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游學集錄:孫昌武文集
- 孫昌武
- 8134字
- 2021-03-12 15:31:09
佛教與唐代文學
今天,能有機會在這里講話,心情上又高興,又惶恐。能夠訪問貴校,并向各位先生請益,對我自然是很高興的事;但以我淺薄的學術水平,特別對于禪學只是初學,在一個佛教學府和諸位專家面前講話,又是讓我十分惶恐的。中國有一句古話叫“班門弄斧”。魯班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能工巧匠,在他的門庭顯示技藝,是不自量力的。我今天也是在“班門弄斧”。但我希望,各位先生能把我這個拙劣學徒的不足、無知、錯誤指出來。
我講的題目是《佛教與唐代文學》。這是一個大題目,展開來講,我的學識不足,時間也不允許。我只能就自己的研習心得,講幾點體會,提出幾個問題,希望得到大家的指教。
長期以來,佛教對文學的影響是被低估,甚至被忽略了。在中國學術界,這與儒學長期的思想統治的歷史傳統有關,更與近幾十年的“左”的理論和認識有關。人們往往簡單地把宗教視為迷信、消極的東西,從而也否定它們在歷史上的作用與價值。但我們研究中國思想史、文化史、文學史,會發現一個值得深思的現象,就是自佛法輸入中國以后,中國許多卓越的文化人都與佛教有某種因緣。在文學家中,我們可以舉出謝靈運、王維、白居易、柳宗元、蘇軾、李贄、曹雪芹、黃宗羲、王夫之、龔自珍、譚嗣同、章太炎等許多代表一代文壇成就,開創一代文學風氣的優秀人物。學術界論述這些人,有一個公式,就是認為他們在現實中受打擊,政治上消極了,所以皈依佛法。有些人確實有這種情形。但有些人卻是在他們的思想達到成熟時期傾心佛說的。又如柳宗元、白居易等,都是在他們少年得志,政治上積極進取時已經信佛參禪了。佛教給予人的世界觀的影響顯然是個復雜的歷史現象,是不能下簡單的斷語的。
佛法一入中國,就迅速傳播到社會上下。據《隋書·經籍志》記載,當時社會上流傳的佛經“多于(儒家)六經數十百倍”。《開元釋教錄》著錄當時入藏佛典五千余卷,這個數字遠遠超過《唐書·藝文志》所著錄任何一家典籍的數量。至于對文壇及整個思想界的影響,清人劉熙載《藝概·文概》說:
文章蹊徑好尚,自《莊》、《列》出而一變,佛書入中國又一變。
這個說法中有一個毛病,屈原與莊子是代表與中原文化不同的思想與文風的;而《列子》成書于晉代,并受佛典影響,我國季羨林教授早有詳細的論證。王國維《論近年之學術界》(《靜安文集》)一文說:
自漢以后……儒家唯以抱殘守缺為事……佛教之東,適值吾國思想凋敝之后。當此之時,學者見之,如饑者之得食,渴者之得飲。
談到禪學的影響,宋人周必大在《寒巖什禪師塔銘》(《文忠集》)中指出:
自唐以來,禪學日盛,才智之士,往往出乎其間。
學術界有“中國佛教特質在禪”之說,唐、宋以后的中國文學,以至整個文化、思想,在在都表現出禪的影響。
多年來,學術界往往諱言佛教(包括禪)對文學的積極影響,主要出于兩種偏見。一是認為承認這一點,就是宣揚“文化西來”說,就是民族虛無主義;二是以為這就等于宣揚宗教迷信,為唯心主義張目。依我的淺見,古代中國人接受佛教文化,是人類史上的一次偉大的文化交流。中國這樣一個有悠久、豐富的文化傳統的民族接受印度和中亞、南亞人民的精神創造,從而豐富、發展了自己的文化,這恰恰證明歷史上的中國人善于博采眾長,包容廣大。至于第二點,則涉及對佛教以至宗教這個意識形態的認識問題。
