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二〇一年秋季,戰爭再一次循蹤而至。而操縱這一切的幕后之手,又是能言善辯的草原縱橫家札木合。
“十三翼”大戰后的近十年間,蒙古高原逐步形成了幾大力量相對集中的軍事集團,一個是以成吉思汗為首的新興的蒙古部,一個是以王汗為首的克烈部,一個是余威猶存的乃蠻部,再一個就是正在走向聯合的、集中了除三大集團之外的幾乎所有部落的龐大的軍事聯盟。這個軍事聯盟的形成,是以對成吉思汗的共同仇恨或恐懼做心理基礎,由札木合一手締結而成的。
札木合這些年的心血沒有白費。他的游說成功地將所有對成吉思汗懷有仇恨或者擔心成吉思汗的勢力不斷擴張終有一天會威脅到自身利益的大小十一個部落的力量聯成了一體,集結起十數萬大軍,擺開了同成吉思汗決一死戰的陣勢。
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不同以往的是,這一次,整個草原都將被推入血腥的戰火之中。
戰前,新聯盟的首領在鄂爾渾河舉行了重要集會,目的是要推舉一位指揮戰爭的共同的領袖。最有資格成為這個新聯盟大汗的有兩個人選:一個是札木合;另一個則是泰亦赤惕部的塔爾忽臺。
篾兒乞部、塔塔爾部雖然曾經都是草原大部,但它們一再受到蒙古部的重創,元氣未復,其首領脫黑堂、都塔惕無意出這個風頭。乃蠻部的不亦魯黑不曾帶來自己的全部力量,加之實力不夠,也不想與札木合、塔爾忽臺競爭汗位寶座。至于其他像弘吉剌、斡亦赤惕這樣的小部,首領更無力無心承擔這份重責,因此,大家從一開始便有心在札木合和塔爾忽臺二人中任擇其一。
泰亦赤惕部可以說是歷次戰爭唯一沒有受過直接損失的部落,實力最為雄厚,這使一部分人看好塔爾忽臺。而札木合有著與成吉思汗對敵的豐富經驗,他本人又對成吉思汗恨之入骨,所以多數人更傾向于他。
出人意料的是,會議伊始,塔爾忽臺率先提議推舉札木合為古兒汗。塔爾忽臺不爭,別人哪里還有什么異議?于是,十位首領共同簇擁著札木合向設在帳外白色氈毯上的寶座走去,將札木合抬上寶座,跪拜于新大汗的腳下。
札木合望著他們,又望了一眼耀眼的太陽,一張汗涔涔的臉上不覺露出一絲大功告成的愜意。盟誓前,他鄭重地發表了一個簡短的演說:“感謝各部首領推舉我為古兒汗,其實我寧愿只做一消滅鐵木真的先鋒足矣。鐵木真的存在,早已成為整個草原的災難,為了不被他各個擊破,各部只有聯合起來,與他作一生死較量。此戰至關重要,勝則可保我與諸位昔日的尊榮,敗則我們永無立足之地。愿長生天保佑我們一戰成功,殺了鐵木真!”
“殺了鐵木真!殺了鐵木真!”十一位首領瘋狂地揮舞著手中的武器,以草原上最古老的方式進行了盟誓。他們以刀斫木,以足踢岸,只見方才還莊嚴肅穆的會場瞬間變得塵土飛揚,一片混亂。
札木合的演說頗有些意味深長。可能他早已預料到,與成吉思汗一戰無論勝敗與否,他這個“古兒汗”都當不長久。對于這樣一種一錘子的買賣,他只要能夠戰勝成吉思汗,情愿將形同虛設的“古兒汗”拋入鄂爾渾河中。
盟誓并且祭旗后,札木合率領大軍沿鄂爾渾河順流而上,與成吉思汗、王汗的聯軍先后來到闊亦田地區扎營。
當第一線曙光劃破天際時,兩邊的戰鼓爆豆般地響起。蒙軍亮出隊形前,元帥木華黎特意召來忽必來、朝倫、斡歌連、速不臺四將,命他們輪流看住成吉思汗,勿使他沖殺于敵陣之中,親冒矢石之險。四將領命而去。
札木合揮動令旗,指揮軍馬一同殺出。轉眼間,雙方混戰一處,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戰斗正酣時,一團黑云由東南向闊亦田方向徐徐飄來,南風驟起,不出半個時辰,烏云密布,暴雨傾盆,風向正對著進攻一方的蒙、克聯軍。聯軍將士被風雨沖得睜不開眼睛,進攻速度明顯減慢,相反,對方因獲天助,士氣大振,向聯軍進行了瘋狂的反撲。
克烈軍首先潰退。蒙軍縱然頑強,終究架不住人力與自然的雙重襲擊,陣腳漸亂,敗跡漸顯。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成吉思汗突然出現在隊伍的最前列,從旗手手中奪過白色鷹旗奮不顧身地向敵人沖去。那英勇絕倫的身姿,那大無畏的氣魄令士氣正旺的對手也為之膽寒。
受到成吉思汗的鼓舞和感召,有些紊亂的隊形開始穩住了,忠誠的將士們隨著他們的大汗殺返敵陣,好似全然忘卻了撲面而來的風雨,只有那高高飄揚的鷹旗在激勵著他們:堅持!堅持!
