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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也不是正文:陳玉露之死

清晨,陳玉露早早起床,從一個掉漆掉到蟲嫌蟻棄的木箱子底,翻出一身古舊的喜服,開開心心套在了自己枯板一樣的身上。

喜服有些年頭了,大紅的底色依著折痕,一半褪成了粉色,一半則深濃得仿佛要滴血。式樣非漢非唐,也不是旗袍改良,就像她那糾結的腦筋一樣,讓人捉摸不透。

陳玉露爬滿皺紋的臉上不合時宜地浮上來一層待嫁少女一般的憧憬神色,看起來頗有幾分詭異,已經有些渾濁呆滯的眼睛里有了朦朦朧朧的光影,仿佛正穿過眼前的屋子,看向了久遠的過去,她的身子順著這重遙望緩緩地站起來,下意識地在地板上走了個來回,走回來還不忘開心地轉個圈。

腳上的紅繡鞋也不知照誰的尺寸做的,足足小了有寸余,穿不進去,只好像趿拉拖鞋一樣把前半只腳抻進里邊,腳后跟便成了后娘養的,不被接納,懸空在外自立門戶。陳玉露皺了皺眉頭,想起來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很輕易地原諒了這雙以小欺大的鞋,坐在鏡子前開始梳頭發。

花白的頭發有些打結,梳子幾次被絆在中間,她倒也不堅持,干脆峰回路轉折上去,在腦后挽成個髻。這髻,比道姑的牛鼻子低一些,比新嫁娘的盤髻又高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莫名的滑稽。

金風滌塵,玉露凝光。何由相逢?怨念橫——生。

陳玉露一邊把從箱子深處翻出來的精雕細琢銀鎖囊裝在喜服袖袋里,一邊用戲腔哼著只有自己明白的詞曲,荒腔走板地把個“橫”字拖得千回百轉,山高路遠的,眼看上氣就要接不上下氣了,她便好不講究地戛然停住,直接硬生生直挺挺吐出一個“生”字,伴著“呲啦”一聲,在門框上撕下了一截泛了舊的春聯,含在唇上抿了抿,抿出兩片潦草的紅唇,這才心滿意足地坐到院子里的藤椅上,搖晃著結束了自己瘋癲又荒謬的一生。

當太陽穿過院墻外的棗樹枝葉,斑斑駁駁照進吳家老院里時,老二嬸八歲的孫子又開始他的惡作劇,準備拿彈弓招呼陳玉露家剛換的玻璃,結果趴在墻頭看了一眼,便連聲驚叫地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自制橡皮彈弓跌進了隔壁院子。

老二嬸一邊拿眼睛狠狠剜了孫子一眼,一邊顫顫巍巍爬上梯子,準備支使陳玉露撿彈弓。

“哎喲,我滴個親娘!”

饒是見多識廣的老二嬸,也驚出了一身白毛汗,“造孽呀,這瘋婆子。”

五日后,招魂幡引著一口槐木棺材,一幫孝子賢孫,鑼鼓喧天、熱熱鬧鬧把陳玉露送到了吳金柱的墳前,把這對闊別了近三十年的夫妻合葬在了一起。全然不顧陳玉露生前三令五申表達過的火葬愿望。

倒是她的那身詭異的喜服,替她接受了烈火的洗禮,隨風而散了。

吳未看著紙糊的金斗、銀斗、汽車、洋樓等等琳瑯滿目、古今摻雜的身外之物都隨了葬,聽著村里人一如既往地從子孫后代爭不爭氣,討論到陰陽兩界的文化差異,起承轉合,過渡自然,行云流水,毫不卡頓,想著早亡的外公在地下貧寒這么多年,今個兒直接奔小康了,會不會很驚喜?

山間綠意蔥蘢,山下車流穿行,山與村之間,依稀可見晃動的人影,微小得如同巨幅畫卷里的幾個小墨點。

人與人之間,實在并無太大差別。

無論你生前如何叱咤風云,或者如何瘋癲癡傻,曾是誰窗前的明月,或者誰衣上的污點,到了,都是一抔黃土加身,幾句閑言陪葬。

誰又在乎你曾經擁有過的那些滾燙的愛恨悲喜?

然而,吳未不知道的是,在所有人都離開墳場后,山下一輛黑色的商務車里走出一個帶著墨鏡的黑衣人,把望遠鏡交給身后的隨從后,便獨自踱上了山頭,在吳家墓前靜默片刻,蹲身在一堆灰燼里翻了翻,找到了雞子大小的銀鎖囊,用大拇指摩挲了一回表面鏤刻的“金”字后,又緩步踱下了山,仿佛秋游歸來的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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