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母親在飯廳里輕輕啜了一勺湯,發出輕微的叫聲:
“啊!”
“頭發?”
我以為湯里進了什么不好的東西。
“不是的。”
母親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再次輕快地把一勺湯送入口中。隨即一本正經地轉過臉,把視線投向廚房窗外盛開的櫻花。就那樣側著臉,又一次輕快地讓一勺湯滑進嬌小的嘴唇之間。輕快這一形容,用在母親身上絕不夸張,那同婦女雜志上介紹的用餐方式之類截然有別。一次,弟弟直治一邊喝酒一邊對作為姐姐的我這樣說過:
“不能說有爵位就是貴族。就算沒有爵位,擁有天爵那樣像樣的貴族也是有的。還有像我們這樣的——爵位倒是有,卻和賤民差不了多少,根本算不得貴族。至于巖島(直治舉出一個伯爵同學的姓氏)那種家伙,簡直比新宿煙花柳巷的皮條客還要分文不值!近來參加柳井(他舉出一位子爵次子的姓名,也是弟弟的同學)的兄長的婚禮,那個混賬居然穿了一件什么無尾晚禮服,何苦穿哪家子無尾晚禮服呢!那也罷了,起身致謝辭時還滿口之乎者也,真是匪夷所思,令人作嘔。陰陽怪氣,虛張聲勢,和優雅風馬牛不相及!本鄉[1]一帶常有‘高等學生公寓’招牌,而實際上大部分華族[2]都和高等乞丐彼此彼此。真正的貴族根本不像巖島那么裝腔作勢!我們這一族嘛,正宗的貴族也只母親一位了,是吧?那才叫正宗,比不得的!”
拿喝湯的方式來說,我們都是稍微伏在盤子上,橫拿湯匙舀起,就那么橫著送到嘴邊。可是母親把左手指輕輕放在桌子邊緣,也不彎上半身,頭好端端揚著,看也不好好看盤子就橫拿湯匙迅速一舀,隨即同口部成直角舉起——輕盈瀟灑得簡直想用飛燕來形容——讓湯從湯匙尖端流入唇間。漫不經心左顧右盼之間,就像鳥翼一般輕快無比地處理湯匙。喝得一滴不漏。而且全然沒有喝的聲音和湯匙的聲音。那或許不符合所謂正規禮儀,但在我眼里顯得十分可愛,覺得那才正宗。事實上那種使湯汁流入口中的喝法也好喝得不可思議。不過,我因為是直治所說的高等乞丐,沒辦法像母親那樣輕松自如地使用湯匙。出于無奈,只好把頭伏在盤子上,按照所謂正規禮儀悶頭喝個不止。
不止喝湯,母親所有餐飲方式都同禮儀有相當大的距離。肉一上來,她就刀叉齊舉,兩下三下就全都切成小塊。而后扔開刀,右手拿叉,一小塊一小塊叉起,慢悠悠樂滋滋放入口中。還有,吃帶骨雞肉的時候,我們很難做到在不讓盤子出動靜的情況下讓肉骨分離。而母親滿不在乎地一下子用指尖抓起見骨頭的地方,不以為然地用嘴把骨頭和肉撕開。動作那般野蠻,而由母親做來,可愛且不說,甚至顯得羅曼蒂克——真正的貴族就是不同!不光吃帶骨雞肉,即使午飯吃香腸火腿什么的,有時也用指尖輕輕抓起。
“紫菜飯團為什么好吃,可知道?那是因為,是用人的手指攥出來的呀!”母親還這樣說過。
的確,有時我也心想大概手抓好吃。卻又擔心像我這樣的高等乞丐,若是弄巧成拙,那可徹頭徹尾成了乞丐圖了,只好忍著。
就連弟弟直治也說比不上媽媽。我也深切覺得模仿母親很困難,困難得近乎絕望。一次在西片町[3]我家的后院——那是個月光皎潔的初秋夜晚——我和母親兩人在池邊涼亭賞月,笑著說狐貍新娘和老鼠新娘的嫁妝有什么不同。這時間里,母親忽然站起,走進涼亭旁邊胡枝子深處。繼而從胡枝子白花叢中探出更加白得鮮明的臉龐,微微笑道:
“和子,媽媽剛才做什么去了,猜猜看!”
“折花去了。”
聽我一說,母親低聲笑了起來:
“撒尿!”
