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山腳的小河上，架著一座不知年份的青石小橋，清澈的河水下能看見橋基上爬滿幽綠的水藻。

此地遠離青鈴城的中心地段，來往的行人并不多，但也因此能感受到城市喧囂里難尋的清靜。

擺在橋邊的算命攤子依舊無人光顧，但渾老道并不在意，反倒有更多空閑去觀察來往的行人，去尋找腦海中還有些印象的身影……

這幾日都在占卜陳永仁出現的位置，根據卦象顯示的大概方位在青鈴城四處擺攤打聽消息，可直到現在依舊沒找到陳永仁的任何蹤跡。

既然是卦象顯示的貴人，就算不主動尋找，自己和陳永仁也早晚會相遇，可現在留給自己的時間并不充裕。

陳永仁確實修為高深，但吳央和鐵山也不是等閑之輩。一但他們成功逃脫，重整旗鼓后必定會再次找上自己，到時候就算自己能脫險，恐怕也無力去保住唐豆和怨魂晶……因此自己必須在此之前找到陳永仁。

渾老道無奈嘆了口氣，轉頭看向河邊摸蝌蚪的唐豆，挽著袖子俯身趴在地上，將整條胳膊探入河水中……一副開心自在的模樣，絲毫不在意自己陷入前所未有的險境。

“別給我到處亂跑！回來！”渾老道呵斥道，這小兔崽子一不留神就跑去玩了，哪還有半點道童的樣子？

“再亂跑小心被人逮走了！”

“嘿嘿沒事啦，反正有師傅在嘛。”唐豆嘴上嬉笑道，但還是很聽話地回到渾老道身邊，坐在一旁的小馬扎上，看著攤前人來人往。

自從被詭術師找上后，渾老道無論去到哪里都把唐豆和怨魂晶帶在身邊。但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只有真正擒住那兩個詭術師，事情才能暫告一段落……而陳永仁就是對付詭術師的絕佳人選。

渾老道打開身邊的乾坤袋，里面除了用符咒嚴密包裹的怨魂晶，還有一個模樣樸素的長條木匣，里面裝著的正是香燭店主老張送給自己的紫檀符筆。

“這支符筆就當作是見面禮了。”渾老道微笑著輕撫木匣，想起老張將這支符筆贈給自己時說的話：收下這支符筆，如果有遇到更值得托付的人，再將符筆贈予那人……

老張說的客氣話渾老道并沒有放在心上，但如果非要較真，陳永仁顯然比自己更值得。

想起這位道行高深的年輕修士，渾老道也不由心生感嘆。有多少修士到了自己這把年紀，道行也始終困于普通的術士難再精進。但陳永仁作為民間散修的術士，修為卻已經到達了術士的極點，僅需一步就能跨入大關，到達無數玄門修士都憧憬的真人道行。

真人道行與術士道行的差距幾乎是云泥之別，一旦跨過真人大關，術法修為就如魚躍龍門，產生顛覆性的質變。哪怕放眼整個東方，真人修士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受到各路修士的敬仰……甚至在破碎的記憶中，渾老道也能隱約感覺到曾經的自己對真人道行的追求。

自己這把年紀和修為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但只要陳永仁修為到達真人道行，到時候人家順水人情引薦一下自己，自己的算命攤子肯定能紅火起來。

“命中的貴人啊……一定好好維持關系，將來肯定少不了好處。”

渾老道捋起細須，嘴角又止不住地揚起……等擺攤攢夠了錢，就租一間算命堪輿的小鋪子，不用整日在外面擺攤風吹日曬了。

微風沿著河邊街道吹過，青翠的柳枝輕柔擺動，柳葉交錯蕩漾間，一雙不知何時出現的眼眸隱隱泛起淡漠的金光，腰間的紫銅葫蘆隨著步伐輕盈搖擺，洋溢著渺渺仙氣……

“在此擺攤算卦，前輩好興致啊。”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駐足在算命攤前。

聽見有些熟悉的聲音，又看見那標志性的紫銅葫蘆，渾老道不由微愣，隨即驚喜地張大嘴巴……

出現在面前的，正是自己苦苦尋找多日的陳永仁！

“哎呦真巧啊，小友好久不見！”渾老道笑著打起招呼。“擺攤算命這事已經做了好些年了，看你與貧道有緣，要不給你免費算一卦？”