鮮血被雨水沖走了,聯軍面對無所畏懼的蒙古鐵騎,竟然寸步難移。一個驚天動地的響雷在人們頭頂炸響,雷聲過后,奇跡出現了:風勢突然逆轉,更加狂烈的暴風雨反向札木合的聯軍襲來。札木合的聯軍不防有變,潮水般向后退去,混亂中不斷有人跌落幽深的山澗。札木合頓足捶胸,悲憤莫名。為什么連天也要幫著成吉思汗?為什么?
為——什——么?
貳
札木合聯軍兵敗如山倒。
桑昆建議分頭行動,由他追殺札木合,成吉思汗追殺塔爾忽臺。
成吉思汗焉能不曉得桑昆那副花花腸子。以札木合的為人,勢必會乘其盟友潰敗逃散之機大肆搶掠各部財產部眾,追殺他無疑可獨得厚利。塔爾忽臺則不同。塔爾忽臺最后來到戰場,未見仗而先逃,實力完好無損,追上他勢必有一場硬仗。不過,桑昆的提議倒也正合成吉思汗的心意,他是不會放過給塔爾忽臺致命一擊的機會的。
克烈、蒙古兩部分頭行動了。克烈軍去追殺向鄂爾渾河下游逃竄的札木合。蒙軍則兵分三路,由成吉思汗自率一路沿斡難河追殺塔爾忽臺。
在斡難河對岸,蒙古部追上了塔爾忽臺的軍隊。又是一場酷烈的廝殺。一直躲在后面觀戰的塔爾忽臺心里十分焦急,他清楚,雖然他的軍隊暫時未有落敗之勢,但時間長了,終究不是氣貫長虹的蒙軍對手。
一個年輕將領的身影閃了一下。塔爾忽臺認出是只爾豁阿臺。只爾豁阿臺素有“合撒爾第二”的美稱,在泰亦赤惕部是第一流的神射手。此時他向一個人舉起了手中弓箭,他瞄準的不是別人,正是躍馬陣中的成吉思汗。
一支箭帶著風聲不偏不倚正中成吉思汗的脖頸。
狂喜差點讓塔爾忽臺窒息,他感謝長生天賜給他的良機,期待著那一刻的出現:成吉思汗跌倒馬下,蒙軍軍心大亂……
然而,什么也沒有發生。成吉思汗在馬上稍稍晃了一下,便奇跡般地坐穩了。他伸手拔下脖上的利箭,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鮮血順著他脖頸滴落在鎧甲上,血流如注,很快染紅了灰色的戰袍。
當時隊伍已然打亂,除緊隨于成吉思汗身邊的哲列莫外,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受了傷。
太陽銜山時,雙方將士鳴金收兵,約定明晨再戰。哲列莫寸步不離地守在成吉思汗身邊。成吉思汗的臉色慘白如雪,他在哲列莫和眾侍衛的保護下剛走到自己的臨時營帳,便昏倒在門前。
哲列莫強自鎮靜,他為大汗細心地查看了傷口,見沒有傷到致命處,一顆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他吩咐侍衛去準備烙鐵,自己則俯身為成吉思汗吮去脖上瘀血。瘀血除盡后,他按草原古老的方式用灼燒的烙鐵封住了成吉思汗的傷口。
火光映照在成吉思汗蒼白的臉上。
