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飛行靈器自上而下,落到浮空山下方的一座山峰頂上。接著一路問去,費了個把時辰工夫,找到了那處地址所在之地。
戌甲抬眼看去,見到不遠有一處宅院。走近了些再看,這宅院著實不小。說來,這浮空山上下地闊卻人不稠,故人居之所多較別山更大些。至于人不稠卻如何登仙者眾,以致其仙勢能壓過天下各山?戌甲過去自是看不懂,可見過了禮堂內那番光景,又有之前與關西鵲那番交談,戌甲漸漸想明白了些。
走到院門前,戌甲抬手掐了個手訣,伸掌貼了一下一側門柱,便原地等著。過不多時,門開了,院內傳來一聲:“進來吧。”
戌甲進到院中,徑直走到樓下門前。等了一陣,又聽得門內傳來一聲:“門掩著,自己進來。”
戌甲便輕推門進入。先左右看了幾眼,忽地心中一閃念,又掃視了一遍,心中暗忖道:“我說怎地,原來這前廳的擺設位置果與師傅那里相似。”
只是位置雖相似,裝飾卻不似師傅那里那般簡樸。墻上掛著幾副畫,還有獸顱、獸角之類。墻角立著石像,也同那幾副畫一樣,瞧著決然不是以獨立山那邊的手法所作。
戌甲自尋了一側墻邊的椅子坐下等著。片刻過后,由內里進來一人。戌甲緩緩抬眼看去,見到來人身著便裝,披頭散發,亦正望向自己。戌甲站起身來,走上前去,躬身行了個禮,問道:“可是趙籬子師兄么?”
來人上下打量了戌甲一番,說道:“我是趙籬子。”
抬手引戌甲至一旁坐下,又轉身去沏了兩杯茶來。坐下之后,將一杯推給戌甲,說道:“師弟嘗嘗。”
戌甲端起茶杯,撥開蓋來,聞有絲絲淡香。跟著嘗了一口,卻眉頭微皺,抬頭問道:“師兄,為何這浮空山中的茶水皆是這般的甜?”
趙籬子卻只笑了笑,又將另一杯也推給戌甲,又說道:“再嘗嘗。”
戌甲放下前一杯,又端起這一杯。撥蓋一聞,香亦是香,卻不是茶香,且略雜著焦糊味。揭蓋一看,果然褐黃豆汁兒。天下嗜茶者眾,好此豆汁兒者亦不遑多讓。戌甲在獨立山中之時,曾喝過這豆汁兒,當時只覺著喉苦舌澀,不好入口。如今再嘗一口,雖仍是苦澀之味,然其間各味之厚薄深淺卻可嘗出不同,戌甲不自覺又喝了一口,竟覺著似已沒那般難以入口。
見戌甲已喝出些滋味,趙籬子便開口道:“世間之好物,從來須長于其地。若移于別處,輕則好有其缺,重則變好為壞。倘欲保之,須先易其性以適別處之地。然其性既已變,則此物亦成了彼物。譬如這豆汁兒,只在浮空山才能喝出這般抖擻精神。再譬如那茶湯,離了獨立山便只有這苦甜相雜之味,再難品到那般清純氣質。”
聽完這番話,戌甲沉默了好一陣。方才放下茶杯,問道:“適才這番話,師兄要我帶給師傅么?”