我吃了一驚:根本就沒蹲下嘛!可那有一種我這樣的人橫豎模仿不來的由衷可愛之感。
倒是跟今天早上喝湯的事離得遠了:最近我看一本書,得知路易王朝時期的貴婦人們在宮中庭院和走廊角落等地方隨意小便。那種率性實在好玩得很。我想我的母親怕是那種真正貴婦人的最后一位了。
言歸正傳。由于今早啜一口湯低低發出一聲“啊”,我就問“頭發?”。母親回答不是。
“怕是咸了。”
今早的湯,是把近來用美國配給的豌豆罐頭里的豌豆過濾出來做的濃湯。我原本就對做飯沒信心,即使母親回答“不是”,我也還是提心吊膽。
“做得不錯!”
母親認真地這么說罷,喝完湯,手抓紫菜包的飯團吃了起來。
從小我就不覺得早餐好吃,不到十點肚子不餓。所以當時湯倒是好歹喝完,但懶得吃飯。飯團放在盤子里,把筷子戳上去,戳得亂七八糟。然后挾起一小塊,仿照母親喝湯時的湯匙,讓筷子同嘴巴呈直角,活像小鳥啄食一樣捅入口中。如此磨磨蹭蹭時間里,母親已經全部吃完,悄然起身,背靠晨光輝映的墻壁,默默看我吃飯。看了一會兒,說道:
“和子,那不行啊,早餐要吃得有滋有味才成!”
“您呢?有滋有味?”
“那還用說,我又不是病人!”
“和子我也不是病人嘛!”
“不成,不成。”母親凄然笑著搖頭。
五年前,我因為肺病躺倒,那病是一種老爺病。而母親最近的病,那才是真正讓人擔憂的可憐的病。可母親總是為我操心。
“啊。”我應道。
“什么?”這回輪到母親發問了。
兩人對視,覺得有什么完全心照不宣。我呵呵一笑,母親也好看地一笑。
每當有不堪忍受的恥辱感襲來,我總是幽幽發出這奇妙的叫聲。六年前離婚時的事此刻驀然浮上眼前,歷歷如昨。這讓我心里難受,不由得“啊”一聲。而母親不至于有我這樣恥辱的過去。不,或者也有什么不成?
“母親剛才也肯定想起什么了吧?想起的是什么?”
“忘了。”
“關于我的?”
“不。”
“直治的事?”
“嗯。”旋即歪起頭,“或許。”
弟弟直治讀大學期間被征召入伍,去了南洋[4]島上,從此音訊全無,直到戰爭結束也下落不明。母親雖然口說已經死心了再也不想直治了。但我一次也沒有死什么心,一門心思認為肯定能見到。
“本以為已經死心了,但喝好喝的湯的時候,總是想起直治,心里受不了。對他再好一些就好了!”
從上高中時開始,直治就格外迷上了文學,開始過差不多像是不良少年的生活,不知給母親添了多少麻煩。盡管如此,母親還是每喝一口湯就“啊”一聲想起直治。我往嘴里扒著飯,眼角一陣發熱。
“不要緊的,直治不要緊。直治那樣的壞小子,絕不會死的。死的人全都是乖順、漂亮、溫柔的。直治么,棍子打都打不死的。”
母親笑著拿我開心:
“那么說,你倒可能是早死那伙的。”
“哎喲,為什么?我這樣的大腦門壞蛋,活到八十歲都沒問題!”
“是嗎?那么,母親我保準活到九十歲嘍!”
“那是。”
說罷,我有些費解。壞蛋長壽,長得漂亮的早死。母親很漂亮,但我希望母親長壽。這點讓我相當困惑。
“捉弄人啊!”
說罷,下唇不住地顫抖,淚水從眼睛里涌了出來。
是不是該講一下蛇。四五天前的下午,附近孩子們在院墻竹叢中發現十來個蛇蛋。
“蝮蛇蛋!”孩子們一口咬定。
想到如果竹叢中生出十條蛇來,自己就很難隨便下到院子了,就說:
“燒掉吧!”
孩子們高興得連蹦帶跳地跟在我后面。
在竹叢旁邊堆起樹葉和木柴點燃,把蛇蛋一個個投入火中。蛋怎么燒也燒不著。孩子又把樹葉和小樹枝扔在火上,加大火勢。但蛇蛋還是燒不著。
坡下一個農家女孩從墻外笑著問:
“干什么呢?”
“燒蛇蛋。孵出蛇來,太嚇人啦!”
“大小有多大?”