我以世俗人的立場談佛教,可能有冒瀆之處,這是要請諸位原諒的。我以為,是信仰宗教也好,還是反對宗教也好,把流傳兩千多年,在這么長時期受到億萬民眾,其中有眾多的才智之士信奉的宗教說成是一片謬誤和迷信,顯然在道理上講不通。我很欣賞貴校的“禪文化研究所”的名稱。顧名思義,禪,在這里是被當作文化現象來研究的。貴國學者柳田圣山先生有一本名著叫《禪思想》,他把禪當作人類歷史上的思想成果來探討。歷史事實是,佛教到隋、唐時代大興,從諸宗并立到禪宗大發展,這正是中國思想、文化的高峰時期。佛教思想、禪思想,是當時思想文化的一個部分。清人王世禛《香祖筆記》說“詩禪一致,等無差別”。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如唐代,詩與禪在各自領域都處于極盛期,它們是在共同的背景和思想基礎上發展并創造出自己的成果的。明釋達觀為洪覺范《石門文字禪》作序,說:
蓋禪如春也,文字則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而曰禪與文字有二乎哉!故德山、臨濟,棒喝交馳,未嘗非文字也。
這也暗示出唐代的詩與禪的內在關聯。
事實上,佛教之發展并影響于文學,不決定于帝王的提倡與利用,也不完全決定于個人的信仰。以禪而論,其影響于文人與文學,原因與基礎實在深刻得多。中國有一位優秀的學者、翻譯家傅雷,在“文化大革命”中含冤去世了。他的兒子鋼琴家傅聰,曾出走國外,傅雷在給兒子的家書中說:
佛教影響雖然很大,但天堂地獄之說只是佛教中的小乘的說法,專為知識較低的大眾而設的。真正的佛教并不相信真有地獄天堂,而是從理智上求覺悟,求超度:覺悟是悟人世的虛幻,超度是超脫痛苦和煩惱。盡管是出世思想,卻不予人以熱烈追求幸福的鼓動,或急于逃避地獄的恐怖,主要是勸導人求智慧。
這個說法單從“求智慧”認識佛教,可能是片面的;但他指出了佛教是一種智慧,一種認識,一種思想成果。清代的一個儒生程廷祚(《寄家魚門書》,《青溪文集》卷一〇)則說:
夫王道廢而管、商作,圣學微而釋、老興。釋、老之不廢于天下者,以其稍知性命之端倪而吾儒不能勝也。
這里說“稍知”,是貶語;而承認“吾儒不能勝”,則指出佛家在思想上有傳統儒家所缺乏的內涵。中國現代佛學家熊十力(《十力論學語輯略》)說:
至印度佛學大乘,而高矣、美矣、至矣、盡矣。此難為不解者言也。佛家雖主滅度,要從其大體言之耳。若如《華嚴》、《涅槃》等經,其思想亦接近此土儒家矣。
這又指出了佛學與儒學的一致處。這個“一致”不同于統治者的“三教調和”,而是認識真理過程上取得的一致。過去有人曾分“檀施供養之佛”與“明心見性之佛”,指出歷來辟佛的人所辟多在前者,而無力批駁后者。這是因為,后者特別是禪宗的心性學說,包含著豐富的認識成果。禪宗的宇宙觀、認識論、人生觀、方法論,在當時都是思想上的創造。許多禪家大德是站在時代思想前列的思想家,他們的精微語是難以簡單批駁的。大家知道,宋明理學就是禪學改造、豐富傳統儒學的成果。這不能用現代的認識來片面評判。
按個人的淺見,以上的認識應當是研究唐代佛教與文學的關系問題的立足點。就是說,要認識到唐代佛教包含禪宗的發展,除了看到其作為宗教的愚妄迷信與消極社會作用之外,還應看到其中包含著思想文化上的創造。這種創造與文學相互影響。佛教各宗派和禪宗的某些創造是當時思想潮流的一部分,有些方面在歷史上看甚至是有相當進步的意義的(當然有些方面又是受到歷史限制的),所以它影響于文學深刻得多。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在《美學》一書中談到,宗教與藝術在意識形態中是最為接近的。這完全適用于中國佛教與文學的關系。
以上是一點原則認識,下面,分幾個側面談談佛教影響唐代文學的情況,只能提出一些問題。
第一個方面,佛教特別是禪宗影響了、改變了中國文人的生活與思想。
明末清初李鄴嗣《慰弘禪師集天竺語詩序》(《杲堂文鈔》卷二)說:
唐人妙詩若《游明禪師西山蘭若》詩,此亦孟襄陽之禪也,而不得專謂之詩;《白龍窟泛舟寄天臺學道者》詩,此亦常征君之禪也,而不得專謂之詩;《聽嘉陵江水聲寄深上人》詩,此亦韋蘇州之禪也,而不得專謂之詩。使招諸公而與默契禪宗,豈不能得此中奇妙?
