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熟悉的路上，廉價的胭脂水粉與小吃的混合成的奇怪味道摻雜著叫賣聲，讓葉誠有點恍惚的同時心里還沒來由的升起一股平靜。他并不反感這個味道——畢竟有一陣子沒感受過煙火氣了。但他也不敢松懈...

畢竟自己已經死了。

梅凌雪身份擺在那兒，很輕松的就進入了品劍山莊。但奇怪的是，不論是趙庭明還是趙逸，都沒有來接待二人。

雖然奇怪，但既然梅凌雪也沒開口，葉誠也不好再問了——現在的他，可是訥言敏行的陳猛。

不多時，趙庭明跟趙逸就步履匆匆地來了。還不等自個父親先開口，趙逸忙道：“葉大哥，葉大哥他真的死了嗎？”梅凌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卻發現趙逸的眼中帶著濃濃的悲傷與一種近乎乞求的情感。

葉誠在心里暗嘆錦衣衛勢力之大時，這一幕也被他看在眼里。站在梅凌雪身后的他意興闌珊地低下了頭。

梅凌雪不是心軟之人，不為所動地點頭確認道：“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聽到這話，趙逸癱坐在地。他的五官像是被丟入河里的石子一樣漸漸沉了下去——他的眉毛不再舒展，眼神不再明亮，肩膀不再結實，就連嘴角也不再掛著若有若無的風流笑意。如果不是相識，趙逸這暮氣沉沉的樣子讓葉誠竟覺得他比趙庭明年紀還大上許多。

趙逸想要的，不過是求梅凌雪騙騙他。而梅凌雪也確實這么做了。

先前一直不說話的趙庭明此時也是頗為同情地咂舌道：“可惜了，可惜啊。”但他很快就轉換好情緒，對梅凌雪說道：“對了，你替我好好勸勸這混小子，不久前剛回來就嚷嚷著要去錦衣衛。你說說，我們江湖中人，加入錦衣衛那叫什么事啊？”

看著萬念俱灰的趙逸，梅凌雪好奇道：“你為什么要加入錦衣衛？”

趙逸渾渾噩噩地起身，失神喃喃道：“這不重要了，這不重要了...”說著就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快去跟著看看少爺要干嘛！”

吩咐了幾句之后，趙庭明朝梅凌雪尷尬一笑，無奈嘆道：“真不知道葉善執那個家伙給他灌了什么迷藥。”

“我倒覺得，不是因為他的原因。”梅凌雪直勾勾地看著趙庭明，臉上的表情好像再說“大家都懂就不需要我挑明了吧？”

趙庭明根本沒想到梅凌雪竟然如此直白，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別說是趙庭明了，葉誠都沒想到梅凌雪竟然會幫自己說話——這讓他心里也有些復雜。

過了會兒，趙庭明才說道：“年紀大了，只希望死的時候有人送終。”只是這次，這位正值壯年的品劍山莊莊主聲音不再渾厚，不再中氣十足，而是變得沙啞且低沉...

“如果不嫌棄，就在這兒先住下來吧。”

趙庭明也起身離開，同時還丟了個小瓷瓶給梅凌雪。

“于紅葉一戰我有所耳聞，這就當是我遲來的賀禮吧。”趙庭明說完，還嘟囔了句：“年輕真好啊...”

梅凌雪剛打開瓶塞，葉誠就感覺熟悉的香氣撲鼻而來——瓶內裝著的，正是當初他在品劍大會上服用過的七草六藥丹。

“還真是大手筆啊！”葉誠酸溜溜地想道。

當年少不更事，不知道這東西的珍貴，只是圖個新鮮就服用了。但隨著閱歷的增長，葉誠發現七草六藥丹在江湖人士中是有口皆碑，幾乎成了硬通貨——都說如果命懸一線，那它就能幫你吊著那口氣；而如果重傷力竭，它能幫你一掃疲憊。雖然不如別的靈丹妙藥吃了能延年益壽，但它絕對是江湖人士最夢寐以求的藥品。

葉誠是真的后悔自己當時沒有厚著臉皮多討一顆。要知道七草六藥丹一爐二十顆，但品劍山莊一年只練兩爐，一爐上交朝廷，一爐備著自用。梅凌雪瓶里那幾粒，基本是趙氏父子這一季的配量。

除了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正經人誰會動不動以命相搏？這樣看來，這瓷瓶幾乎是讓梅凌雪多了幾條命！也難怪葉誠那么羨慕了...