哲列莫凝視著這張臉,心中百感交集。作為孛兒只斤家族的“孛斡勒”(家養奴隸),他從鐵木真出生起就被父親獻給了小主人。后來,由于他年紀尚幼,父親帶他到汪古部生活了一段時間,直到得知鐵木真與孛兒帖夫人成親的消息,他才從汪古部輾轉來到鐵木真的身邊。從那以后,鐵木真將他置于左右,給予了他絕對的信任和尊重……即使拋開私人情誼不講,他也實在不敢想象,萬一這個人有個好歹,他們會怎樣?草原會怎樣?畢竟,在每個蒙古將士的心中,在許許多多草原人的心中,成吉思汗的名字早已意味著一統草原的希望。
不知過了多久,成吉思汗失血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了一點微弱的聲音。哲列莫忙將耳朵附在他嘴上,勉強辨出一個字:“渴……”
哲列莫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他起身去尋馬奶。不巧的是為了追擊敵人,他們將所有的輜重軍需留給了后衛部隊,每個人只帶了一點清水和肉干。他不再猶豫,叮嚀侍衛守好營帳,出營去尋馬奶。在一棵樹下,他脫去衣服,只穿一條短褲,悄悄潛入抵營而宿的泰亦赤惕營地。還好,在營邊一座空帳前他發現了一個被丟棄的奶桶,桶壁和桶底尚殘留著不少凝固的馬奶,他如獲至寶地拎起奶桶,飛快回到本營。
成吉思汗仍處于昏迷之中。哲列莫用清水調勻了馬奶,倒在碗里,一口一口地喂著他的大汗。這一夜對他來說是如此漫長難熬,天蒙蒙亮時,成吉思汗呻吟了一聲,慢慢睜開了眼睛。
“大汗,您醒了?”哲列莫驚喜交集。
眼前的迷霧一點點消失了,首先映入成吉思汗眼簾的是哲列莫疲倦的臉容和嘴上暗紅色的血印。
“大汗,再喝點馬奶吧。”哲列莫端過早已備好的馬奶,扶起成吉思汗。
兩碗馬奶喝下去,成吉思汗覺得心里不再那么灼燒了,他疑惑地望望哲列莫:“你受傷了嗎?”
“沒有。”
“你的嘴……這血……”
“哦。”哲列莫恍然大悟,“我擔心大汗箭傷有毒,為大汗吮去了瘀血,可能嘴上沒擦干凈。”
成吉思汗注視著地上黑泥一樣的斑斑血污,感動地握住了哲列莫的雙手:“我們營中沒有馬奶啊,你從哪里得來的?”
“泰亦赤惕營地。”哲列莫簡述了他弄到馬奶的經過。
成吉思汗微微嘆口氣:“你太冒險了。如果你被抓住,讓敵人知道了我受傷昏迷的消息,我們的處境就會變得很危險。”
“不妨事。我已慮到這一層,所以在進入泰亦赤惕營地前先將衣服脫去。萬一他們抓到我,我就說因我違抗了軍令,您為懲罰我,將我剝光了衣服關起來,我不甘受辱,才悄悄逃出蒙營。只要騙過他們,我便可以尋機返回了。”
哲列莫的細心深得成吉思汗的贊賞,他更緊地握住了哲列莫的手:“你總不惜以生命來保護我。這二十多年來,你追隨在我的身邊,無論遇到多少挫折和失敗,也不曾讓你改變初衷。你,還有博爾術、木華黎,還有那么多的將士,對我來說猶如車之轅軸,體之臂膀,我有時甚至不知該如何酬答你們對我的這份忠心。”
“您別這么說,更不能這么想。您剛出生時,阿爸把我獻給了您,從那時起,我的一切就已屬于您了。”
“不……”成吉思汗喃喃著,似乎想說什么,又哽住了,他急忙將頭扭在一邊。哲列莫無言地注視著他,眼眶也微微泛紅了。
良久,成吉思汗努力克制住油然而生的溫情,以他特有的敏銳問:“你找馬奶時,沒發現敵營有人嗎?”