王士禛《晝溪西堂詩序》(《蠶尾續文集》卷二)說過相類似的話:
嚴滄浪以禪喻詩,余深契其說,而五言尤為近之。如王、裴《輞川絕句》,字字入禪。他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常建“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劉眘虛“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妙諦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通其解者,可語上乘。
事實是,唐詩人筆下多“禪語”“禪趣”,他們的思想與生活深受佛教以及禪的熏陶。
佛教信仰在唐文人精神生活中的作用是一個值得專門探討的題目,通常恐怕是低估了。唐文人中不少人自幼受到佛家的家教,誦讀佛典是一般的教育基本功;這些知識分子讀書求仕,多結交僧侶,寺院是他們習業、靜修、寄居的地方。如顏真卿好居佛寺;李端居廬山,依皎然讀書;柳宗元貶永州,居龍興寺;杜牧曾住在揚州禪智寺;段文昌少寓江陵,每遇寺廟齋鐘動則前往求食,如此等等。我們在敦煌文書中還發現了一種稱“學仕郎”的人,其中就有依附寺院習業的青年知識分子。他們寫了那么多卷子,可知人數之眾多。黃宗羲《平陽鐵夫詩題辭》(《黃梨州文集·序類》)說:
唐人之詩,大略多為僧詠,如岑參之“相識唯山僧”,盧綸之“幾年親酒令,此日有僧尋”,鄭巢之“尋僧踏雪行”“留僧古木中”,皇甫曾之“吏散重門掩,僧來閣復閑”,項斯之“勸酒客初醉,留茶僧未來”,李山甫之“檻前題竹有僧名”……
以下還舉了不少例子。不特此也,當時許多作家是佛教信徒。如陳子昂在《感遇》詩中說“吾聞西方化,清凈道彌敦”。這不是信仰,但表示了向往之情。張說曾向神秀問法執弟子禮;李華則受業于天臺九祖湛然門下;獨孤及好禪,曾為僧粲制塔銘,并與靈一結交;梁肅是天臺學人,著有《止觀統例》等書;權德輿游于馬祖道一門下。由于禪宗門庭廣大,宗風自由,更吸引了廣大的知識階層。著名的有王維,他是與李白、杜甫鼎足而三的盛唐詩壇的代表人物。他一生好佛,對禪有深切的理解與實踐。柳宗元與韓愈一起創造了中國古典散文的高峰,他信奉天臺,對禪也有相當的認識。中晚唐禪宗大盛,李商隱、司空圖等都與之有密切關聯。這里可以舉兩個故事。《燈錄》上說李翱曾向藥山禪師問道,藥山答說:“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作偈說:“煉得身形與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是古文家,曾著論反佛。有人以為這個故事為僧侶附會。實際上李翱《復性論》與禪宗“明心見性”之說契合,也可以說是以儒家語言談禪的。再一個例子出于《本事詩》,說杜牧少年,名振京邑,一日游文殊寺,同朋友夸耀其氏族藝業,僧曰“皆不知也”。杜牧頓然醒悟,作詩說:“家在城南杜曲旁,兩枝仙桂一時芳。禪師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意味長。”這些例子都說明禪的影響的普遍、深遠。