“不勞煩前輩了，晚輩還有事要告知前輩。”陳永仁神色頓時暗淡下來，眼神中隱隱有些不甘，躊躇片刻后才緩緩開口。

“那晚與前輩分別后，我一路追尋那兩個詭術師，期間與他們交手斗法了幾次……只可惜晚輩道行不足，讓那兩個詭術師逃走了。”

“跑了？”渾老道捋著細須，臉上表情并沒有太多驚訝。雖然陳永仁修為高深，可終究還沒跨入真人道行……以術士道行的法力去擒拿那兩個同樣實力不凡的詭術師，這樣的結果并不意外。

“小友不必自責，那兩個詭術師就算逃脫，估計也損傷不小，而且知道你在追尋他們，這段時間肯定不敢再作孽。”見陳永仁自責，渾老道連忙安慰道。

“我擔心他們來找前輩報復，這幾日都在城里尋找前輩……”陳永仁不由捏緊拳頭，眼神仿佛蒙上一層深沉的陰霾。

“這兩個詭術師的實力非同一般，時間拖得越久，對躲在暗處的他們越有利，而且在此期間很可能會有無辜之人遭到他們毒手……我想盡早找到他們的藏身之地，還請前輩助我一臂之力。”

“哈哈！正合我意！”

事情比預想的還要順利，渾老道不由放聲大笑起來，起身拍了拍陳永仁的肩膀。為了怨魂晶和唐豆的安全，自己本來就打算和陳永仁一起處理這事，既然陳永仁主動提出合作，自己哪有拒絕的理由？

……

距離擺攤地點不遠，就是青鈴城西的老龍山。傳說在明末時期，有龍墜于山林長眠此地，此地因而得名。

午后的陽光透過樹梢，斑駁錯落的光影在林間穿行的三人身上起伏流淌。

“這里就是詭術師最后一次出現的地方。”

陳永仁步伐輕盈地走在前頭，盡管山路崎嶇，腳步卻沒有絲毫遲緩。可見其除了術法修為之外的，練體功底也相當扎實。

“他們……怎么會跑來這種地方啊……”

渾老道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在這條幾乎沒有任何修繕的土石山路上行進了半個鐘頭，一身老骨頭都快累散架了。看著陳永仁漸行漸遠的背影，只能咬著牙手腳并用艱難跟上。

唐豆跟在隊伍的最后面，雖然也累得直喘息，但比快要退化成四足動物的渾老道要好上許多。

“知道我使用追尋的法術后，他們就掩蓋了詭術的氣息，我跟著術法追尋到這里后就再也找不到他們了……前輩見多識廣，應該有辦法重新找到他們的行蹤吧。”

“這個……我也不能保住，先看看再說。”渾老道說道，心里卻是虛得厲害，就連陳永仁這樣的修為都沒辦法找到蹤跡，自己依靠殘存記憶里一招半式的術法，找到蹤跡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

可既然選擇來到這里，渾老道自然不會毫無辦法。只要能發現“存在異樣”的東西，就算沒有多少殘余的詭術氣息，也能拜托白念生用通靈法術尋找詭術師的線索。

“前輩與那兩個詭術師交手斗法，不容易啊。”陳永仁突然開口感嘆道。

“確實不容易……”渾老道喘息著說道。“怎么突然說起這個？”

“我與這兩個詭術師交手數次，發現他們的實力不遜于一般的驅魔術士，兩人合力更不是尋常術士能對抗的……前輩能在他們手中堅持下來，修為在術士中應該也屬于上等了。”

“也就一般啦……當時如果不是你及時相助，只怕我已經死在他們手中了。”

渾老道這話并不是謙虛，而是心里真實的感受。而在殘余的記憶中，除了白念生和陳永仁，自己還沒遇過其他的驅魔術士。

白念生是西方的驅魔術士，自然沒辦法用修為去比較。與到達術士巔峰的陳永仁對比，自己的修為就相形見絀了。

“是嗎？”陳永仁微側過頭，雖然看不見臉，語氣中明顯多了一絲興趣。

“可我趕到的時候，明顯感受到前輩身上即將迸發的強大真氣……前輩在那時候還留有余力？”

