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倏然而過，已是大年三十。

整個太高城張燈結彩，氣氛歡騰，極其熱鬧。

觀禮之事在晚上，臨近中午，就有大量讀書人往城西太山方向涌去，而在更早時候，就有大批官兵提前到達，用以維持秩序。據說當地知府更是連續幾夜不眠不休，將大小事務一一仔細拿捏審核，可見對其重視程度。

薛秦兒早早做好準備，先在樓下填飽肚子，按照落魄老書生指路，臨近太山腳下之時，選擇一條剪徑小道，來到后山位置。

薛秦兒抬頭一看，山峰巍峨，斷崖險峻，實在不是人力能夠攀爬而上，恐怕最少也得有個五境，才能在攀崖而上吧。

氣數將盡的彭木春面容枯槁，盤腿坐在一處石墩之上，見薛秦兒到達，將其招呼過去，動作極慢且艱難。

薛秦兒笑問道：“先生莫不是要讓我爬上去觀禮吧？”

落魄老書生搖頭，咳嗽道：“如今公子這實力，攀爬而上實在困難。只是此地有些不足外人知的玄妙，往前數三十年，每逢大小觀禮我都來此，亦無人打擾?！?

薛秦兒對觀禮并無太大執念，只覺得近觀遠觀都無妨，也算是不虛此行，說道：“那便拭目以待?！?

彭木春不再說話，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保留最后余力，只覺得能再觀禮，也可心中無憾。

薛秦兒無所事事，盤腿而坐，運轉《會心吐納法》。

一氣過七十二關之后，小周天反哺之法委實玄妙，薛秦兒并不急于求得大周天沖關，仍是循序漸進，發覺這座儒家名山之下，氣機渾厚異常，且每每入體，都有種如沐春風的愜意，實在玄妙。

暮色四合。

期間彭木春連續幾次咳血，讓薛秦兒擔憂不已，從納戒之中取出藥示意老書生服下，彭木春笑稱“不浪費了”。

最后老書生如坐枯禪，不再言語。

圣人曾教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潦草一生，莫說后面那些，便是最基本的修身都馬馬虎虎，否則怎能落得個讀書死的下場？

老書生忽然睜開眼睛，仰望對面山巔，名叫太皇頂的雄偉山巔，可望不可及。

彭木春心中默念“不悔”二字。

當時在陋巷賣書，身前紙張上曾有六字。

大限將至的老書生艱難呢喃道：“隨意且隨身。”

薛秦兒猛然抬頭，凝望山頂。

原本高聳入云壁立千仞的懸崖，兀自敞開一道通天石階，直達山腳。

便是從前山登山，也是盤旋繞上，做不到如此直通手筆。

古往今來，凡求天道者，皆是玄奧無比。五百年前的陳太玄，縱橫世間無敵手，連龍門都可毀掉；三百年前剎那僧人，據說轉世成就幾世法身。

只是隨著時間流轉，世人知道沒了天上氣運，求天道如水上筑高樓，才將此道逐漸忘卻，放眼世間當下。

但在武道之上一直流傳“一生不見昆侖，一步便可達昆侖”之說。

落魄老書生滿眼欣慰，氣息薄弱道：“煩請公子替我走上一段?！?

之后雙目合上，腦袋垂落。

薛秦兒面容沉重，朝向彭木春恭敬作揖，邁向通天石階。

從后山懸崖中間開辟而出的石階，窄且陡，直達山頂之后，與對面山巔太皇頂隔空相望。

薛秦兒對這奇異變化并不驚慌，心態平和，拾階而上。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奇遇，讀書人亦能有讀書人的際遇。落魄老書生死讀書求天道，為此付出一輩子心血仍是心有不悔。薛秦兒自然不知那書中天道究竟為何，但最后“隨心且隨身”五字，令薛秦兒茅塞頓開。也難怪之前能對彭木春如此耐心，想來兩人在某些地方是殊途同歸的。

至于這懸崖開石階的手筆，應當是太山之上圣人所致，且對落魄老書生應該頗為認可，否則彭木春怎能連續幾十年都在這小地方觀禮且無人打擾？

當年龍門被毀之后，“人在做天在看”未免有些說不通，但“人在做圣人在看”，卻當真如此。

薛秦兒不敢回頭望向那哀傷一幕，腳下步伐卻倍感沉重，不似登山而像登天，細細想來，應當是這石階際遇本就不屬于自己，有異樣排斥也不例外。

薛秦兒運轉《會心吐納法》，心思沉靜，只想著怎么也要將彭木春囑咐的事情做完。

……

按照往年先例，即便是每逢五年的小觀禮，陣仗仍是不容小覷，整個流程極為縝密，容不得一環差錯。除了儒家圣人與座下兩名弟子，楚國境內各大書院有名的讀書人，包括朝廷大員必都悉數到場。

唯獨今年例外。

十年一遇的大禮，今日太皇頂上卻廖無人煙，落座的陣仗更是遠不如從前，僅有幾把木頭椅子，這讓偌大太皇頂看上去過于空曠寂寥。

太山之下。

往年還能登山觀禮的朝廷大員以及各個書院重要人物，還能占據稍微寬敞點的位置，其余人等摩肩接踵，卻意外安靜，不約而同望向山巔的太皇頂，等待這一重要時刻到來。

天幕漆黑，無星無月。

吉時已到，一位面容稚嫩的書童走上太皇頂，朗聲道：“還請諸位入場觀禮！”

一位氣質溫婉的女子走上太皇頂，朝書童作揖行禮，書童還禮。

儒家圣人座下有一窮、二白、三省三位讀書人，其中二白先生便是一位女子。

同樣是當世第一位女先生。

放眼世間，在其他領域版圖，仍有女子不得進書院這種迂腐思想，當年儒家圣人收這女子為徒，亦是遭受過許多白眼謾罵，稍微偏激些的本國讀書人，憤怒之下投筆從戒，笑罵太山圣人昏了頭，甚至別有用心者以此來攻擊東洲學派根本。

儒家圣人只回了句“有教無類”。

多年以來，這位圣人親傳弟子認真求學，孜孜不倦，后來作為太山天下行走游歷各處，講學解惑，開枝散葉，楚國甚至專門開辦女子學堂，可見其影響力之深。

名為“二白”的女先生落座于最邊上。

……

太皇頂對面山巔，剛剛登頂的薛秦兒早已沒了半點力氣，盤腿而坐，望向空曠太皇頂上這一幕，不禁大開眼界。

見過許多讀書人，女先生倒是第一次見，且看這陣仗，這位女先生地位之高難以想象。

真不知后面還有何等人物。

一路登山而上，果真并非輕易之事，期間兩度抬頭望不到山頂，讓薛秦兒有些心灰意冷，但一想到落魄老書生那句“隨意且隨身”，薛秦兒便不再惆悵，心中堅毅。

既然登山，便要登頂。

我自然學不來那些學問，但替你走上一遭，總歸是可以的。

同時薛秦兒赫然發現，在體內積蓄不動的藥浴精華，已然消磨掉相當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