禪宗提出一種新的宇宙觀、人生觀。這些觀念與中國傳統的經世致用、救國濟民的觀念不同。傳統儒學以“仁”為根本,提倡仁義道德,要求人們以民胞物與的心懷去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它著重解決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問題。這種觀念同時又肯定利祿等級,把人們用名韁利索束縛起來,造成一大批利欲熏心、欺世盜名的偽君子。禪宗主張“明心見性”,認為一念凈心就是佛心,要求自性自度。這是從肯定主觀,從心性上解決個人的矛盾著眼。馬祖的“平常心是道”,臨濟的“立處皆真”,高度肯定了個性的力量,宣揚個性的自由,尋找一條通過個性的完善來拯濟世界的道路。中國儒家思孟學派講“正心誠意”,但沒有發揮,禪思想給以發揮了。這種思想成為對傳統等級觀念與道德的有力批判。謝疊山指出(見郭正域評選《韓文杜律》),以辟佛著名的韓愈“輕富貴,齊死生,危言危行,不惑不懼,不作人天小果,佛氏所謂謗佛者,乃贊佛者也”。柳宗元好佛,就指出佛家的“不愛官,不爭名”比世俗利祿之徒高明得多。盛唐人的精神的特征,是在封建經濟高度發達的條件下對個性自由的肯定,對精神解放的追求。唐詩表現了這一點,禪也表現了這一點。唐代文學受禪的影響體現在這里。
第二個方面,佛教,特別是禪影響了唐代文人的文藝思想。
文藝理論、文學觀點,是從創作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又指導創作實踐。佛教影響文藝思想,一方面是佛教的世界觀、認識論,豐富了中國的文藝思想,許多人利用佛學理論總結文學規律,得出了有價值的成果;另一方面就是在實踐中,佛教義學影響了創作。唐代佛教宗派林立,影響于文藝思想也是廣泛而多方面的。這里僅就詩論而言,就是唐以后廣泛影響詩壇的“境界”說與“以禪喻詩”說都源于唐代,并直接與佛教相關。
中國傳統文論,符合儒家整個思想體系,著重探討的是文學與現實、文學與政治和倫理、文學與人生的關系。講“感物而動”,“饑者歌食,勞者歌事”;講“詩言志”,聽詩以觀民風;講“興、觀、群、怨”。這是中國古代文學強有力的方面。但也帶來了缺點,就是很少研究文學創作的主觀方面。而文學創作本來是主觀活動,特別是詩創作。在唐代,佛家學說影響文藝理論,恰恰補了后者的不足。
佛家講心性,講境界,對認識的主、客觀關系有獨特的理解。按照俄國佛學家什切爾巴茨科依的看法,大乘佛學發展到無著、世親的唯識學,其特征是不僅肯定我、法兩空,更論證了外境空。唯識學是唐初玄奘全面完整傳譯的。按唯識理論,想、思、受等心所能取種種境相,這是因為意識中有見分、相分,外境是相分的變現。而這種變現的外境又成為新的意識的依據,即“所緣緣”。所以,人的認識是托根依境而生的。這種理論肯定了主觀在認識中的作用。按唯物論者看來,這是“境由心生”的唯心論。但它承認主觀在認識中的能動作用,這是有辯證色彩的。傳統詩學講“感物而動”“情隨物遷”(《文心雕龍》)。但同樣的“物”在不同詩人的筆下卻變成了不同的境相,詩創作中的主觀作用是非常明顯的。唐人借用唯識“境界”說創造了詩境理論,說明了創作中的主觀的決定作用,是對詩論的一個發展。唯識講“心”可以“取境”“造境”,禪宗更進了一步,認為萬法皆由心生。正是在這種觀念指引下,出現了皎然《詩式》的“取境”理論。中唐時這種理論很為流行,如呂溫說“研情比象,造境皆會”(《聯句詩序》,《呂衡州集》卷三);劉禹錫說“境生象外”,“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董氏武陵集序》,《劉賓客集》卷一九);權德輿說“凡所賦詩,皆意與境會,疏導情性,含寫飛動,得之于靜,故所趣皆遠”(《左武衛胄曹許君集序》,《文苑英華》卷七一三);托名王昌齡的《詩格》(應產生于中唐)說“詩有三境”,物境、情境、心境,要“視境于心”;白居易說“境興周萬象”(《洛中偶作》,《白氏長慶集》卷八)。“境界”說后來影響深遠,直到王國維《人間詞話》,而其肇源是受到佛家理論影響的。
