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揚州千里之外,關中帝王地,大周政治文化與經濟中心的太安城里,已經是滿城歡騰。
各色表演的賣藝者在一個個人群聚集的地方賣力表演吆喝,琳瑯滿目的商品吃食擺滿了整個街道,穿著各色衣服的人群來往穿梭,無論面目如何種族如何,人人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在太安雄偉高大的城池里安心地游逛。
風流士子仗劍高呼,吟詩作對;貌美的女眷在下人仆役的擁護下慵懶地抱著白貓,隨意游覽逛看著花燈;偶爾也有些偷偷摸摸出門的年輕男女,在裝點得燈火通明的古樹上虔誠地掛上紅色流蘇,然后默默許愿。隨著一聲巨響,一團絢爛的焰火在空中爆開,緊接著便是一陣火焰升騰,將整個夜空都裝點成了絢爛無比的花海,那些垂落天際的火焰便在落下來的時候仿佛化作了一串串延綿不絕的燈籠,圍繞著太安城繞了一圈又一圈,將每一個高大的角樓都點綴得燈火通明,也將整個太安城變成了一座流轉著五光十色的不夜城。
大周盛世,可見一斑。
太安內城,通往皇城的神龍大道兩側,那些一排排整齊坐落著的雕梁畫棟的府門的院落里,便是這個皇朝里最為位極人臣的那一部分人的住所。他們不說掌握了這個帝國的一呼一吸,至少舉手投足之間也會影響這個帝國的一舉一動,于是使得這里變成了大周人最為向往的地方。
神龍大道一側,靠近皇城的一座尋常大院里此刻也正高高掛起了紅紅的燈籠,將整個院子點綴得燈火通明,可過節的氣氛卻不如其他院子一般喧嘩熱鬧。來來往往的下人仆役們忙完了自己的事情領了賞錢,便被放了些時候的假一個個歡天喜地地出去游玩了,使得這座院子顯得愈發地空曠。
這間不見有多么豪華富貴的宅子,便是大周新晉宰相凌封的府邸。
聽著外邊的爆竹聲震耳欲聾,升騰的焰火將夜空照耀得忽明忽明,凌府原本就極為安靜的院落便在這熱鬧的氛圍襯托下顯得更為寂靜甚至顯得有點落寞。還不足五十歲便已經黃紫加身、不知羨煞了多少旁人的凌府主人凌封此刻就坐在后院屋中,只與自己的老妻坐在一起,安靜地用勺子吃著碗中的餃子,身邊便再無旁人。
燭火明滅,只有兩個人的身影安靜地在屋里忙著自己的事情,仿佛與外邊熱鬧的天地隔絕了一般。
凌夫人已經有些頭發發白,早些年里風吹日曬的臉比起這條街上或千嬌百媚或端莊大氣的貴婦人們好像有些不像一國宰相家的主母形象;此刻正拿著繡花針繡著鞋底的她如那些大戶人家里的繡娘一般來回繡著一針一線,眉眼溫柔,仿佛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妻子或母親。
凌封喝完了碗里的湯,剛放下就聽見自己的老妻在一邊長嘆了一聲,轉頭看去卻見她放下了手中鞋底,望著外邊的焰火癡癡地說道:“又是一年了...我的寒兒,又大了一歲...”
凌封默然不語。十年了,他也十年沒見過自己的孩子凌寒了。
“那時候只是說上京趕考,考不考得上也就無所謂了,就當到關中玩一趟...嘿,考上了不說,還當上了宰相,就是啊,把自己兒子弄丟了。”凌夫人拿手中針在頭發上擦了擦,又重新開始穿針引線地忙活,嘴里卻是說個不停:“知道的知道你是身不由已,不知道的,以為你飛黃騰達拋妻棄子了呢...”
凌封不悅道:“什么拋妻棄子,你不也好好地在這?”
“我在這有什么用?你兒子呢?十年來不管不問,也不知是死是活過的怎么樣...”凌夫人說著便語氣有些哽咽:“可惜他那個狠心的爹,十年了不管不問,連找人回去打聽照看一下的心思都沒有...”
凌封長嘆了一聲,不敢接話。這已經不是老妻第一次說起這個事情了,他也解釋過很多次為什么自己要把自己的籍貫改往他處,為什么不去打聽看望自己的兒子...但是并沒有什么用,她該念叨還是念叨。
她不管什么國事天下事,也不管外邊的世界如何,她只關心自己的兒子。她只是一個母親。
“老爺,我們還要多長時間才能見到寒兒啊?我前些日子一個勁地做噩夢,夢見寒兒來跟我們告別...你說,他不會出什么事情吧?”凌夫人突然抬頭,問正在燈下看書的凌封道。
“什么告別,你在胡說八道什么。”凌封心里咯噔一下,卻還是沒好氣地訓斥道:“沒有的事情,你不要胡思亂想!”