“鵪鶉蛋那么大,雪白雪白的。”
“那是普通蛇蛋,不是蝮蛇蛋吧。生蛋是怎么都燒不著的。”
女孩似乎十分好笑地笑著離開了。
燒火燒了三十多分鐘,但蛇蛋橫豎不起火。于是孩子們從火中拾起蛇蛋埋在梅樹下,我歸攏小石子做了墓標。
“過來,大家拜一拜!”
我蹲下合攏雙手。孩子們乖乖蹲在我身后,做出合掌的樣子。和孩子們分開后,我一個人慢慢爬上石階。石階上面的紫藤架下站著母親。
“你這人,做了一件狠心事啊!”母親說。
“以為是蝮蛇,原來是普通蛇。不過,已經好好埋了,不要緊。”
話是這么說,可心里還是覺得被母親看見不好。
母親絕不是迷信的人,但十年前父親在西片町家中去世以后,怕蛇怕得不得了。父親臨終時,母親看見父親枕邊落有一條黑色的細繩,漫不經心地正要拾起,竟是蛇。蛇吐嚕嚕跑了,跑去走廊,再往下就不知去了哪里。看見的只有母親和和田舅舅兩人,兩人對視一下。為了不驚動父親臨終所在的客廳[5],都忍著沒有作聲。所以,盡管我們也在場,但蛇的事一無所知。
不過,父親去世那天傍晚,院子池邊所有樹上都爬上了蛇的場景,我也實際目睹了。我已是二十九歲的半老太婆了,十年前父親去世時我也已十九歲,早已不是孩子了。所以,即使十年過去,當時的記憶現在也一清二楚,不可能錯。我去院子池邊剪花上供,在池邊杜鵑花那里停住腳步,驀然看去,杜鵑樹枝頭纏著一條小蛇。我有些吃驚。接下去,正要折棣棠花枝時發現那條枝上也纏著蛇。旁邊的桂花樹、小楓樹、金雀花樹、紫藤蘿、櫻花樹,不管哪里的樹上、每一棵樹上都有蛇纏著。可我沒感到多么害怕。只覺得蛇也大概和我同樣,為父親的去世而傷心,爬出洞來參拜父親之靈。我把院子蛇的事悄悄告訴母親。母親也很鎮定,略微歪起脖子,似乎在思索什么,但什么也沒說。
不過,兩起蛇事件自那以來使得母親極度討厭蛇則是事實。或者說較之討厭蛇,好像更對蛇懷有尊崇、懼怕即敬畏之情。
燒蛇蛋的事被母親發現了,母親肯定感到一種極不吉利的東西。想到這點,我也陡然覺得燒蛇蛋是非常可怕的事。說不定這將給母親帶來不好的報應。我為此擔憂得不行,日復一日耿耿于懷。而今早卻又在飯廳里順口說出長相漂亮的人早死這種不著邊際的胡話。說罷怎么也無法圓場,以致哭了出來。收拾早餐碗筷時間里,自己胸口總好像爬進一條縮短母親壽命的可怕的小蛇,厭惡得不得了。
這么著,那天我在院子里看見了蛇。那天風和日麗,我忙完廚房里的活計,把藤椅搬到院里的草坪,想在那里用毛線織東西。剛搬藤椅下到院子,就看見院石細竹叢那里有蛇。啊,討厭!但這只是一閃之念,再沒多想,搬著藤椅折回上到檐廊。把藤椅放在檐廊里,坐在上面織東西。到了下午,想從位于院子一角的佛堂深處藏書中取出洛朗桑[6]畫集。剛下到院子,就看見一條蛇在草坪上慢慢爬行。和早上的蛇一樣,細細長長,模樣優雅。我猜想是母蛇。它靜靜爬過草坪,爬到薔薇背陰處的時候,停住揚起脖子,晃動火焰般的細舌,一副東張西望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垂下脖子,無精打采地盤在一起。那時我也只是把它看作一條美麗的蛇,而少頃去佛堂取出畫集回來往剛才有蛇的地方悄然一看,蛇已不見了。
傍晚,我和母親在中式房間一邊喝茶一邊目視院子。只見石階第三階那里,早上那條蛇又慢慢閃了出來。
母親見了,說道:
“那條蛇是……?”
說罷朝我這邊跑來,抓著我的手呆立不動。母親那么一說,我也心中一驚,一句話脫口而出:
“蛇蛋的母親?”