“以禪喻詩”“詩禪一致”,是宋人直到清代王漁洋主張的。這種理論,以禪悟來尋求詩的靈感,來感受詩的意味,來追求詩中那種心境如一、輕安愉悅、高妙超然的意趣,來達到“言外之意”“味外味”的效果。因而宋人嚴羽說“以禪喻詩,莫此親切”。而唐人已有詩禪一致的觀念,如戴叔倫《送道虔上人游方》詩(《全唐詩》卷二七三):
律儀通外學,詩思入禪關。
元稹《見人詠韓舍人新律詩因有戲贈》(《元氏長慶集》卷一二):
清新便妓唱,凝妙入僧禪。
白居易《自詠》(《白氏長慶集》卷六四):
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禪。
詩人周繇被稱為“詩禪”(《唐才子傳》卷八);五代徐寅《雅道機要》(《詩學指南》卷四)說“詩者,儒中之禪也”。唐代詩僧拾得詩說(《全唐詩》卷八〇七):
我詩也是詩,有人喚作偈。詩偈總一般,讀時須仔細。
皎然《酬張明府》(《全唐詩》卷八一九):
愛君詩思動禪心。
如此等等。又當時禪師間廣泛以詩明禪,這也是詩禪一致的另一方面。李鄴嗣(《慰弘禪師集天竺語詩序》,《杲堂文鈔》卷二)說:
余讀諸釋老語錄,每引唐人詩,單章只句,雜諸杖拂間,俱得參第一義。是則詩之于禪,誠有可投水乳于一盂,奏金石于一室者也。
在這種情況下,出現了晚唐司空圖的《詩品》。司空圖與香巖禪師交好,與禪宗有深厚因緣。其論詩標舉“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深得禪家“不立文字,不離文字”之妙。其影響及于宋人嚴羽《滄浪詩話》和王士禛神韻一派,成為中國古典詩論中的創獲。
第三方面,佛教影響于唐代文學創作。
這個方面,我只舉幾個例子。
例如詩歌,佛典翻譯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是盡人皆知的:六朝人發明“四聲”就借助于印度聲明;馬鳴菩薩造《佛所行贊》,譯成漢文是一首近萬行的長篇敘事詩,這在中國是空前的,影響了后世的敘事文學。這里我想舉出詩僧的通俗詩。見于史料的詩僧的詩集不下三四十種。現存比較完整的有寒山、拾得、皎然、貫休、齊己等人的集子。特別是偈頌體詩,語言通俗,韻律自由,句法較靈活,表達上相當親切、生動。從內容上看,有迷信、庸腐的說教,但也有很多新鮮思想,富于理趣,對人生與宇宙有不少睿智的見解。這對詩的通俗化,對宋人以詩明理,都有一定促進作用。白居易、王安石都曾有意識地效法寒山詩。另外應當指出,這些寫通俗詩的人都有相當高的文學素養,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一八)說:
寒山子詩,如施家兩兒事,出《列子》;羊公鶴事,出《世說》;如子張、卜商,如侏儒、方朔,涉獵廣博,非但釋子語也。對偶之工者,青蠅白鶴,黃籍白丁,青蚨黃絹,黃口白頭,七札五行,綠熊席青鳳裘,而楚辭尤超出筆墨畦徑……
可見通俗詩是作者有意識的創造。