趙籬子默然看著戌甲,忽地笑了笑,說道:“如今看來,由你帶給師傅真真是再合適不過。可既見你這般合適,我又覺著還是不帶給他老人家為好。”
戌甲這便不知怎地接話了,沉默一陣,忽地心中一閃念,說道:“師傅這些年月多是寡言少語,不好罵人了。”
趙籬子一聽,先是爽然一笑,隨即又斂起笑容,輕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道:“倒是罵兩句還好些,免得憋壞了身子。”
戌甲又撿了些獨立山上下之事大略地說與趙籬子聽,權作談資。趙籬子一邊聽著,一邊又時不時地插問兩句。如此這般,時辰倒也過得快。
眼見不早了,戌甲起身便要告辭。趙籬子也不多留,只說日后戌甲若是得了空,想來便來,只來之前聯絡一聲即可。而后遞給戌甲一面消息鏡,戌甲接過手來一看,竟是獨立山款式,與自己初上山之時得的那面消息鏡幾乎一模一樣。知戌甲心中不免略有奇怪,趙籬子笑著只說自己已用慣了這,再換別的嫌著麻煩罷了。
辭別了趙籬子,戌甲倒也未急著趕回住處。因還有些閑時,索性挑了附近一條路,順路一直走,想看看沿途夜景。與獨立山上之晝夜明暗交替循環不同,這浮空山又號“不夜山”。山上凡有聚眾之處,皆用各樣術法、道器之類照亮,愈眾愈亮。因之,這浮空山巔遠觀如世間之長明燈一般,催世間之人心向往之。
不覺間走回了住處,卻見不到幾人。一問才知,先前自己離開之后,便陸續有人獨自或結伴跟著離開,往山間各處而去了。能來浮空山者,對山中情狀至少知曉個一二分,或如戌甲這般有師門乃至親緣之寄托,尋些能去且敢去之地看看,還是不難。因過幾日,眾弟子還有幾處聚會,戌甲索性哪里也不去,獨自在房中運周天調息。
往后幾日,眾人果然又被領著分別去了幾處地方。無非是由浮空山來人作陪,見識一番這山巔的光鮮之景,亦確甚是亮眼。凡獨立山中相似之地與其做比,多顯寒酸。譬如其中一景,名曰虹彩流裳。這浮空山上素來喜好石雕,戌甲來此這些日子,便已見過好些。其多是男子模樣,身披長衫,袒露半邊肩臂,雄壯俊美,各具表情。眼前亦是佇立一座此樣石雕,且更是高大許多,離著很遠便能望見。只是與別處不同,這石雕卻是身披一件多彩條紋長衫,石雕本色卻素極,兩相做比,那長衫尤顯鮮艷。直走到近處,才發覺這條紋長衫并非涂染而成,乃是以各色靈氣附著于石雕之表,蓋住原本所雕之長衫。
戌甲細細看了看,便覺著奇了。這石雕明明雕刻得極好,其顏色雖素,卻似自周圍五顏六色之中收斂出一股氣力,隱隱有獨尊之勢。卻被那靈氣覆蓋,反散去了那股氣力,其勢落了下乘不說,觀之更顯俗媚不雅。為何此等模樣卻能成浮空山中一景?可若說此來是糊弄眾人,卻也是枉了人家一番心意,因只論這多彩長衫,那確是好物。問怎個好法?一者,將靈氣附于死物表面且經久不散,此技便已是極為精巧。天下大小仙山之中,有此技法者十無一二。二者,技法再是精巧,所附靈氣終有逸散,須補以仙貝之類物中靈氣。經年之下,所耗仙貝數目定然不少。且僅這一處便是如此,而這浮空山中又不知有大小多少處,所耗仙貝之數目何止千萬。一眾仙山之中,也就在浮空山能見到如此手筆。與戌甲這般瞧出些名堂的還有幾人,然皆與戌甲一般只看不說。若旁人稱贊,亦跟著附和幾聲。
此處鑒賞完畢,又去了幾處地方。無非是各樣顯擺,偏偏好些弟子好吃這一套,一路看下來,愈發喜歡得緊了。戌甲雖說不上如何喜歡,可心中亦是嘆道:“縱然都只是些面子,能擺出來亦足見其山資之厚實,天下無有可匹者。天下第一仙山,果真名不虛傳!”