“沒有。敵營很沉寂。”
“沉寂?”成吉思汗的眼中閃出了思索的光芒。
哲列莫也頓悟到敵情的異樣。當時他將全部心思都撲在大汗身上,未加留意。
成吉思汗與哲列莫用眼神告訴對方自己的判斷:敵人跑了。
叁
千真萬確,泰亦赤惕的營地確已空無一人。
昨天夜里,塔爾忽臺收兵回營后一直坐臥不寧。他的腦海中不斷閃現出一些零散的可怕的鏡頭:高舉的戰旗,逆轉的風雨,成吉思汗中箭后屹立不倒的身姿……他急召部將商議對策,結果大家一致要求暫避蒙軍鋒芒,待回老營再作打算。塔爾忽臺接受了這一建議,當即傳令連夜拔營。
成吉思汗從榻上撐起了身體。由于牽動了傷口引起了劇痛,他下意識地咬住了嘴唇,一張因失血過多而變得蠟黃的臉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大汗!”哲列莫知道成吉思汗急于追趕逃跑的敵人。
成吉思汗似對哲列莫說,又似自語:“敵人不會逃得太遠!從他們只將空奶桶拋下的情況看,他們必定帶有繁重的輜重,只要我們派輕騎前去,定能追上他們。”
“由我去就可以了,您不能……”
“沒事,我沒事,你跟我來。”
成吉思汗剛剛踏出帳門,便傳來了一個好消息:博爾術在殲滅篾兒乞部引軍回營途中,正遇倉皇逃遁的泰亦赤惕部,雙方經過一場廝殺,塔爾忽臺力不能敵,丟下大部分輜重和部眾,只帶些殘兵敗將逃回老營。目前,博爾術正押解著篾、泰兩部的俘虜及財產向斡難河方向趕來。接著,木華黎處也傳來喜訊:他和術赤順利完成截殺札木合的任務,正在回營途中。
捷報頻傳,全軍將士歡呼雀躍,整個軍營洋溢著喜慶和歡樂的氣氛。
當天,成吉思汗命令就地宿營,等待木華黎前來會合。
第二天,博爾術、木華黎先后率部返回,三路人馬在斡難河畔順利會師。眾將聞知大汗中箭受傷,皆趕到成吉思汗帳內探視慰問。成吉思汗正與眾人言談甚歡,這時,侍衛來報,帳外有位老者求見。
成吉思汗在眾將的陪同下來到帳外。盡管二十四年的時光已將黑發催白,成吉思汗仍然一眼認出來者正是他少年時代的救命恩人、朝倫的父親鎖爾罕。
他急忙搶步上前,大禮參拜:“鐵木真拜見恩人。”
鎖爾罕忙不迭地攙起他:“不可,不可!大汗莫要折殺我鎖爾罕啊。”
成吉思汗握住了老人的雙手:“老人家,您身體可好?”
“好。托大汗的福,硬朗得很。”老人笑瞇瞇地回答,眼睛里已是淚光閃閃。年少的鐵木真曾發誓要報答他們全家的救命之恩,而他此次舉家來投,卻絕非要圖什么報答。他思念闊別已久的兒子朝倫,何況泰亦赤惕已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時光如流水,最讓老人感到欣慰的是,鐵木真的的確確變成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一眼看到老人身后站著一位英姿勃發的青年將軍,他以為青年是老人的什么人,便微笑著問道:“這位是……”
鎖爾罕急忙介紹起來:“他叫只爾豁阿臺,是泰亦赤惕部有名的勇士和神箭手。他特意請求同我一起來拜見大汗,想從此在大汗帳前效力。”
說到這里,老人推了推只爾豁阿臺,要他拜見成吉思汗。只爾豁阿臺紋絲不動。他的沉默似乎意味著一種思索,一種抉擇。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成吉思汗溫和地問。說真的,才看一眼他就喜歡上了這個不卑不亢、目光如炬的青年。
“有。”只爾豁阿臺昂起頭,坦率地回道,“我必須告訴您,那日兩軍陣前,將您射傷的那個人就是我。”
“嘩——”仿佛聽到一聲號令,成吉思汗的侍衛抽出兵器,將只爾豁阿臺團團圍定。只爾豁阿臺泰然自若地環顧著他們,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成吉思汗擺擺手,侍衛們不情愿地退至一邊。成吉思汗向只爾豁阿臺走近一步,不緊不慢地問道:“你既射傷了我,為何又來投奔我?”
“我對大汗的威名素有耳聞,尤其在不久前的大戰中,我親眼看見了大汗一往無前的雄姿,更從心里敬仰您堅強如鐵的意志。在戰場上,我們是敵人,我為主盡忠,并不認為有什么錯。對于那一箭,我至今不后悔。”只爾豁阿臺平靜地回答著成吉思汗的問話,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你既有‘神箭手’之稱,為何那一箭射偏了?”
“不是我射偏了,是長生天在護著您。我的箭離弦的瞬間,您恰好偏了一下頭,否則……您又怎么可能站在這里?”
只爾豁阿臺的話激起了不少將士的反感,但成吉思汗依舊不動聲色。“那么,你又為何不繼續為主盡忠了?你難道不知道一個人應該全始全終嗎?”
“那是指對值得的人。駿馬需要好騎手!對于我家主公,我盡忠已畢,該為自己尋條出路了。”
“什么叫‘盡忠已畢’?”
