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甲連著在住處十幾日,除了調息、站樁,便是挑時日去問候趙鈿子及幾位師叔。偏生驚府那邊半點動靜沒有,戌甲覺著有些怪,耐不住只得去干事長那里問了問。干事長未給個準話,只教戌甲自去做想做之事,莫要離山即可。
戌甲本不愿離山,可干事長話中分明有約束行程之意。想了想,戌甲決計暫時還是留在山上。既然鄔憂未歸,昶清那邊亦不好再去攪擾,調息、站樁等一干事又覺著膩味了,戌甲索性練些別的。
到了學堂湖畔,尋了個安靜地方。拉伸幾下身子,吐納幾口氣息,綁扎好腰身及四肢,而后走到湖水面前。運起靈氣,抬腿踏上湖面,微微穩住身形,緩緩朝前走了幾步。山上的求仙者,但凡道術練上三四層,再稍加習練技法,踏足水面并非難事。然此等技法僅可緩步慢行,卻不可跑跳,一遇危局險情便無甚用,更遑論拼殺打斗。
若是器、術二學出身,多是施術御器,凌空應之。可體學出身者本就拙于控靈,更兼凌空之時,身形虛浮,無處借力,拳腳威力驟減,若無必須,多不喜用浮空飛行之技,卻更喜立足于地,是謂拳通腳根,腳接地氣,地氣愈足,拳腳愈兇。而至水面之上,如何借力?便將踏水技法增改數次,又刪改幾道,創出合用于體學的彈水之術。此術要旨乃先暫附一道靈氣于腳底水面,再微抬腳,腳底速聚另一道靈氣。前后兩道靈氣須陰陽重疊互斥,此時再落腳,便如踩在浮板之上。可借水體反彈騰躍而起,亦可前趨猛沖,或抵足急剎。達至精熟之境,除因踩陷水面而致身形起伏之外,與處平地之時一般無二。這彈水之術無須掐訣踏步,全憑心念引動靈氣流轉聚集,名為術法,卻更似一門控靈技法。講的是電光火石之際,念隨心動,念至氣達。然若是做不到這般,卻會壞了身形,反成了絆腳石。
當初趙塚子只在湖邊給戌甲演示過一邊。戌甲仍清楚記得,那時趙塚子先緩步走到湖中,而后不見曲膝,腳下卻忽地一陷,整個人竟筆直地半沒入湖面之下。其所在之處,湖水被一圈排開,似是成了一個中空淺碗,而趙塚子就立在碗中。還未待戌甲看得明白,趙塚子身形驟然微沉。跟著,腳踩一聲悶響,嗖一下騰躍升空,再兩下翻滾,穩穩落在戌甲身旁。此時,戌甲再看向方才趙塚子立足之處,只見到湖水尚在翻涌,四周揚波陣陣,及至遠處,漣漪不斷。趙塚子問戌甲看明白幾成?戌甲回味半晌,說是只看明白三四成。趙塚子卻說,三四成便夠了,且若無非凡天資,至多也就夠看明白三四成罷了。想多明白些,便只得多練些,愈練愈明白。
彼時,戌甲自然一時難以全然明白趙塚子話中意思。就只照著趙塚子教授的路數,一步一步練起。先踏上水面,朝湖中走出幾步。停下,穩了穩身形,再勻了勻氣息。心念一動,片刻之后,腳底聚起一股靈氣并小心附于水面。戌甲知自己靈弱技拙,靈氣附而將散,心中一急,忙抬腳再度聚靈。然忙中出錯,一時聚靈太猛。再一腳踩下,且不說歪了幾分,更一發將先前所附靈氣沖壓散掉。戌甲一腳沒入水中,身形一歪,不消說,定然是跌入湖中。
撲騰上岸,全身淌水,戌甲走到趙塚子面前,面有慚色,不敢言語。趙塚子亦不言語,只伸手貼住戌甲胸前衣物,緩緩運起靈氣。幾息工夫,一股蒸騰水汽便自戌甲周身升起,才消片刻,其內外衣物已然干透大半,而肌膚卻未覺有半分灼熱之感。于當時,戌甲頭一遭正兒八經體驗到登仙之人的本事。方才真個明白過來,為何世人總言求仙與登仙二者雖止一字之差,卻存天地之別。