“那我們什么時候能回揚州?”凌夫人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什么時候回去?凌封還真的被問住了,只是抬起頭呆呆地望著桌上的燈火不說話。
十年來,太子一黨的積極行動已經初有成效,得益于天下人對大周的認同以及女帝對于自己人的猜忌,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虎賁衛指揮使羅決已經徹底投靠了太子。而平日里荒淫無度、不學無術的太子弟弟、當今女帝最小的兒子仗著母親寵愛也從女帝那里討來了千牛衛副指揮使的職位,此刻正借著新鮮的由頭操練衛所官兵,并暗中將其拉攏分化,歸為己用。豹韜衛指揮使李定國雖是個短視無能之輩,但因為其外戚的身份而被女帝寵信重用,怕也是無法為太子等人所拉攏利用。剩下一個鷹揚衛,擔任衛指揮使的也是女帝親信,乃是當年伺候女帝的心腹女官之女,名為第五燕。第五燕雖是女子,但是能擔當鷹揚衛指揮使不止是因為其為人英姿颯爽,平日里也頗有些巾幗不讓須眉之名,而且更為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女帝要刻意重用她以立給天下人看看,好教天下人知道她們女子的能耐。
所以此女子大概也無法被太子一黨所用吧...
凌封嘆了口氣。
朝堂既定,卻也只能保證權利交接時不會在帝國的層面上搞成一團糟,能讓太子順利接手這個龐大的帝國;但是讓外戚一黨心甘情愿地交出手中的權利乃至軍隊,光有朝堂里的聲音還是不夠的,還需要有夠硬的拳頭。
太安城里,除了四衛,便只剩下御林軍,與女帝的貼身鳳衛了。
太安城外,萬歲山下,倒是駐扎有帝國威衛與武衛兩個大營,但是真要到了要這兩衛軍隊出動的時候,就代表著事情已經到了糟糕得萬劫不復的時候了。
這些年來,暗流涌動,朝中有些人怕是已經嗅到了一些不和諧的味道。
“還要多長時間才能回揚州?”
凌封放下書卷站起身來,望著外邊的夜空喃喃自語。
“或許一兩年,我們便能一家團圓了。”
“也或許,十年前離開揚州的最后一面,便是我們見寒兒的最后一面了...”
焰火升騰,有人歡笑有人哭泣,有人則從這尋常又不尋常的一年里,聞出了別的味道。
城內皇城左側,大周鷹揚衛所駐地,那個只有雙十年華的女子在這舉國歡騰闔家團圓之日卻身披一身紅色雁翎甲獨自坐在衛所的中軍大營里,伸手接過了鷹揚軍下的密探組織——鷹眼遞過來的一封密報。
烏云蔽月。
“姑爺平日里是怎么樣的?”
凌府老宅,趁著凌寒不在,秦花繁喚過了一直照顧凌寒的貼身婢女雀兒,想要仔細問一問凌寒自入贅以來的狀態是什么樣子的,為何在自己離開這幾天里,他會與所有人印象中的形象判若兩人。
雀兒仔細想了想,卻也沒想出其他來:“婢子自從被分到姑爺身邊,就見他每日讀書吃飯睡覺發呆,癡癡傻傻的一般,也沒什么不同。”
“那就是...那天突然變成這樣了?就沒有一點征兆?”秦花繁皺眉道。
“也不是...婢子記得...”雀兒又認真地想了一想,終于想出了一絲端倪來:“小姐剛走,便有人請姑爺吃酒...姑爺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喝了些水就睡下了,第二天醒來,就感覺...感覺姑爺有點不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秦花繁追問道。
“婢子也說不出來,就好像...變得好看了些。”雀兒說道這里臉一紅,又趕緊接著說道:“也沒有那些癡傻的感覺了,也不喜歡看書了...對了,那天醒來之后,看見婢子睡在他身邊好像被嚇了一跳一樣,瞪著眼睛看著我...后來我問姑爺怎么了,姑爺說他回來的時候頭被撞了一下,腦子有點亂,也記不起事情來了...”
“這樣啊...”秦花繁沉吟一聲,也想不出其他的原因來,只能當成他真的被撞了一下撞失憶了一般,連帶著平日里那些裝出來的狀態也都不記得了,便如同換了個人一般,畢竟這才是他本來的樣子。
秦花繁點了點頭,也沒打算追問,正要起身時突然想到了點什么,又問雀兒道:“你服侍他這么長時間...他可有對你做什么沒有?”
雀兒瞬間便想到了昨天晚上的事情,嘴上說著沒有,臉色卻已經變得通紅,頭也不自覺地低了下來,好像有些心虛一般不敢看向秦花繁。
“嗯?”秦花繁眼睛一瞇:“真的沒有?”
“沒...平日里沒有...只有昨..天晚上,姑爺他...不讓婢子跟看犯人似的看著他,不然他就...掐我...”雀兒的臉已經紅的滴血,頭也要垂到脖子下邊去了。
秦花繁好像也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臉上一紅。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凌寒已經從屋子外邊進來正要拿起桌上的茶壺倒水,轉頭一看卻看見秦花繁和雀兒二人站在那里不說話,臉色越是一個比一個紅,更別提雀兒的頭都低的要埋到自己的小胸脯里似的。
“誒?你們這是怎么了?”
凌寒喝了一口水,好奇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