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浮空回想
- 唯爭不止
- 兩只拳頭
- 4984字
- 2025-06-28 16:00:15
船行數日,終于抵港。下了船,戌甲抬眼望去,一片故土風景盡收。此時已有人來接,一眾弟子便隨來人一齊返回山上。依返程途中風景來看,其與先前離山之時所循路線大致相同。
到了山上,按名姓登記造冊之后,一眾弟子便各自散去。戌甲先回了住處,整理好帶回的行李。心思干事長那里明后再去也不遲,又見天色不晚,便決定先去看看師傅。
只是到了趙塚子住處,卻見屋門緊閉,顯是人還未回。戌甲想著左右眼下無事,便四下轉轉。走到一處空地旁,見不遠處有學堂弟子在習練拳腳,索性盤腿坐下,饒有興趣地看著。看了一陣子,起身返回,卻仍未見趙塚子回來,只得又去別處。待過了一陣子,又返回。如此這般來回四五趟,終于見到屋門虛掩,應是趙塚子已回。戌甲輕叩幾下屋門,聽到屋內傳出一聲“進來”,便進了屋,默不作聲地站在前廳等著。
過不多時,趙塚子自內屋出來。見到是戌甲,揮手教其坐下,自己去一旁沏茶。而后,端著兩杯茶走到戌甲身旁。坐下之后,推一杯茶給戌甲喝,自己亦端杯小飲。待各自飲過茶,放下茶杯之后,趙塚子開口問道:“此一行還算順利么?”
戌甲點了點頭,答道:“順利,未遇著什么意外。”
趙塚子又問道:“可覺著有所獲益么?”
戌甲思忖片刻,答道:“于修練無甚進益,但在修練之外尚有些收獲?!?
趙塚子微微頜首,說道:“仙途進步,先憑機緣,再賴勤奮。而機緣多在修練之外,故只埋頭修練,多是練不出什么名堂來?!?
又喝了一口茶,趙塚子接著問道:“辦差那邊可回了話?”
戌甲答道:“還沒,想著明日再去也不遲。”
趙塚子說道:“你與那干事長相處得如何,我多少知道些。日后,小事上耍耍性子就罷了,大事上只要不害你,能順著他便順著。”
戌甲點了點頭,說道:“先前那些年在山下混差確是有些過了。我是得了人情世故的好,偏又瞧不上人情世故。自己尚未覺著,怕是旁人卻看我虛偽、假清高哩!唉,若非投到了師傅門下,我在仙途之上還不定能比忘兮他們走得多遠。”
這提起忘兮,戌甲心中一黯,頓時覺胸塞塊壘,難受起來,只一言不發(fā)。見戌甲這般,趙塚子約莫猜到其心思,便出言寬慰道:“人情世故這玩意兒,既是有人看重,則必定有人輕視。無他,唯天生百命,各有喜忌爾。你命生來如此,便只會有這般性子。況你當初費神耗力,與忘兮他們頗多幫助。乃己先得利,而后損己以利他。所謂天之道損有余以補不足,你亦可算是補了天道,又何必自愧纏心?”
長嘆一口氣,趙塚子又說道:“再說了,我這當師傅的其實于你這做徒弟的也無甚大助力。你雖非天資卓絕,卻也算不得差,兼著心性尚穩(wěn),修練亦不怠。倘若真喂得多,也不會只有眼下這般修為。你可知,與你一批進靈封谷的弟子之中,有些已可試著登仙了。而那些弟子之中,果真身心出類拔萃者究竟多少,你心里該是大致有數?!?
戌甲卻說道:“自我上山以來,得蒙師傅多方悉心教導、照顧,怎可說于我無甚大助力?還請師傅以后莫要再說這般話了。至于登仙之事,若是眼下真去指望,倒是我自己掂量不清了?!?