而后,趙塚子提點了幾句,又教戌甲去試。走到離方才落水不遠地方,戌甲先探出一腳,身形則朝另一側微傾。調順了氣息,探出那一腳附靈于水面,再微抬起半分。因心中先盤算過,抬腳之后,靈氣會即刻逸散,這一次要慢些,間隔久了,會逸散得多些,故先前有意多附了三分靈氣。多出這三分靈氣打底,戌甲便可稍從容些,又在腳底聚起靈氣。心道該是差不多,便一腳踩下。這一腳果如踩在浮木上一般,先沉再浮,身形微微晃動兩下,便大致穩住了。一腳穩住,再依樣動另一腳。也是晃了晃,便穩住了。戌甲心中一喜,正待再抬前腳,不想前腳卻忽地腳下一塌,跟著整個人又朝一側跌入水中。
撲騰上岸,走到趙塚子身邊。趙塚子還是伸手蒸干了戌甲的衣物,再問了一句,可是腳下忘了補靈么?戌甲回想了片刻,理了理思緒,回答說是。原來,水性流動,靈氣附于水面便更易散去。倘是戌甲已練得熟練,起步落腳迅捷,則靈氣尚未散去之時,人已蹬足離去。可方才戌甲已然放慢了些動作,又因心中猶豫,稍稍耽誤了換足。雖前時多附了三分靈氣,卻是不夠補足耽誤的時刻。更兼戌甲一時只專注于后腳,并未分心顧及前腳如何,便忘記再微起落腳一次,給腳底補靈。腳底靈氣一散,前腳踩入水中,自然整個人又跌進湖里。趙塚子看了一眼湖面,思忖片刻,只教戌甲再教。戌甲依令,又走上湖面習練。這一次多邁出一步,卻還是于瞻前顧后之際,顧此失彼出了錯,又跌入水中。待戌甲上了岸,趙塚子仍是蒸干了衣物,教戌甲再練。那一日,戌甲來回撲騰了十數次,趙塚子竟也一直陪在湖邊指點,順帶出手替戌甲蒸干衣物十數回。直至戌甲氣息已漸紊亂,才叫住戌甲,帶回住處休息。
回憶到此,戌甲低頭看了看腳下,湖面幾無波動,顯是自己一直站得穩當。無須分心二顧,腳下自然控靈,比之當初連跌入湖中十數次之時,已然強了不少。戌甲平視前方,胸中緩緩吐出一口氣息,再猛地一提,前腳跨出一步,將觸湖面之際,停滯剎那,再一腳踩下。腳下湖水排開成一小碗,前腳沒入碗中,及至腳踝。身形微微晃動,身子前傾,前腿屈膝,腳底發力,后腳跟著一步邁出,亦在身前踏出一水碗。就這般一步一步地連著踩出,人也朝前奔跑出十數丈遠,身后泛起一串水痕踏印。心念一動,前腳邁出之時,改屈為直,斜插入湖中,腳底瞬時排起一疊浪花,前沖之速立減。而后,就著前沖余勢,身子前傾,后腳跟著直插入湖中,又排起一疊浪花。只這兩下,身形便已止住,僅微微晃動。戌甲兩腿前后分邁,立于湖面之上。
環視一圈,四周豁然開闊,湖面微波粼粼。戌甲昂首望向天空,吐出一口濁氣。腳底驟然間聚起一股靈氣,先將腳下所附靈氣補足。而后,一腳略抬,再踩下,整個人單足微微彈起,落下之時,另一腳也已聚好靈氣。此時雙膝并曲發力,戌甲身形先是一沉,跟著便嗖一下自湖面下彈出,一縱高高躍起數丈。在半空中翻滾了兩圈,將落于湖面之時,戌甲已成單足獨立之姿,腳觸湖面一瞬之間,附一道靈氣,緊跟著抬腿,另一腳踏上附靈位置。啪地一聲拍水聲響,湖水即刻排開,戌甲身形于水碗之中起伏上下幾下,終是單足立住。再落下前腳,繼而發力又是彈躍而起,半空中幾下后空翻,便直接落在湖岸上。
說來這彈水之術,雖名為彈水,實是遇木彈木,遇石彈石,百物可彈,與那石壓術可算是互為變體。戌甲抖了抖肩膀,扭了扭腰身,卻瞥見身后一排大樹。轉身看向大樹,不覺間又憶起昔日趙塚子如何在湖邊樹下教授自己本事。走到一棵看著粗壯些的樹下,伸手拍了幾下,估摸著樹干還算結實。便又走開兩三丈遠,轉身面朝大樹。一提氣,腳下一顛,身子一弓,跟著嘭一聲原地彈起,直朝大樹高處飛去。只一眨眼功夫,便已到大樹跟前。戌甲平推出一掌,待掌心剛一觸樹干,手腕一翻,借著沖勁,身子倒立翻起。此時,兩腳腳底已分聚起陰陽靈氣各一股,一腳先出,附一道靈氣于樹干,緊跟著收腳,另一腳立馬貼上附靈之處。兩股靈氣相吸,那貼上一腳便如被釘死在樹干上一般。同時,雙臂伸向背后,擒住樹干,發力抵消身子上沖余勢。并上身弓背,下身曲膝,以助泄勁。待身形穩住,戌甲已然倒立垂掛于樹干上。
