大哥，你怎么連這個都懂？”頓了一下，又問道：“你爸是鐵匠？”

劉備搖搖頭，笑道：“我爸不是鐵匠，這些知識我是在借來的書籍里看到。雖說紙上談兵，但腦子里記住了，一見到便懂了?！?

張飛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他們把這些爛石頭給我時，一副副不情愿的樣子，還說有機會就來拿回。我尋思他們是不是耍我，但也無可奈何，只好收下一車爛石頭。沒想到，這些都是寶？”

尋常礦石埋在泥土里，歲月一長，必定損毀、變質——可稀有礦石就不一樣了，埋在泥土里三年，外層剝落，露出寶膽！

劉備和關羽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回到張飛面前時，關羽臉色明顯有些失落，劉備卻面露春風，道：“二弟，不必擔憂，有幾塊好鐵就已經足夠了?！庇值溃骸翱墒?，三弟，高興過了頭就成了難過?！?

張飛問道：“為什么？那么多寶貝在這里，我怎么就難過了？”

關羽道：“三弟，你想想看，如果它們都是寶貝，他們又怎會舍得全部給你？”

張飛哦了一聲，道：“他們在給我之前，也不知道這是寶還是爛石頭？”

劉備點點頭，道：“也許，十幾車甚至幾百車礦石也未必能夠煉制出半碗稀有鐵礦?！苯又Φ溃骸叭?，他們說什么等下次回來取回，不過是隨口糊弄你而已。只是……只是他們沒有想到，隨手丟給你的一車礦石，居然藏著天價寶貝！”

張飛樂呵呵，叫道：“不愧是大哥！若不是大哥見多識廣，這些寶貝差點永遠埋在我的后院啦！哈哈哈！”

劉備把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輕聲道：“居然是寶貝，就不能隨意張揚。村里有一位因傷而來此隱居的老鐵匠，我與他有緣相遇，因此相熟，若信得過我，我們這事就交給他做吧?！?

關、張兩人齊聲應道：“聽大哥的。”

稀有礦石一共有三塊，其中一塊居然重達三百多斤，最輕的不過十來斤。劉備在“大石頭”底下一托，使出全力也動不了它分毫。張飛二話不說，一聲喝道，三百多斤的“大石頭”瞬間托起。三人對視，哈哈大笑。

關羽找來推車，三人把幾塊“石頭”放在上面，用草席蓋著，來到老鐵匠家，只看到一間破爛的房子和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

“這這這……”張飛還沒有說出口，劉備搶先開口道：“老前輩，劉備今日前來，有事相求?！?

老鐵匠笑道：“你母親救過我一命，我跟她承諾過，若有事相求，我必報恩?！?

劉備道：“我與母親也多得老前輩照顧，報恩兩字不敢亂提?！?

這時，老鐵匠眼光閃爍，緊緊盯著車上的“大石頭”，忙問道：“這是……”

劉備笑道：“老前輩眼光尖銳，居然一眼看穿草席之下藏有寶物。”

老鐵匠道：“你忘了，我和你說過我是干什么的？”

劉備道：“沒忘，沒忘。老前輩有一日喝多了，不小心吐露出來，劉備耳靈，想忘也忘不了。”

老鐵匠呵呵地笑，道：“老朽的事，告訴你也無妨，只是……”說著看向關羽、張飛。

劉備道：“老前輩盡管放心，這是我二弟、三弟，無需顧慮。”

老鐵匠點點頭，沉下心來，道：“你只知道我是一名老鐵匠，卻不知道我是因為什么事情而來到這里隱居。對此，小劉，你很好奇吧？”

劉備道：“好奇歸好奇，恕晚輩不敢多問?！?

老鐵匠胡子上揚，笑道：“你若問了，老朽那有不說之理？你從來不問，老朽也從來不說，那老朽心里即使有苦，也只能對酒述說。即使良辰美景，更與何人說？如此而已！”

張飛心想：這老頭明顯剛剛酒醒，說起話來胡言亂語，大哥怎么會叫他老前輩？又怎么說他是十分了得的鐵匠？

關羽暗道：“此人本領，難以看出。大哥慧眼識珠，信他就是?！?

劉備心中恍然，連聲答應：“是，是，晚輩這就細心聽著?！闭溃骸岸埽?，快把吃的喝的拿來，老前輩答應我們了?！?

老鐵匠“啊”一聲，叫道：“我……我答應你們什么了？”

劉備道：“老前輩剛剛酒醒，卻不覺頭暈，十分精神，是因為車上那幾塊‘爛石頭’吧。”

老鐵匠喝了一口酒，點頭道：“沒錯，可老朽也沒說答應什么，對吧？”

劉備繼續說道：“老前輩的事情，劉備從來不問，老前輩也從來不說。二十年前，老前輩酒后吐真言，我才得知老前輩原來是一名鐵匠，因為一些事情而隱居此處?！?