“這點您可以問問博爾術將軍。若非我引兵拼死擋住了將軍的追兵,塔爾忽臺首領如何能夠順利脫險?”
“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讓你改變了追隨塔爾忽臺的初衷呢?”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明主。當初選擇了他我已經錯了,我不想一錯再錯。”
“誰又是你理想中的明主?”
“您!”
“何以見得?”
“從您平素的所作所為,從您在戰場上指揮若定的風范,從您手下將士視死如歸的豪情和號令如一的軍威,我認定您才是值得我終生追隨的明主。”
只爾豁阿臺的一番話漸漸消除了蒙軍將士的敵意,他們開始以新的眼光來看待這位年輕的敵將了。
成吉思汗再一次試探:“你就不怕我報那一箭之仇嗎?”
“我考慮過。大汗如若殺了我,不過是污了巴掌大的一塊土地。倘若大汗饒我不死,今后我將為您橫斷白水,踏碎黑石,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成吉思汗從心底里認可了只爾豁阿臺——不是為他的一番豪言壯語,而是為他襟懷坦蕩的男子漢氣概。他向眾人說道:“身為敵人,難免希望隱瞞自己的敵對行為,他卻能據實以告。這樣的人是可以做任何人的朋友的。只爾豁阿臺,從今往后,你就做我的伴當留在我身邊吧。”
直到這一刻,只爾豁阿臺那凜然挺立的身軀才像被火熔化一樣,跪伏在成吉思汗的腳下。成吉思汗伸手將他扶起,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只爾豁阿臺,為紀念我們的相識,我想給你改個名字,你意如何?”
“請大汗賜名。”
“我們一箭之交做朋友,你以后就叫‘哲別’吧。”
“謝大汗。”
“哲別”乃“箭”之意,從此,這位名為“利箭”的將領在成吉思汗麾下,東征西伐,橫掃敵陣,所向無敵,成為蒙古歷史上著名的常勝將軍,為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征服世界立下了汗馬功勞。
肆
成吉思汗與恩人一家重新聚首,又收了哲別這員勇將,可謂雙喜臨門。他將軍中諸事完全委以木華黎,自己則專門設宴款待鎖爾罕。宴會結束時,一個侍衛向成吉思汗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元帥因他受傷之故,要治斡歌連、朝倫、忽必來、速不臺死罪。成吉思汗這一驚非同小可,一刻也不敢耽擱,匆忙趕往帥帳。
斡歌連、朝倫、忽必來、速不臺皆已上綁,站在帳中,垂頭不語。
木華黎怒不可遏:“還記得大戰前本帥如何交待你們的嗎?本帥千叮嚀萬囑咐要你們守好大汗,不可讓他親臨敵陣。你們呢?竟敢將本帥的話置若罔聞,致使大汗涉險受傷。本帥倒要問問:我殺你們,你們冤是不冤?”
四將面面相覷,縱有萬般委屈也是說不出口的。
成吉思汗大步流星地推門而入:“元帥,刀下留人!”
木華黎心想,我就怕你不來呢,你倒來得及時。
“大汗,”木華黎轉出桌案,“您可是要為他四人求情。”
“正是。”
“您是主,我不敢違命。但他四人違犯軍令,我若不能秉公而斷,恐日后軍令不暢,難以服眾。大汗若顧念私誼,一力維護,我只有請大汗收回帥印,另選賢能。從此,我再不過問軍中之事。”
這一下,還真把成吉思汗難住了。
一方面,他完全理解木華黎全力維護軍令的苦心,另一方面,他卻一萬個舍不得殺掉他的這幾員虎將。別說他們根本無罪,就算有罪,他也得設法為他們開脫啊。
“元帥,元帥……元帥且說說他們到底身犯何罪,非殺不可?”
“身為臣下,致使主公親身涉險,已屬失職,還令主公傷及體膚,更是罪在不赦。我身為一軍之首,倘若事先考慮不周,沒做交待,那么罪在我一人,我絕不敢有所推諉。然而我在戰前三令五申,命他四人護好大汗,他四人又可曾做到?請問大汗,他四人該殺不該殺?”
“唉,元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事真也怨不得他們幾個。都怪我一時性急,無端惹出這場禍事,實在與他四人無關。我保證今后絕不再犯,望元帥看我面上,饒了他們這一次吧。”
木華黎哪里是真的要殺四將!他不過借此逼成吉思汗做出不再冒險的承諾。如今見目的達到,樂得順水推舟:“既然大汗求情——也罷,且饒他們這一回。”
四將齊齊跪倒在地:“謝元帥不斬之恩。”
木華黎命人除去四將綁繩,緩緩說道:“你們不必謝我,是大汗為你們求情。望你們謹記今日之事。”
“喳!”