“啊？這……”渾老道不由愣了一下，當時體內真氣已經耗竭，面對生死關頭怎么可能保留余力？

具體的細節也記不清了，隱約記得當時自己耗盡真氣體力不支，腦海中傳來忽遠忽近的聲音……好像在那聲音結束之后，體內真氣就重新充盈起來。

“人在面對生死時會爆發出超越平常的力量，這個道理在驅魔術士身上也同樣適用。”

感覺到渾老道語氣中的疑惑，陳永仁大致明白了情況，輕盈的腳步逐漸放緩下來。清涼的微風穿過林間，飄落的樹葉穿梭在頭頂的斑斕光影中……

“在生死關頭心神合一，便能迸發出體內潛藏的實力。只是我有些好奇，令前輩心神合一的，究竟是消滅詭術師的信念，還是……算了，不提這個了。”

陳永仁說著停下腳步，面前是一條鋪滿落葉的青石臺階，蜿蜒至盡頭一座荒廢的寺廟。石砌圍墻上爬滿灌木雜草的根系，厚實的木門半開半掩著，能直接看見門后空蕩的內院。

“就是這里了。”陳永仁說著回過頭，微白的臉龐已經布滿細密的汗水。

渾老道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心里恨不得把那兩個詭術師逮住狠狠毆打一番。可抬頭看見陳永仁疲憊的臉色，心里頓時好受了許多……果然不是自己年老體衰，這條山路對陳永仁而言，也沒看上去走得那么輕松嘛。

推開大門走進寺院，周圍不再有樹蔭遮蔽，明亮的光線讓人一時睜不開眼睛。目光所及之處，仿佛都蒙著一層朦朧的白茫……

院內并不寬大，僅有一座模樣古樸的廟堂，石鋪的地面上飄落著零星的枯葉，彌漫著凄冷空蕩的感覺。寺廟雖然有些破舊，卻沒有積攢多少塵土落葉，仿佛在不久之前有人打掃過。

“居然還有人打理這里，看來這座寺廟還沒完全荒廢。”

渾老道對陳永仁瞇眼笑道，本就細小的眼睛完全變成了兩條縫。從山勢和風水上看，這座寺廟所處的位置是不錯的修行之地……見陳永仁側過腦袋，臉上露出極為微妙的笑意。

“其實……這里是我修行的道場。”

“什么？”渾老道愣在原地，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道場不僅是修士閉關修行的地方，更是一種實力和身份的象征。能擁有自己道場的修士，其實力至少是術士中的佼佼者……

“你的意思是……那兩個詭術師剛好逃進你的道場？”

渾老道眉頭緊皺，心中始終感到一絲異樣。那兩個詭術師闖進陳永仁的道場，挑釁的意義十分明確：就算在你的地盤放肆，就算你修為高深，抓不到我們又能怎樣？

他們既然要逃避陳永仁的追尋，為什么要冒著危險來此挑釁？

難道是為了報復一時之快？這不太像詭術師的作風……

“這個并不重要，我相信只要前輩愿意相助，這件事情很快就能結束了。”

陳永仁走上廟前的石階，寺廟的陰影將他完全籠罩其中，轉身面對站在光亮中的渾老道。看不清陰影下的臉龐，猶如一座矗立的深黑石雕，俯視的眼瞳中散發著淡漠的金光……

“我想向前輩借一些東西，還望前輩成全。”陳永仁語氣詭異的平淡，手指在腰間的紫銅葫蘆上輕輕敲了敲。強烈的危機感頓時從渾老道心頭涌現，他終于察覺到那股異樣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

但，已經來不及了。

“收！”

只聽一聲低喝，庭院內的的枯葉頓時盤旋翻飛。強烈的風從渾老道身邊掠過，夾帶著一縷氤氳朝陳永仁盡數奔涌而去，轉眼被吸入紫銅葫蘆中……

“咚！”風聲一停，倒地的聲音隨之從渾老道身后響起。

渾老道臉色震驚，盡管知道發生了什么，卻還是忍不住地回過頭。看見失去意識昏倒在地的唐豆，黑沉的眼瞳止不住顫動……

僅僅是失去意識？

不！唐豆的魂魄被收走了！

就在自己眼前，被陳永仁用紫銅葫蘆收走了！

“你這是要干什么！”渾老道怒聲質問，陳永仁將自己帶到這里，根本不是為了對付那兩個詭術師！

“我想要的并不多，只希望前輩留下這個孩子……還有他們說的那塊怨魂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