又例如散文。大家知道,唐代“古文運動”是中國古典散文的一個藝術高峰。人們歷來認為“古文”的成功,原因之一在反佛,其內容核心是儒學復古,但實則許多古文家如李華、蕭穎士、梁肅、柳宗元等皆好佛。佛教對“古文”表現藝術也有重大影響。翻譯佛典的表現方法和寫作技巧被古文家所借鑒。如柳宗元等人的寓言文與佛典譬喻有承襲關系。早年季羨林先生曾考證《永州三戒》中的《黔之驢》與佛典有關系(見《柳宗元<黔之驢>取材來源考》,《文藝復興》1948年《中國文學研究專號(上)》);《蝂傳》的構思與《舊雜譬喻經》第二十一經“見蛾緣壁相逢諍斗共墜地”立意相近;《李赤傳》用的是《大般涅槃經》卷二二“譬如有人墜入囿廁既得出已而還復入”的情節。六朝以來僧俗的論辯,如收在《弘明集》《廣弘明集》中的文章,豐富了論辯藝術,影響了唐代的議論文字。佛典翻譯中總結出來的文體理論,如道安論述的“推經言旨,唯懼失實”的重質論,“傳事不盡,乃譯人之咎”的譯人修養論等,也給“古文”創作以啟發。另外,佛典中還有不少關于寫作技巧的論述,如《大般涅槃經》卷二七舉出“喻有八種,一者順喻,二者逆喻,三者現喻,四者非喻,五者先喻,六者后喻,七者先后喻,八者遍喻”;卷二八講到佛說法有四種答:定答、分別答、隨問答、置答,這講的都是論說修辭技術。佛說十二分教,是佛經內容與體例的分類,如修多羅即契經,長行直說;祇夜即重頌,與散文記敘結合;伽陀即諷頌,偈是詩體等,實際上也是一種文體論。可以認為,“古文”的藝術成就與借鑒翻譯佛典和佛家文字有關。
再例如小說和講唱文學。中國小說發展受到佛教影響,魯迅先生早經指出。唐人小說在主題思想上多借鑒佛教。例如沈既濟《枕中記》,其人生如夢的主題是有佛教色彩的,故事情節與《雜寶藏經》二《波羅那比丘為惡生王所苦惱緣》相似;李朝威《柳毅傳》則借鑒了《賢愚經》八《大施抒海品》。中國小說中的天堂地獄、六道四生、輪回報應之說,都本自佛教。這里還應提到流行于晚唐五代的變文,這是從六朝佛經“唱導”衍化出來的說唱文藝。內容有講佛典和佛教故事的,有講世俗故事的;形式則是韻散結合的、通俗化的。從敦煌發現的近二百個卷子(包括殘卷),我們可以考察其演化痕跡,大體上內容逐漸轉向世俗,形式上則更為自由多樣。例如據幾個《維摩詰經變文》殘卷,我們可以推測原來完整的變文應有六十卷左右、幾十萬字,其想象恢宏、表現超拔、規模巨大,超出了中國固有的敘事文字。變文的說的部分,衍變為宋話本中的說經、說參請,影響于小說;說唱的形式又是俗文學寶卷、彈詞的源頭。
以上從幾個側面簡述佛教對文學創作的影響。
第四個方面,佛教影響了文學語言的創造。
就以禪宗來說,禪師們傳心法、斗機鋒,豐富了語言表現技巧,禪師的語錄是記錄中古口語的寶貴資料。佛典翻譯對漢語的豐富充實更是人所共知。個人在這方面沒有什么研究,又有時間限制,只把問題提出來。
以上,按自己的認識,簡述了唐代佛教影響于文學的概況。可以這樣認為,中國佛教,特別是反映中國佛教特質與獨特成就的禪宗,作為思想文化上的創造,給高度發達的唐代文學以多方面的、巨大的影響。(當然,這個影響也有消極的側面。)目前這方面的研究還處在草創階段,研究天地是非常廣闊的。這種研究,無論對于宗教史還是對于文學史,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是有意義的。
原載于(日本)《禪文化》198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