老鐵匠“哦”了一聲，道：“即使你知道我是鐵匠，可老朽也沒答應你們什么，不是嗎？”

劉備笑道：“老前輩表面上沒答應，可心里卻偷偷答應了?！?

老鐵匠不以為然，又問道：“何以見得？老朽心里想什么你也知道?！?

劉備道：“自然知道，來龍去脈，猜得十有八九，也算知道了?！?

老鐵匠笑道：“小劉，可你還是沒有跟老朽說明白，我到底答應你們什么了？還有，即使我答應了，我又是什么時候答應的？可別忘了，我們才剛剛見面不到一會功夫，是吧？”說著又喝了一碗酒。

張飛瞧瞧劉備，瞧瞧關羽，又瞧瞧老頭，腦瓜里是十分稀里糊涂——大哥他們是在說什么呀？有話直說，不行嗎？

關羽靜心聽著，不緊不慢地給老鐵匠斟酒。

劉備正色道：“老前輩是一名好鐵匠。”

老鐵匠搖搖頭，道：“鐵匠也有好有壞，老朽也許只是三流學徒?！?

劉備道：“若是普通鐵匠，那里識得草中寶，老前輩，你是一名有獨特眼光的一流鐵匠?！?

老鐵匠心里暗喜，卻不喜形于色，道：“老朽即使是一流鐵匠，又有什么用呢？”

劉備恭敬道：“有用，有用，屋里有老鐵匠，車上好‘石頭’，門前有抱負者。說不巧也巧了，說無緣也有緣了！”

老鐵匠目光如炬，直道：“那老朽是什么時候答應你們了？若你能回答出來，老朽起初不答應現在也答應了?！?

劉備一一道來：

“劉備心中的抱負，曾告訴過老前輩，冒昧拜訪，必有所求。既然老前輩是鐵匠，那晚輩所求之事，也就是這個了?！?

“今日，老前輩剛酒醒，就被車上的‘石頭’吸引，由此精神百倍，目光如炬，那里像是個爛醉的老頭。由此可知，老前輩心里來了興趣?！?

“老前輩高興之下，今日，愿意將二十年來不曾主動訴說的生平經歷告知劉備。因此，劉備大膽猜測，老前輩是答應我們的請求了。”

老鐵匠哈哈大笑，道：“有理，有理?！比婚L長嘆了一口氣，開始回憶往事，道：“我父親是鄉鎮知名的鐵匠，隨著名望越來越大，就被招為御用。我成家立業后，十分想念家鄉，于是變賣財產，回鄉過上‘普通’的鐵匠生活。輾轉幾年，也不記得是那一天了，突然接到父親的噩耗。父親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暗殺，那些惡徒手法凌厲，為人歹毒?！眲㈥P張臉色大怒，但怕無禮，不敢言語，老鐵匠想到這里，又嘆了一口氣，道：“普通的鐵匠，當然沒人在意，可我父親手里掌握著先進的連環煉鐵術，若是一塊好鐵到了好鐵匠手里……一把神兵利器，勝過千軍萬馬?！崩翔F匠搖搖頭，又道：“連環煉鐵術書籍只是被偷去簡單記錄的手抄本，帶來的影響并不大……幸虧我父親早有顧慮，把正本都交托給我，可也是由此，帶來了殺身之禍?！?

“我知道噩耗傳來，自己也是有此一劫，再不走以后難以逃脫。夫人貪財，扭扭捏捏說什么也要帶走值錢物品，否則不離開了。嗚呼！醉在榮華富貴里，不知福禍相依！我一勸再勸，夜色已晚，關了城門，那里還走得了？我本來可以先行離去，可我又怎能拋棄妻子兒女？”

“我望著月光祈禱，心想，天快點亮吧?？墒莵聿患傲?，那天夜里，來了幾個身手敏捷的黑衣人，無聲無息就殺了里里外外十幾個人！我情急之下，奔去暗室燒毀所有的煉鐵術書籍，待想回頭救妻子兒女時……”

無聲無息？劉關張心里暗暗吃驚，又驚又怒。

“武功我也習得一二，可雙拳難敵眾手，我悲痛交加、心灰意冷之下，幾經逃亡，身負重傷，終于躲來這里。”

老鐵匠又長嘆了一聲，道：“父親常常告誡我，一把好的兵器到了英雄手里，那是上天的美德，若是到了惡徒手里，那就是亂……世的不幸呀！”

轉眼高興叫道：“好好好！老朽答應你們的要求，給老朽一個月時間，到時候老朽贈予你們三把絕世兵刃！”

劉關張同時感概，嫉惡如仇之心久久不能平靜，心知自己三人還不是英雄，卻可以得到老前輩的眷顧和托付，于是齊聲道：“謝老前輩的信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