“我用不上，先放你那兒吧。”

梅凌雪說著就把小瓷瓶拋給葉誠。

想想也是，人現在是江湖上排得上號的高手，能傷她的人屈指可數。考慮到這點，葉誠也就坦然收下瓷瓶。但他也想好了——確實只是代為保管。

梅凌雪的東西都敢貪，那怕是命都不要了。

“你怎么看？”

梅凌雪說話一如既往地沒頭沒尾。

葉誠不解道：“你指什么？”

“前不久剛死，現在消息都從京城傳到這兒了，你當真波瀾不驚？”梅凌雪似笑非笑地看著葉誠，略帶捉弄的笑意直指葉誠本心。

葉誠隨意道：“我已是個死人，能有什么反應？不過錦衣衛怎么會對此事如此上心？”

“你未免高看自己了。”梅凌雪腳步不停地譏誚道。

葉誠倒像是人在屋檐下的贅婿一樣老實地接受了這個略顯窩囊的評價。他摸著下巴，眼神閃爍不定：“看來萬歷，是真的很在意八部眾啊？！”這件事風聲之緊，讓他實在想不出來除了錦衣衛還能有誰對自己如此上心。

駱思恭雖說和自己勉強能扯上關系，但也沒到可以為了自己公器私用的地步。

太子尚未登基，沒法動用這么大的勢力。

那就只有皇帝了唄...就他給自己安排的這個任務，都夠自己死十次了！真死了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萬歷總不可能真把我當什么不世出的少年天才了吧？

等等，葉誠打了個激靈，額上也冒出了冷汗——難道說，那日首領之爭，除了自己跟梅凌雪還有死掉的李明來以外，另外三個人中竟還有朝廷的人？！他越想越覺得就是這樣，暗啐道：“兩手準備嗎？真有你的啊老東西！”

那樣的話，整件事來龍去脈就是這樣的——萬歷為了試探葉誠的忠心，故意讓葉誠去參加那場爭王。對方原本只想把葉誠當成備用的退路，但沒料到葉誠竟然有槍！這事還真給葉誠成了！

令葉誠耿耿于懷的是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不排除萬歷想借刀殺人，讓他死在爭王戰里。可為什么萬歷要殺他？而且先前一派融洽的朱常洛為什么對他態度大改？

一種別扭的感覺縈繞在葉誠心頭——他突然覺得自己身上好像有什么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就像是學堂里有人在紙上畫了只王八貼在了自己背后，旁人看得見自己卻不知道的那種感覺。

要不要找個機會問問父親？葉誠心里如此想道。

“你是要跟我一起睡覺嗎？”梅凌雪眼神冰冷，像是在看一具尸體般地問道。

剛剛一直在想事情，光顧著跟緊梅凌雪了...

葉誠諂媚道：“我就在隔壁，您有事吩咐！”說完奪門而逃。

最后葉誠也確實選的是梅凌雪隔壁。倒不是因為其他的，梅凌雪武功高強，真出了什么事還能保護一下他。

躺在床上，葉誠透過窗戶望向藍天白云，流露出懷緬的神色：“也不知道，繼姚如何了...”

從最開始的互相忌憚，到后來的莫逆之交。他們倆一起越過了一關又一關——劉廣生一案，是用了他的那份香火情才搭上的朱常洛；花家內鬼案，也是托了他的福找到了李中梓才治好的花夫人；至于平日里，那就更不用說了...

而葉誠為他做了的，也只有為了不牽連他而趕走他。這樣相較之下，葉誠覺得自己還真像戲本里說的無良地主。啥也不干，就知道壓榨手下人的價值。

就在葉誠半睡半醒，打算好好休息一會兒的時候，他突然聽見“噗通”一聲！

接著就聽見侍女焦急地喊著：“不好啦，少爺落水了！”

想起前幾天剛過冬至，葉誠也顧不上小憩了，趕緊起身去看看情況。

剛出門就看見一群人湊成一堆圍在一起。葉誠撥開人群，擠到趙逸身旁。但他很快就捂起鼻子咳嗽不止：“這是喝了多少啊？”

梅凌雪用劍在趙逸周身輕點幾下，趙逸就狂吐不止——那酒和水混合成的液體在胃里發酵后吐出來的味道令人作嘔。

葉誠看向那個按照趙庭明吩咐盯著趙逸的下人，奇怪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被葉誠一問才回過神來，他愣愣道：“少爺當時離開之后，就回到自己屋里了。前幾天的時候少爺就變得神神叨叨，終日買醉。我也沒放在心上。可我等我去完茅房回來，就發現少爺不見了！緊接著就是見到少爺落水了。”

聽著跟班的證詞，葉誠不為人知地咽了咽唾沫——前幾天就知道了嗎？那看來就算我死了萬歷也要把我從土里刨出來啊！

“別裝了！”

驅散所有人后，梅凌雪的一聲冷喝打斷了葉誠的思緒。

只見趙逸嘆了口氣，緩緩睜開眼從地上爬了起來。雖然死而復生讓他稍微精神點，但連日酗酒加上落水讓他的臉色顯得極為蒼白。

梅凌雪不答，悶聲反問道：“你為什么想加入錦衣衛？”

趙逸伸了伸懶腰，理所當然道：“我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樣的危險，能讓葉大哥如此害怕。當然，我也希望自己能做點什么...”

“畢竟品劍山莊，到底是我爹創立的。”

他的話里沒有自豪，反而頗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