成吉思汗不覺暗暗松口氣:“元帥可安排好回軍事宜?”
“全部安排妥當。”
“如此……大家各自回營準備吧。”
俟眾將離去,木華黎向成吉思汗詳細匯報了截殺札木合的經過。
原來,早在札木合所率盟軍潰敗,桑昆提出分頭追擊時,成吉思汗便料到桑昆的目的無非是為多搶些輜重財物而已。只要札木合肯留下東西,桑昆斷不會為難于他。為此成吉思汗才兵分三路,派木華黎在鄂爾渾下游截殺札木合。
果不出所料,札木合與桑昆只經一仗,便知趣地丟下了所有輜重。桑昆心滿意足,不但不去追趕,反而催促王汗率克烈大軍先行返回黑林。王汗卻堅持要與成吉思汗會合后同行,桑昆惱怒,便率領自己的董亦合惕部先行離去了。
札木合僥幸擺脫了克烈軍隊的追擊,之后一路向東,急于返回老營,哪承想到半路還埋伏著一支奇兵。
札木合一見木華黎,頓時大驚失色。面對殺父仇人兼昔日舊主,木華黎倒是顯得心平氣和:“札木合首領,我奉成吉思汗之命,在此恭候多時。自分營以來,大汗一直都在掛懷首領,希望首領能夠與他捐棄前嫌,共謀大業。”
札木合并不搭言,拍馬上前,揮刀就砍。對木華黎來說,札木合遠非他的對手,無奈成吉思汗事先有令,不可傷害札木合性命,因此他多是躲閃封擋,不敢隨意進招。
在后觀戰的術赤見主帥戰得艱難,立刻揮動令旗,指揮將士一同殺出。
札木合本已心力交瘁,稍一疏忽,被木華黎一劍刺在馬胯上。那馬痛得“吸溜”一聲怪叫,將札木合掀翻在地,負痛而走。
木華黎正待生擒札木合,一個少年的劍如同雪片一樣向他裹來,木華黎只得放棄札木合,專心地對付少年神出鬼沒的劍招了。
少年邊戰邊沖札木合喊:“快上馬!”
札木合醒悟過來,急忙跳上從馬,少年怕他上前助戰,又喊道:“您先走,讓我來擋住他們!”
札木合撥馬跳入河中,向對岸游去。他手下將士也紛紛躍入河中,術赤引軍追到河邊,向河中敵人舉起弓箭。少年見勢不妙,虛晃一招,撥馬便走。木華黎佇立河邊,眼望著札木合游上對岸,命士兵向他喊話:奉大汗之命,不傷首領性命。望首領好自為之!
聽完木華黎的匯報,成吉思汗十分滿意。他之所以要選擇以德報怨,無非是想再給札木合一個機會。他與札木合之間有著太多的恩怨糾葛,他們如同一場賭賽的雙方,都想看到誰是最后的勝者。
沉思片刻,成吉思汗有點好奇地問:“那少年騎士究竟是什么人?他的武藝真的比札木合安答還要略勝一籌嗎?”
“的確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至今仍有些疑惑,從那少年容貌舉止還有聲音判斷,應該是個女孩子。”
“女孩子?札木合倒是有一獨女名喚祺兒,莫非是她?如果是祺兒,我倒知道她的箭法精準,絕無虛發。若非如此,兩年前她怎么可能救了拖雷呢?”
“祺兒還曾救過四太子么?”
“是啊。拖雷出生后,額吉格外鐘愛這個小孫子,就帶在身邊親自撫養。有一天,塔爾忽臺的一個手下趁我行獵未歸,假扮成一個流浪的草原騎士來到額吉的帳中。善良的額吉,可憐這個窮困潦倒的人,親自去安排飯食。沒想到,他竟乘機劫持了拖雷。營外,他正要對拖雷下手,幸虧祺兒及時發現并且救了拖雷。在她護送拖雷回營的途中,我也引軍返回了。那是我多年后再一次見到祺兒,她長大了,長得更漂亮了,是我見過的草原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只可惜,我與她的父親卻是不共戴天的敵人。”
“原來是這樣。”
“是啊,她是拖雷的恩人。不過,我還不知道她會使劍。”
“她的劍路我覺著熟悉,很像瑞奇峰的風格。”
“這就更奇了。瑞奇峰不是早離開草原了嗎,何時又收此女為徒?”