看著上下倒懸的湖景,戌甲一翻眼,微覺不美。腰間一發力,垂掛于下的上半身立時坐起,脊背與地面齊平。雙掌朝座下斜著向上一撐,掛樹之腿亦屈膝拉扯,整個人被擺蕩起來,與樹干相垂。此時,另一腳聚靈朝下踩住樹干,掛樹之腳則散靈松開。因下墜之勢,身形橫倒,兩腿正可伸展開來,又是一顛一彈,身子筆直朝樹旁一處空地射去。剎那之后,眼前已見矮草細砂。戌甲伸出雙臂,猛地一抓地面,雙肘彎曲,頭貼地面,借著前沖力道,身子朝前一翻,雙臂再發力一撐,整個人便又翻滾著躍入湖中。
眼前正想著踩入湖水,再反身一彈,跳回岸上去,誰曾想將要入水之處竟躍出一尾魚來。戌甲哪里料到會有這般意外,一腳與魚相撞,腳底貼魚身微微側滑。雖僅只這分毫偏差,卻令戌甲頓感無處落腳,亂了方寸。前足勉強附上靈氣,后足卻踏歪了半寸。身形立時不穩,硬拗了幾下,還是如往日那般側身跌入湖中。
撲騰回岸上,戌甲渾身淌水。不巧有學堂弟子正從稍遠旁經過,見到戌甲如此狀況,趕忙快步過來,詢問戌甲出了何事?戌甲笑了笑,只說自己方才在湖邊習練術法,一時不慎激起湖水,淋了自己一身。那弟子望了一眼遠處湖面上的余波,也不知對戌甲所說信也不信。只言湖廣人稀,倘是出了什么意外,不定能及時招來救援,請戌甲自己多加小心。戌甲再三謝過關心,送走了那弟子,自己則走到方才那棵樹下。一拍大樹,打趣道:“這學堂里喊我師兄的不少,你既見到了,切莫亂語多言,免得傳出去令我人前顏面盡失。我這廂先行謝過了。”
說完,拱手朝大樹一拜,算是謝過。手一放下,觸及衣物,戌甲眉頭一皺,心道:“這該如何是好?總不能一路濕著身子回去讓人看。”
抬掌看了好一會兒,終是決計道:“雖是練得粗陋,好歹試上一試。”
言罷,便回掌貼于胸前衣物。流轉靈氣聚于掌中,胸前漸漸蒸起水汽。忽地前胸一縮,戌甲立刻撤掌,另一手趕忙抖動胸前衣物,原來是掌中熱力透過衣物灼到了肌膚。撩開衣物一看,不光是胸前燙紅了一塊肌膚,連同貼著的內襯也一并燙出些焦黃來。戌甲見狀,先伸出二指凝起一絲寒氣,在紅塊上來回撫拭幾遍,再取出隨身攜帶的傷藥涂抹。
戌甲邊涂抹邊自言自語道:“到底是差了師傅許多,不說如師傅那般從容就罷了,還燙到自己。”
牢騷歸牢騷,可身上衣物大半未干,戌甲只得小心繼續。過了半盞茶工夫,才將里外衣物蒸干。起身上下抖了抖,收拾了一番,戌甲離開湖邊,先去趙塚子那里,再回住處。
到了屋子,跟趙塚子告辭之后,戌甲正要轉身離開,卻被趙塚子叫住,問道:“可是落水了么?”
戌甲一聽,先是稍稍一驚,再順著趙塚子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褲腿上顯出了幾道褶皺。既已被看出,戌甲只得將湖中習練彈水之術的情形大致說了一遍。
聽完戌甲所說,趙塚子倒是沒怎地,只是說道:“以后莫要再那般小氣,把你這些年攢的仙貝都拿出來,里里外外置辦幾件好點的衣物。下次再淋雨落水,旁人就看不出來了。這不光是人前體面,更事關藏漏破綻,甚至性命安危。日后,你辦差多了,自會漸漸明白。”
將戌甲送至門口,趙塚子抬手,難得地輕輕叩了叩戌甲的額頭,嘆了口氣,說道:“你這是安穩日子過久了,腦子鈍了,身子也僵了。今后,要時常尋些事做,莫教自己太閑了。好了,回去歇著吧。”
辭了趙塚子,戌甲出了學堂,獨自走回住處。路上咂摸著方才那番話,心中念道:“師傅說得對,我確是這些年舒服散漫慣了。雖是修為厚了,本事長了,可真遇上危難險急,怕是應對起來還抵不過當年困于靈封谷之時。那時,雖難見從容,卻不少機敏警覺,比之今日失足落水,倒真是強多了。不堪,不堪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