趙塚子看了戌甲一眼,只微微笑了笑,又端杯飲茶,不再言語。戌甲亦沉默不語,就這么陪著。
良久,趙塚子起身說道:“時候不早了,回去吧。好生歇息,再去把差交了,善始善終。”
戌甲跟著起身,告辭之后,剛朝門口邁出幾步,忽地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見戌甲面露猶豫之色,似是欲言又止,趙塚子便問道:“可是還有事么?”
戌甲默然走過去,輕聲說道:“在浮空山那邊已與趙籬子師兄見過面?!?
趙塚子嗯了一聲,卻一動不動。戌甲猶豫片刻,還是問道:“師傅不問問師兄近況如何么?”
趙塚子看向戌甲,無言片刻,才開口問道:“如何了?”
戌甲便將前后兩次見面如何都說與趙塚子聽了。待聽戌甲說完,趙塚子目光緩緩移至窗外,好一陣子才收回來,說道:“人各有志,回與不回,我都不會罵了?!?
又看向戌甲,說道:“便是你這一趟去了不回,我也不會罵。師傅教了徒弟是算有恩于徒弟,卻也不該以此拿捏住徒弟,逼著非聽自己的話不可。當了這么多年師傅,自認教得還算盡心,可到頭來徒弟、師弟們卻無一愿留在身邊。我因之心中暗自憤懣了不知多久,直到這幾日我方才忽地想透了些。他們原本就不該留在我身邊,以往我所說之話是勸他們留,然所做之事卻實是在逼他們走?!?
趙塚子轉過身來,抬手搭在戌甲肩上,說道:“今后凡有去處,可自行決斷,不必再來問我。仙途漫漫,多替自己念著幾分?!?
言罷,輕嘆一聲,便又轉過身去,負手緩緩走去內屋。戌甲目送趙塚子進屋,心中悵然若失,又原地站了一會兒,這才出門。出了屋子,虛掩住屋門,再自門縫朝屋里看了一眼,戌甲才轉過身離去。也無意再往別處去,便徑直快步回了住處。因覺心中有些煩亂,便盤腿坐下,想調息一番。卻怎地心中放空不得,氣息總也調不順暢。索性跳下床榻,面朝窗外,站起混元樁來。站得愈久,心緒竟愈是沉穩(wěn)下來。微微曲了曲雙膝,繼續(xù)這么站著,便又是幾個時辰過去。
入夜,戌甲直起腰膝,導氣緩沉丹田。吐納幾口,緩緩睜開雙眼。活動了下四肢筋骨,喝了兩口茶,坐到床尾。回憶日間趙塚子那般言語模樣,沒來由地覺著好生難過,心道:“師傅教我不必再去問他。可我若真不去問,那便是太沒良心了。我不去問,還有誰去問?”
戌甲抬起頭,定住身子好一會兒。繼而仰面躺下,頭枕一臂胡思亂想著,不覺間就這么睡去了。
翌日一早,戌甲便出門,往干事長那里去了。進了驚府院樓,走到干事長屋外,輕叩了幾下房門。待屋內傳來應聲,便推門進入。
抬頭瞥見是戌甲,干事長繼續(xù)忙手頭事情,只抬手朝一旁指了指。戌甲順著所指方向走到案幾旁,撿了一把椅子坐下,安靜地等著。待事情忙完,干事長抬頭望向戌甲,問道:“倒是來得早,這一趟浮空山之行可還順利么?”
戌甲答道:“未遇見什么意外,亦未惹出什么事情來?!?
干事長點了點頭,說道:“這樣最好?!?
說完,起身走到戌甲身旁,也撿了把椅子坐下,接著說道:“按山上的規(guī)矩,回山之后,要寫一份心得。該如何寫,你當心里有數?!?
戌甲沉默片刻,問道:“藏起想法,寫出態(tài)度,是么?”
干事長嗯了一聲,說道:“我知你素來頗多想法,以往在我面前陽奉陰違,耍冷態(tài)度。只是不出這房門也就罷了,我不與你計較??蛇@次你落了墨,想來要送去不知哪位上仙的案頭,或許還會傳閱于人。但凡寫了什么忌諱,你該知道后果。說不得到時連帶我也一發(fā)沒好果子吃。在我這里,不指望你去掙臉面,只求莫要惹事,給我招來風雨?!?