“是、是的!”母親的語聲沙啞起來。
我們手拉著手,屏息斂氣,默默注視那條蛇。在石頭上懶洋洋盤成一團的蛇,東搖西晃似的蠕動起來。隨即有氣無力地穿過石階,往燕子花那邊爬去。
“一大早就在院子爬來爬去來著。”我小聲告訴母親。
母親嘆了口氣,癱瘓似的坐在椅子上。
“是吧?是在找它生的蛋呢,怪可憐的。”母親以憂郁的聲音說。
我無奈地呵呵笑了。
夕暉照在母親臉上,母親的眼睛看上去閃著藍光。那約略含怒的臉龐,美得讓人恨不得撲上去。啊,我覺得母親的面容,和剛才那條美麗的蛇有相似之處。不知、不知為什么,我感覺自己的胸間盤踞的蝮蛇般丑陋的蛇,有可能遲早把深為傷心的那般美麗的母蛇一口咬死。
我把手搭在母親柔軟纖弱的肩上,渾身無端地掙扎著。
我們放棄東京西片町的家,搬來伊豆這座略帶中國風格的山莊,是在日本無條件投降那年的十二月初。父親去世后,我們家的經濟,全由母親的弟弟即母親現在唯一的親人和田舅舅關照。但戰后世道變了,和田舅舅已經不行了,告訴母親除了賣房子別無他法,最好把女傭們也全部打發走,母女兩人在鄉下哪里買座整潔漂亮的小房子隨心過日子。事關錢財,母親比小孩子還糊涂,聽舅舅那么一勸,就說那就拜托了。
十一月末,舅舅來了快信。信上說駿豆鐵路沿線河田子爵的別墅要賣。房子地處高地,視野開闊,旱地也有一百坪[7],那一帶是賞梅風景區,冬暖夏涼,住進去肯定稱心如意。有必要同對方直接見面商談。所以明天請來銀座我的事務所一趟。
“母親您去嗎?”我問。
“畢竟托人家了嘛!”母親笑道,笑得異常凄寂。
第二天,母親請原來的司機松山君同行,偏午時分出門,晚上八點左右由松山君送了回來。
“決定了。”
母親走進和子的房間,拄著和子的矮桌,癱倒似的坐了下來,這么說了一句。
“決定了,決定什么?”
“全部。”
“可是……”我一驚,“房子什么樣,看也沒看就……”
母親把一支臂肘拄在桌面上,手輕輕撫摸額頭,低聲嘆了口氣說:
“你和田舅舅說是好地方嘛!我就覺得即使這么閉著眼睛搬過去,好像也可以的。”
說罷抬起臉,現出一絲微笑。笑臉略略憔悴,憔悴而美麗。
“那是吧。”
我也被母親對和田舅舅的信賴心情之美所打動,附和說道。
“那么說,你也閉目合眼啊!”
兩人出聲地笑了。笑罷,寂寞得不行。
從那天開始,每天都有搬運工來,開始打包搬家。和田舅舅來了,把該賣的東西一一安排賣了。我和女傭阿君兩人又是整理衣物,又是把破爛東西在院子前面燒掉,感覺很忙。可母親一點兒也不幫忙,也不吩咐什么,總好像天天在自己房間磨磨蹭蹭。
“怎么?不想去伊豆了?”我一咬牙,問得有些不客氣。
“不不。”母親只是以茫然的神色應道。
過了十多天,收拾妥當。傍晚時分,正當我和君子兩人在院前燒廢紙和稻草時,母親也從房間出來了,站在檐廊里默然看著火。仿佛灰色的寒冷的西風吹來,煙低低地在地面盤旋。驀然抬頭,看見母親的臉色不好——從來沒有那么不好——我吃驚地叫道:
“媽媽!臉色不好啊!”
母親淡淡一笑:
“沒什么的。”
說完又進自己房間去了。
那天夜里,由于被褥也都收拾好了,君子睡二樓西式客廳沙發,母親和我在母親房間扯著從鄰居借來的一套被褥,兩人睡在一起。
哦?母親以令人驚訝的又老又弱的語聲說出意外的話來:
“因為有和子、因為有你和子,所以我才去伊豆啊!因為有你和子……”
我心里一震,不禁問道:
“假如沒有我和子?”
母親突然哭了:
“那還是死了好。母親想在你父親去世的這房子里死掉算了!”