君臣猜測不出,卻不知此事真與瑞奇峰有關。
伍
十一年前,偶救了木華黎的瑞奇峰離開草原回到金都,與師父青松道長會面。不久,師兄石抹重辰舊傷復發,下肢癱瘓,瑞奇峰便前往滄州協助師兄打理那里的布行生意。
滄州“宜春”布行,原是河北最大的一家布行,也是契丹貴族石抹家族的產業之一。因石抹家族一向以習武為重,傳到石抹重辰手上時,布行生意已是明日黃花,一落千丈。偏瑞奇峰在生意場上也是個奇才,接手布行不久,便接連做了幾筆大買賣,這樣一來,布行生意不但蒸蒸日上,而且大大超過了往日的繁榮。
四年前,重辰之子明安一舉奪取武狀元,在大將軍術虎高琪手下為將,仕途并不順利。重辰心里清楚,讓兒子回來打點生意那決無可能,兒子對做生意一向深惡痛絕,因此立下遺囑,將布行劃歸瑞奇峰名下。瑞奇峰如何肯受!最終只答應暫替師侄明安料理家業,一旦明安回來,他將完璧歸趙。
不久,石抹重辰一病不起,明安匆匆趕回為父料理喪事,臨行,他當著石抹家族百十余號人公開宣布:布行及一切石抹家族的產業從此姓“瑞”,與他石抹明安再無任何瓜葛。他懇切地對瑞奇峰說:“師叔,侄兒此生注定要投身軍旅,縱死不會回頭。倘若師叔不肯接受石抹家族產業,它必定成為侄兒心頭的負累,使侄兒始終覺得愧對先祖。家父遺愿也是如此。萬望師叔成全侄兒,讓侄兒從此可以了無牽掛,專心仕途,或能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師侄發自肺腑的懇請頗令瑞奇峰為難。石抹明安卻不容他猶豫下去,果斷地立下字據,“逼”著他在上面簽了字,自此,“宜春”布行及石抹家的產業便正式劃歸在瑞奇峰的名下。石抹明安如同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一身輕松地告辭師叔回野狐嶺駐防。
瑞奇峰性本豪俠,更兼為人仗義疏財,古道熱腸,因此江南塞北,三教九流都結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一位是河北名醫劉仲祿。
劉仲祿原本有個幸福的家庭。夫人美貌賢惠,夫妻倆你恩我愛,小日子過得十分和美。豈料一夕間禍從天降,劉妻在前往寺廟進香途中被當朝權貴完顏諤諾勒的侄兒完顏暢看中,誘逼失身,劉妻不甘受辱,自殺身亡。劉仲祿悲憤之下,欲行刺完顏暢,失手被擒,危急時,多虧瑞奇峰出手相救,劉仲祿才得以暫脫虎口。
劉仲祿慘遭家破人亡之禍,又被州府畫影圖形,全國通緝,急需一安全住處隱匿身跡。瑞奇峰想到他在蒙古的朋友木華黎,建議劉仲祿暫到蒙古避禍,劉仲祿欣然應允。兩個人靠了石抹明安暗中相助,順利逃出邊境,來到長城腳下的汪古部。
一路行來,二人方知木華黎的聲威在草原早已是如日中天。
瑞奇峰高興之余并不覺得意外。他早料到,木華黎倘若得逢其主,必能成為一代名將。讓他感到意外和激動不已的是,他居然見到了從他六歲時起便念念不忘并牽起他草原情結的那個人——成吉思汗。
其時,莫日根大夫年七十有二無疾而終,成吉思汗遂以年輕的劉仲祿頂替莫日根大夫的位而置于左右。瑞奇峰在蒙古本部逗留數日,因惦念滄州的生意,向木華黎和劉仲祿告辭,并依依拜別成吉思汗,準備返回。
遇見祺兒完全在無意之中。
那天,祺兒像往常一樣在豁爾豁納黑川練劍。精于劍術的瑞奇峰立刻被少女的一招一式吸引住了,只為這個潛能無限的少女,瑞奇峰毅然推遲了行期。
適逢“闊亦田”大戰前夕。當札木合游說各部歸來,祺兒的功夫早已一日千里,不在其父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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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克聯軍滿載而歸,連戰馬的腳步似也輕快了許多。為了加強與克烈部的聯盟,成吉思汗向王汗提出,愿將愛女華容許給桑昆獨子撒圖,并為長子術赤求娶王汗幼女察如爾。王汗覺得這筆買賣劃算,先自應承下來。回到老營后,王汗召來兒子,將與成吉思汗議定之事細細告之,誰承想,話未講完,桑昆勃然變色:“不行!我不同意!與鐵木真結親?我看父汗您真是老糊涂了!”