戌甲站起身,朝干事長微躬身拱手,說道:“之前胡亂任性,虧得干事長一直擔待,日后自當改正。心得該如何寫,我心中自有分寸?!?
干事長也站起身,抬手虛扶了一下戌甲,說道:“你話都這般說了,那我便不說了?;厝ブ螅蒙鷮?,盡快寫起來。寫得讓人挑不出刺兒,于你我都不是壞事?!?
言罷,干事長說自己還要理事,讓戌甲自便。待干事長走回桌案,戌甲跟著上前告辭。干事長也不回頭,只背對著戌甲應了一聲。戌甲走到門口,拉開房門出去,而后輕輕帶上房門,轉身慢慢離去。
出了驚府樓院,戌甲先去了一趟傷府,自然是想著能否見上鄔憂一面。只是去了一問才知鄔憂已好好幾日不見了,應是被派了什么差。又因是傷府的差,也不便細問,戌甲只得留了個信兒,就離開了。
見不著鄔憂,戌甲眼下又沒寫心得的興致。想了想,忽地冒出一個念頭,去找昶清聊聊。自那次靈封谷之行,戌甲與鄔憂二人算是與昶清結成相識。那昶清雖說瞧著頗有些清冷,可戌甲與鄔憂卻不覺著昶清是那近不得身之人。偶有合適機會,便去約昶清喝茶敘話,或是游玩賞景之類。昶清亦不覺著二人冒昧,頭一兩次還言辭推諉片刻,往后只要手上無事,有約即赴。次數多了,互相地漸熟絡了,昶清還反約過幾次。想前些年戌甲常混在山下,在山下就與昶清見過兩次,皆是昶清來找上戌甲。
彼時,戌甲還心生疑惑,問過昶清,為何放著山上派的好差不去,卻跑來山下浪費時日?須知,與戌甲、鄔憂等不同,昶清在山上看來乃是憑天賦本事活著出靈封谷。回山之后,不單面上給獎了一份,臺下還借著派差的由頭時不時地行些方便,以助其修練。長久些來看,這般助力遠非那人手一份的獎勵可比。戌甲亦如山上大半弟子一般,心實羨之,故才有此一問。然聽著昶清所說原因卻頗有些牽強,必是別有隱情。只是依著昶清的性子,既不愿實說,那戌甲便不會多問一句。
眼下昶清雖掛名學署,卻早晚要調去別處。因之,學署那邊對其約束不多,反倒比鄔憂更易見到。到了學署,戌甲報了來頭,進了樓院。隨意問了問,便找到了昶清。
見到戌甲,昶清將其讓進屋內,又沏了杯茶遞了過去,問道:“幾時回山的?”
戌甲喝了口茶,答道:“昨日才回,剛剛去見過師傅。”
說完,環(huán)視一遍屋內各處,笑道:“還好靈光一閃,在人前多問了一句,這才知道你搬了地方。給你弄到這單獨屋子,看這四周陳設,學署對你不薄??!莫不是欲拉攏你留下么?”
昶清聽了,打趣道:“愈客氣,便愈不當是自己人?!?
抬手讓戌甲坐,自己亦在旁邊坐下后,昶清又問道:“這一趟去浮空山可有所收獲么?”
戌甲放下茶杯,彈了彈手指,答道:“長了些見識,想了些事情,但也算是有些許收獲。”
昶清看了看戌甲,說道:“聽你這語氣,想是不大喜歡那浮空山。”
戌甲擺了擺手,笑道:“哪里是不喜歡,談不上。只是覺著與己不合,故回山之前有那邊師兄留我,我卻不愿,給拒了。”
昶清亦笑道:“山上弟子有幾個不想著能去一趟浮空山?更不消說留在那邊。你倒是灑脫,只一個與己不合的由頭,便回來了?!?