斷斷續續地說罷,母親哭得更厲害了。
在我面前,母親從沒說過這么不爭氣的話,也從沒這么劇烈地哭過。即使在父親去世時、在我出嫁時、在我肚里懷著孩子回到母親身邊時、在嬰兒在醫院未出生就死掉時、在我病倒起不來時、在直治行為不端時,母親也絕對沒表現出這么脆弱的態度。父親去世后十年時間里,母親仍是從容、優雅的母親,和父親在世時毫無二致。我們也是在嬌生慣養中無憂無慮長大的。可是母親已經沒錢了。錢都為我們、為我和直治毫不吝惜地花掉了。結果,不得不離開這多年居住的家,而在伊豆一座小山莊開始母女相依為命的生活。如果母親有心機,精打細算地對待我們,并且想方設法讓屬于自己的錢增多——如果母親是這樣的人,那么,哪怕世道再變,也不至于產生這種想一死了之的心情。啊,沒有錢這件事,是何等可怕、凄慘、無可救藥的地獄啊!有生以來我這才恍惚大悟,心里十分難過,苦不堪言,以致想哭也哭不出來。所謂人生的嚴肅,大概說的就是此時此刻的感覺吧。感覺上自己全然動彈不得,就那樣仰面躺著,猶如石頭一動不動。
第二天,母親臉色還是不好,更加磨磨蹭蹭,似想盡量在這家里多待一會兒。但和田舅舅來了,說東西也幾乎全都運走了,讓她今天動身。于是母親老大不情愿地穿上風衣,向說告別話的阿君和出來進去的人們默默點頭致意。然后同舅舅、加上我,三人離開西片町的家。
火車比較空,三人都有座。火車上,舅舅興高采烈地哼起了小曲。但母親臉色不好,低著頭,一副不勝寒冷的樣子。在三島轉乘駿豆鐵路,在伊豆長岡下車,又坐公共汽車坐了十五分鐘。下車后爬上緩坡道向山里走去。那里有座小村落,村頭有一座中國風格的不無考究的山莊。
“母親,地方比想的好啊!”我喘著粗氣說。
“是啊。”母親也站在山莊門口,一瞬間閃出欣喜的眼神。
“不說別的,空氣好,空氣清新。”舅舅得意地說。
“確實。”母親微微一笑,“香,空氣好香!”
這么著,三人都笑了。
進門廳一看,東京發來的行李已經到了,從門廳到房間堆得滿滿的。
“還有,客廳外面的景致好。”
舅舅興致勃勃,把我們拉到客廳坐下。
時值午后三點左右,冬天的陽光溫情脈脈地落在院子的草坪上。從草坪下完石階那里有一泓池水,有許多梅樹。院子下面鋪展著橘林。還有一條村道。再往前是水田。再一直往前有松樹林。松樹林的前面可以看見海。這么坐在客廳看去,水平線的高度剛好碰到我胸部的尖端。
“好柔和的景色啊!”母親有氣無力地說。
“可能是空氣的關系,陽光跟東京完全不同。光線下來好像被一層絲綢過濾了似的。”我興奮地說。
房間十疊[8]的一間、六疊的一間。另有中式客廳。門廳有三疊大小。洗澡房也帶一個三疊小房間。此外有飯廳和廚房。二樓有一間帶大床的客用西式房間。房間雖然只這么多,但我們兩人,不,即使直治回來,三人住也不會局促,我想。
舅舅去這座小村落唯一的小旅館商量吃飯的事。盒式套餐很快送來,就在客廳里擺好,喝著威士忌講述和這座山莊以前的主人河田子爵在中國游玩時出的洋相,講得眉飛色舞。母親只稍稍動了一下筷子。不久,淡淡的暮色上來的時候,小聲說:
“讓我就這么睡一會兒吧!”
我從行李中取出被褥,讓她躺下。我總有些放心不下,就從行李中找出體溫計。一量體溫,三十九度。
舅舅看樣子也很吃驚,反正先到坡下村里找醫生去了。
“媽媽!”