一日下來,回到住處,好些弟子仍就各自聚談今日之行。談至高興之處,于眉飛色舞之際,手舞足蹈起來。言辭之間,多露留山之愿。戌甲想起先前見面的那位師兄,便覺著這些弟子有此念頭不足為奇。僅這一日所見,便已是處處比獨立山要強。少則強上幾分,多則以倍數而論。凡修仙者,求的是憑身強而脫凡間桎梏以致逍遙自在,心中慕的就是這個強字。身臨這處處皆強的浮空山,豈有不愛之理?便是戌甲自己,在見識了一處千樣靈具大店后,亦覺著心奇手癢。而后見識了一處修練福地,更是頓時生出渴慕之情來。待覺察之時,其令戌甲自己都心生一絲慌亂。
過了兩日,眾弟子又被領去了幾處地方。最后收官之處便是這浮空山上一景,在一面石山上半截處,雕刻出數位浮空山先圣頭像,駢立一排,各視一方,各具表情。此景如何,眾山仙家多是見過,自不必說。凡人縱是難見其景,亦多能得聞其名,此可謂是天下聞名。戌甲抬眼細細看了看,心說這手法不賴,刻得確是不錯。其三分刻形,七分透神,微有一股壓眼氣勢。遠觀之,見歲月悠悠之相,感肅穆憧憬之情。戌甲自覺客身,既來了,也不好失了禮數,便朝遠處頭像拱手躬身,算是致了敬。待起身之時,發覺身旁弟子們都快慢跟著躬身致敬。然戌甲行禮不過是微微傾身,略抬雙臂。有些弟子卻是滿弓著身子,兩臂抬于天靈蓋之前,還聽得口中默念著些詞兒。大禮行了好半天,才緩緩直起身子,半臉虔信和著半臉渴望,直盯盯望著那一排頭像。
戌甲瞟了那些弟子幾眼,心道:“獨立山中到處立著開山大仙的像,怎就沒見這般敬過,卻到這里來行如此大禮了?”
跟著卻也釋然道:“也不該多怪這些弟子如此,畢竟連那些登仙人乃至真仙們都早已不敬了。按當年師傅說的話,若不是礙于道統和體面,怕是早就將那些大小的大仙像一發都給砸得粉身碎骨了。免得山下的凡人抬出開山大仙的像,每每拿開山祖訓來說事,倒把山上的仙家給框束了。”
雖是心中無奈,眼下卻也只得杵在原地,兩眼虛望前方。又過了一陣,已有些弟子耐不住,微露離去之意。想是方才無意間首先朝頭像行禮之故,戌甲覺察到身前身后竟有些弟子看向
自己,似是要以自己為首,隨首表態。這便為難了,戌甲自是不想多看,卻也不好表態出來,免得真當了這個首,將來人前人后的可就說不清楚了。那當如何?只得裝傻。仍是一副迷離遠眺模樣,雙手疊于腰間,木頭一般杵在那里。好賴終究有人實在耐不住了,出聲道:“只觀瞻了先圣之像,卻尚未了解先圣之德行,實是遺憾吶。”
一位隨行的浮空山仙人滿面得意之色,聞言笑道:“哦!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倒是我等先前思慮不周,安排得不好,還請諸位見諒。”
與另幾位隨行仙人低語了幾句,那位仙人接著說道:“這樣吧。目下尚余些時辰,這便領諸位再去另幾處地方賞景游玩。難得來一趟,總歸盡興才好。至于方才所提之事,我等自會秉明上仙,想來這幾日會酌情安排。”
說完,真就領著眾弟子去了幾處地方。每到一處,皆是好生招待。美景、美食、美飲自不必說,更美的便是有美仙作伴。求仙修道,道貌岸然,有美仙來伴,客套幾句,卻是不會真給拒了。所謂陰包陽,鳳求凰。陰陽二分,始有天地。仙亦存于天地之間,豈違得了那陰陽大道?不明此理,焉能修仙?況修仙愈精,則見道愈寬。道既寬了,那便要換個修法。一寬之道有一寬之法,那百寬之道便有百寬之法。不得百寬之法,這仙便也難得修上去。
只是終究有人懶,懶得去換什么修法,戌甲便是其中之一。可戌甲于此間畢竟已不是雛兒,知不好掃了興致,便還是與身旁美仙對飲幾嘬,閑聊幾句,還給看了看手相,夸了夸面相。拖了一陣,這才尋了個由頭抽身離開,端杯獨自賞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