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過去,鴉神代言人族內的熱鬧終于短暫歇息,剩余的比賽會推到明天。
天空模擬屏的參數調至夜晚。鴉神代言人的準族長正獨自坐在臥房的書桌前比對資料,面前攤著幾張已經寫上字跡的紙。
這是有關“情緒具象化物質與情緒之間的雙向關系”的學術論文。
但十九征盼不打算發表。這個關系的發現會對現有研究領域產生非常大的影響,指不定會出現什么好的壞的。除非出現什么迫不得已的局面,他才會將這個真相公之于眾。
有了致溟這個有力的例證,這種猜測才有了站得住腳的依據;但同樣,如果論文發表,會對致溟的日常生活造成很大影響,而她這個人也將在社會輿論的壓力下被迫成為實驗材料。
十九征盼不會容許這種事發生在自己族人身上。這也是他選擇用紙張來寫初稿的目的所在,在現在這個科技發達的時代,就連人的意識也可以通過操控其它設備來改變,電子設備的安全系數總是要低于紙張的。
他長嘆一口氣,向后靠在椅背上。在看望妹妹的喜悅過后,留給十九征盼的往往是無盡的后怕和恐懼。
十九征今的身體虛弱得可怕,就連自己也不知道她能活多久。
他曾不止一次設想過當自己推開門時,妹妹已經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再也不會起來了;他也設想過有一天妹妹的全身都會像她的手一樣冰冷,無論自己怎么摟著她也暖不過來。現在能和妹妹在一起度過的時光是過一點少一點的,十九征今注定無法擁有鴉神代言人比常人更悠長的生命,而自己也注定有一天孤獨一人。
靜默的恐懼慢慢攀上他的心頭。在一個人的夜晚,十九征盼任由情緒仿若觸手一般拉他下水,朝著無邊的黑暗宛若石像一般沉下去。
熱火朝天的域主選拔賽并沒有對十九征盼的生活產生太大影響,他也很少去觀戰。在接下來的幾周里,他更多地選擇與族內要臣進行對接,處理政治事件,熟悉各項事務,就像父親曾無數次教他那樣,就像他近幾年來一直做的那樣。
很早以前,父親就把大部分的權力都交給了十九征盼。他也早已習慣這樣繁忙的生活。
而在沸水一般的選拔賽里驟然倒入一桶冰的消息,是現任族長過世,由十九征盼繼承族長之位。
“一直很對不起今兒。”
十九征盼感覺自己仿佛墜入了一個無底深淵,一直一直向下墜落。恍惚間,父親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重現。
“謝謝你,兒子,一直替我愛著她。”
不,我沒有。十九征盼痛苦地蜷縮起來。沒有什么可以填補父親的愛——
父親是愛自己的,他一直都知道。小時候父親堅持讓他自己從協會總部駕駛艦船回到族內,再獨自回到鴉神大殿里。但每次自己一進門,父親總是守在門口,會用有力的臂膀將他舉起來轉圈。
每當這時,他是一個普通的父親,不是族長。
十九征盼輾轉反側。他感到眼角有東西滑落,這好像是自己不該做的事情。
后來,就算因為妹妹的事對父親擺著一張冷臉,他也只是搖搖頭,嘆口氣,把茶推給自己。
除了要變強保護妹妹,父親眼里的信任也是十九征盼前行的動力之一。每當他注視著自己時,他黑色的眼眸從來都不會移動,一直定定地看著自己。
族里的傳聞說,族長似乎也不太重視他的兒子十九征盼呢。
但他一直記得,父親私底下與多年的老友會面時,會驕傲地拍著自己的肩膀介紹說:“這是我兒子。”
十九征今,十九征今永遠也享受不到這樣的感情。她從來沒有機會讓父親攬著她,驕傲地介紹:“這是我女兒……”
自從父親決定軟禁妹妹后,盡管他許諾給妹妹良好的居住條件,十九征盼還是對他失望透頂。他原本以為,就算妹妹沒有詛咒的能力,父親也會讓她快樂地在陽光下長大,穿上華麗的禮服一起去參加舞會。
可他沒想到的是,一直以來驍勇善戰、各項全能的父親,在他心里一直是敬仰對象和追逐目標的父親,會被血統所限制。十九征盼也承認,或許是自己不理解家族榮譽,但父親的做法著實冷了十九征盼的心。
父親再也不是那個什么事都能解決的英雄了。在十九征盼目光的審視下,他開始慢慢變成一個老人,而自己的身體,卻因為海燕族的抑制生長技術,得以青春常駐。
“你進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叫人把讓位給你的消息散布出去了……”
父親溝壑交錯的臉上,開出了一朵微笑的花。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從那個自己一直追逐的巨人,變成了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
“從這里一走出去,你就是族長了,十九征盼。”
十九征盼感覺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個網。他陷入了一個巨大的粘性蛛網里動彈不得,耳邊是父親的聲音,眼前是父親的面龐。
“真想看到你長大的樣子啊……”
十九征盼猛地驚醒。光線微弱的臥房里回蕩著他急促的呼吸聲,他一摸臉上,濕漉漉的。
域主大選終于結束了。
在接受了群眾目光和掌聲的洗禮后,排名前四的四位獲勝者在侍者的引導下前往族長所在的頂端看臺,群眾則有序地離開會場。
按照慣例,族長要和每一位新任域主進行談話。不單單是為了作基本的熟悉,更是對他們的囑托和期望。
進入順序是按照四人的戰績排名來排列的。從第一位獲勝者進去到最后一位獲勝者在侍者的指引下進入門內,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左右。
十九征盼站在房間中央。他的最后一位域主出現在門口,通體是漆黑的戰甲。戰甲上已經有斑斑磨痕,看起來已經被主人穿了很長時間。
按照慣例,就算域主在人前掩飾面貌,在族長面前也必須露出自己的真實樣貌。十九征盼沒有著急,他靜靜地等著自己的新任域主卸下戰甲。
侍者恭敬地把門關上,沉默的域主向前幾步,抬起手在耳下連摁幾下,整個戰甲從頭部開始慢慢褪去,到最后只留下腰部的啟動裝置。
是四位域主里唯一的一位女性。
十九征有些驚愕,旋即又釋然地向前,伸出自己的手。
“歡迎你,鴉神代言人第十三任族長十九征盼的域主。從今以后,協同努力,共締輝煌。”
對面的人同樣伸出手有力地握住族長的手,自報家門。
“族長日安。鴉神代言人籍,十九致溟。”
“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料到了,不愧是暗部的冷面。”十九征盼笑著說。他親自把域主徽章別在致溟的胸前。“我信任你,致溟。不論是人品還是實力。”
致溟微微一笑,接受了他的認可。她小聲地補充了一句話。
聽見這句話的十九征盼全身微微一僵,他苦笑著問:“你都知道了?”
致溟平靜的臉上這才泛起一絲得意。“早就知道了。”
“行了,這下你們兩個勢均力敵了。”十九征盼拍拍她的肩。“祝賀你,致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