叫她也不應,只是迷迷糊糊昏睡。
我握著母親的小手,低聲啜泣。母親好可憐好可憐,不,我們兩人好可憐好可憐,怎么哭也哭不夠。邊哭邊想就這樣跟母親一起死掉算了。我們什么都不需要了。我們的人生在離開西片町家時就已終止。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舅舅領村里的醫生趕來了。村醫年齡好像相當大,身穿仙臺平[9]褲裙,腳上是白色布襪。
“說不定會變成肺炎。不過,就算變成肺炎,也不必擔心。”
診察完了,醫生這樣模棱兩可地說道。然后打一針回去了。
到了第二天,母親的燒也沒退。和田舅舅遞給兩千元[10],說萬一必須住院什么的,往東京打電報。他姑且當天返回東京。
我從行李中取出最低限度的炊具,做了粥勸母親喝。母親躺著喝了三小勺,接著搖了下頭。
近午時分,坡下村里的醫生又來了。這回沒穿褲裙,但白布襪仍穿著。
“還是住院……”
聽我一說,他表示:
“不,沒那個必要吧。今天打一針藥力更強些的,燒應該會退的。”
回答仍然模棱兩可。隨即打一針所謂藥力強些的,回去了。
不過,也許藥力強些的藥奏了奇效,當天偏午,母親滿臉通紅,汗出得厲害。換睡衣的時候,母親笑道:
“可能是名醫啊!”
燒退到三十七度。我高興地跑去村里唯一的小旅館,求老板娘勻出十多個雞蛋,馬上煮得半熟拿給母親。母親吃了三個半熟雞蛋,又差不多喝了半碗粥。
轉天村里的名醫又穿著白布襪出現了,我就昨天的強效注射表示感謝。他以一副仿佛說奏效理所當然的神情深深點了下頭,仔仔細細察看一遍,轉向我說:
“大太太完全沒病。所以,往下無論吃什么做什么,都不礙事。”
由于他的說法還是怪怪的,我好歹忍住沒有笑出。
把醫生送到門口,折回客廳一看,母親已經在榻榻米上坐了起來。
“的確是名醫。我已經沒病了。”母親顯得喜氣洋洋,不無陶醉地自言自語。
“媽媽,打開紙拉門好么?下雪了!”
雪片如花瓣般的大雪沸沸揚揚下了起來。我打開紙拉門,和母親并坐著,透過玻璃看伊豆的雪。
“已經沒病了。”母親再次自言自語似的說,“這么坐著,覺得以前的事都好像做夢一樣。說實話,搬家的時候,來伊豆我怎么都不愿意、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就想待在西片町家里,哪怕多待半天也好。上火車的時候,感覺像半死了似的。剛到這里時多少有些開心,可天一暗下來就想東京。胸口就好像燒焦了,意識變得不清醒起來。不是一般病,是神明一度讓我死去,又把我變成和昨天以前的我不同的我,讓我再活過來。”
那以來到現在,只母女兩人的山莊生活,還算一直平安無事。村里的人對我們也都很好。搬來這里是去年十二月,接下來一月、二月、三月,直到四月的今天,除了準備飯菜,我們基本在檐廊里針東西,或者在中式房間里看書、喝茶,幾乎過著完全與世隔絕的生活。二月梅花開,整個村落被梅花埋了起來。進入三月也大多是風平浪靜的安穩天氣,盛開的梅花勢頭絲毫不減,開到三月末還如霞似錦。無論清晨中午,還是傍晚和夜間,梅花都美得讓人屏息斂氣。打開檐廊的玻璃門,什么時候都有花香倏然涌來房間。臨近三月末,每天黃昏時分,肯定有風吹來。我在傍晚的飯廳里剛一擺上碟碗,梅花的花瓣便從窗口飄來,落在碗里濕了。到了四月,我和母親一邊在檐廊用毛線針東西一邊交談,話題大多是種地計劃。母親也說想幫忙。啊,這么寫來,就好像如母親一次說過的那樣,我們死過一回而變成另一個我們活了過來。但是歸根結底,人恐怕是不能像耶穌那樣復活的吧?母親固然那樣說了,可還是每喝一口湯汁,就想起直治“啊”一聲。而且,我過去的傷痕實際上一點兒也沒愈合。
啊——,我想毫不遮掩地一吐為快。有時我甚至暗暗以為這山莊的安穩,統統不過是虛偽的假象罷了。就算這是我們母女從神明那里獲得的短暫休息時間,平和之中也已經有某種不吉利的陰影悄悄臨近——我總有這樣的感覺。母親盡管裝出幸福的樣子,但日見衰老。而我胸間進了蝮蛇,不惜以犧牲母親為代價胖了起來,自己一再控制也還是發胖。啊——,但愿這僅僅是季節的關系。這段時間,我怎么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做出燒蛇蛋那種粗鄙的事來,也肯定是我這焦躁心情的一并外現。而這愈發加深了母親的悲傷,讓她愈發衰弱。
戀情——寫到這里,再也寫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