戌甲反問道:“莫要說我,論起去浮空山,你比之于我實是容易得多,卻為何沒見你去過?”
昶清微露訕然之色,答道:“我因山下有事時時牽掛,不好脫身,這才未去。”
見其這般說,戌甲心覺不好再多問,便換個話頭,問道:“來之前,我在師傅那里聽說了,那一趟靈封谷出來的弟子之中,已有人嘗試登仙,你可知曉其中詳情么?”
昶清亦反問道:“此非是什么隱聞秘事,你若有心稍加打探,怎須還來問我?”
戌甲笑道:“你又不是不知,我因長年混跡山下,如何去山上打探消息。眼下左右無事,你便說與我聽聽。”
昶清思忖片刻,理了理頭緒,便將其所知幾人狀況說與戌甲聽了。說完,自去沏了一杯茶,又坐回戌甲身旁,問道:“如何,是起了爭心,欲與那幾人較個高下么?”
戌甲大笑道:“論天賦,講機緣,我皆不如你。都未見你去登仙,我倒是自己較個什么勁?”
昶清淡然一笑,說道:“你倒是豁達得很?!?
戌甲豪飲一口,笑道:“出身就在那里,生來命里有無。不豁達些,日子還怎地過下去?”
放下茶杯,戌甲撿了幾樣這一趟在浮空山的見聞說與昶清聽。待戌甲說完,昶清笑了笑,說道:“浮空山那邊也是見人下菜。要登仙的那幾人早先便已去過浮空山,彼時其皆不過是尋常弟子名分,卻得上朝會上仙親自接見。也未吃那勞什子免煮濕油餅,只尋了僻靜舒適之處以家宴招待。且有歌舞助興,不似你那一大堆人只傻坐在院子里,聽人胡吹來打發(fā)時辰?!?
戌甲以手指了指自己,笑諷道:“請去的貴客自當好生款待,那上趕著的賤狗卻只配啃干面餅?!?
昶清不由擺了擺手,說道:“這等言語也就當我面說說罷了,出去了便要得罪一大片。況且你這帽子也不是個個都扣得,有些便屬冤枉。只說這一趟,莫非單就你一人這般卓爾不群么?”
戌甲一聽,頓時大笑,說道:“慚愧,慚愧!這等好詞倒是頭一遭用在我身上。不過說來卻也如你所言,同行那一班弟子中確有幾個,雖于浮空山亦多有夸贊,卻從無浮誕之語,不見沈醉之色?!?
聽完戌甲之言,昶清以指劃了劃杯沿,微嘆道:“若果真如你所言,便是那幾人心性非同尋常。要么人前持重,大偽似真,裹得住欲念,壓得住情緒。要么心無俗念,賞而不貪,愛而不占,是謂心清如水,可滌蕩百濁。仙途順坦,時時居于人前,多見于前者。舉一鳴驚人之事,揮霞于天地之間,則獨出于后者。”
放下茶杯,昶清看向戌甲,問道:“那幾人可有交往?日后,其中或可出龍鳳?!?
戌甲先是一懵,繼而笑道:“還是你心思細膩,我卻從未往這上面想過?!?
二人又邊飲邊聊,時辰過得好快。眼見不早了,還拖著心得未寫,戌甲便辭了昶清,徑直回了住處。收拾完畢,便坐于桌前,鋪紙捻筆。戌甲雖無甚文才,好賴昔年在山下一面修練,一面寒窗十數載,到如今胸中尚存筆墨一二,應付一篇尋常心得自是不在話下。幾度斟酌,寫完了心得。只是拿起再看,卻連連搖頭,沒有一筆一劃是自己信言。怎奈十星派強要掛著萬眾一心的氣派,然人言從于心。又素來好德行教化,若心口不一便做不得表率。故只得截罰從心之言,推獎從言之心,如此這般,信言自是難以落墨示人。
來回看了兩遍,勘察錯漏無誤。戌甲將心得折起收好,起身舒展了下筋骨。接著,盤腿打坐,調息修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