“與鐵木真結親難道還辱沒你不成?”
“他鐵木真算什么東西!一個吃野菜樹根長大的窮小子,也配讓他的女兒來我家做未來的皇后?父汗您別忘了,您可是有著金國所封的‘王’號!這樣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您還居然沾沾自喜,不是糊涂又是什么!”
“好,好!我糊涂!我來問你,這個家到底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我妹妹我管不著,我兒子當然由我做主!我這就遣使退婚。”
“你……”王汗氣得胡須直抖,指著兒子,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桑昆根本不理他,拂袖而去。
出了父汗的大帳,桑昆在門外轉了一圈,頓時有了主意。他派侍衛去傳鎮海。鎮海不知太子傳他所為何事,急忙跟隨侍衛來到桑昆的營帳。
桑昆并不急于開口。他一邊玩弄著一只精致的玉杯,一邊上上下下打量著鎮海,鎮海被他看得心里直發毛,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半晌,桑昆冷冷地開口了:“你不是一向與鐵木真很熟嗎?現在我就派你作為我的使者到蒙古部走上一趟,捎幾句話給他。我想,憑你的面子,一定會把此事辦妥的。”見鎮海對他不懷好意的譏諷無動于衷,桑昆多少有些懊惱,略一停頓,他一五一十地將他與父汗之間的爭吵告訴了鎮海,尤其刻意強調了自己之所以不同意與鐵木真結親的理由。他要鎮海將他的話原原本本地轉述給鐵木真。
鎮海呆若木雞。他非常清楚,桑昆這樣做,無疑會堵死克烈部與蒙古部的友好之門,甚至還可能使兩部反目成仇。這對風雨飄搖的克烈部來說實是有百害而無一利。但他同時也深知,目光短淺、自以為是的桑昆是不可能聽進任何忠言的,既然總要有人去承擔這個使命,不如自己去。身為克烈之臣,縱然深知桑昆此舉愚蠢至極,他也無由推拒。
鎮海不帶任何隨從,只身來到成吉思汗的主營,求見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似乎有所預料。從鎮海不同以往的臉色,他敏銳地洞察了鎮海矛盾的心情:“桑昆有什么話要你轉告我,你直說無妨。”
鎮海橫下一條心,將桑昆派他來的使命和盤托出,當他講完最后一個字,已是冷汗長流。
“嘭!”不亞于晴天一聲霹靂,許多人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鎮海更加沒有勇氣正視盛怒中的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砸在桌上的手微微顫抖著,狂怒使他臉色鐵青。桑昆的污辱嚴重地刺傷了他的自尊,他想到王汗,第一次明白,他為酬答王汗昔日恩義所做的一切忍讓和努力,換來的不過是變本加厲的仇視和輕侮。
鎮海還是頭一次見到成吉思汗的另一面,一個擺脫了偽裝、真正富于人情味的一面,而不是他素常見慣的喜怒不形于色的那張面孔,不知為什么,這反倒讓他感到親切。他所做的都是為臣者應該做的,此刻,他突然覺得很輕松,他不再欠王汗父子什么了,就像成吉思汗早就不再欠王汗什么了一樣,他們在心理上已經自由了。
博爾術趨步上前,低聲勸解:“大汗息怒。大局為重,請大汗將那些閑言碎語權當耳旁之風。來日方長,孰是孰非,自有公論。”
成吉思汗聽著博爾術不便明言的勸說,漸漸冷靜下來。他命察合臺速去傳窩闊臺來見鎮海,然后,他向鎮海笑道:“我有其他事務纏身,不能親自陪你了,你切勿多心。我命窩闊臺代行迎送諸事,一來讓他歷練歷練,二來亦為你師生小聚。”
鎮海在為成吉思汗驚人的自制力感嘆的同時,哪里還有心情參加飲宴。他只想見窩闊臺一面,盡快回返:“大汗是否有話要我帶給桑昆太子?”
成吉思汗的神情驟然變得冷肅:“告訴桑昆,他可以不顧兩部盟好,我卻不能不念王汗舊恩——望他好自為之!”
鎮海聽著成吉思汗簡單卻寓意無窮的話語,心情更加沉重。他為桑昆羞慚,也為王汗悲哀,怎奈他無能為力。只有一點他敢肯定:克烈、蒙古兩部的決裂必定為時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