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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康熙十八年九月初九。

暖閣內(nèi)的六棱長扇窗格上蒙著薄薄的軟煙羅,湘妃竹簾高高卷著,庭院里有月桂悄然綻放,如細(xì)細(xì)的蕊芽,此刻和著雨氣滲進,香氣清綿。

我心中一動,起身去修剪殿前叢叢盛開的月桂,枝葉過多,反而養(yǎng)分不足,連累整株月桂都開得瘦怏怏的,不如剪掉旁邊多余的小枝小葉,只留中間粗壯些許的。

靈雲(yún)端來金銀花綠豆水,道:“娘娘修剪枝葉半個時辰了,秋來風(fēng)沙大,易生燥火,先喝碗甜飲,歇一歇罷。”

我搖了搖頭,道:“九月了,不吃綠豆,你去把煙臺朱櫻搗爛了,再取茉莉花,用滾燙的泉水兌上。”

一連幾日天氣都甚是晴朗,連天空也凝結(jié)成一灣碧藍澄澈的秋水,格外高遠(yuǎn)悠然,忽然想起過今日是重陽節(jié)。

瞇著雙眼抬頭,有大雁排成人字形向南飛去,翱翔著逐漸消失在金光同樣肆意的天空之中。

靈雲(yún)很快端來我說的甜飲,我接過喝了幾口,溫潤的甜意順著喉嚨流入,方覺煩悶減去些許。

晚間時分舉辦家宴,后宮嬪妃與皇親宗族陸陸續(xù)續(xù)去到朝霖殿。

彼時我身著紫紅色芭蕉伏鹿吉服,行走之間沒有任何聲響,緋紅色里裙輕微擺動,仿佛我是天際一抹云霞,顧盼生姿,燦然華光。

頭上插戴的金簪為九攢寒梅的圖案,另綴紅珊瑚與紅瑪瑙無數(shù)。

啟祥宮的庭院深處,是倪霜最喜愛的那株翠松,彼時早已越過了宮墻,蔚藍的晴空,椒紅的宮墻,更顯綠意盎然。

我駐足仰望,末了,悄然嘆氣,向朝霖殿走去。

玄燁缺席,太皇太后自然生氣,故而不來,彼時只有皇太后主持大局。

嬪妃到齊后,一個個盛裝麗服的昭華女子源源不斷地入殿,隨著絲絲縷縷的樂器之聲翩翩起舞,望之頓生如波的浩蕩,卻也如波的嬌柔。

我奇道:“宜嬪沒來么?”

身后的秋語低聲答道:“太皇太后念著她坐月子,身子虛弱,便囑咐她多多休息。”

我了然,便專心吃食。

一曲歌舞散去,嬪妃爭先恐后向皇太后進獻糙花糕,她們得知是老人家心頭愛,各自親手做了討她歡心,我為表心意也做了些許。

都是大同小異,每層夾了細(xì)碎的蜜餞銀杏、菠蘿、玫瑰茄之類,以及黑棗與松子,面皮表層還淋了麥芽糖,做成金錢大小,十分玲瓏精致,只是皇太后似乎不甚喜歡,吃了幾口便殃殃的。

惠嬪關(guān)切道:“太后是不是都不合口味?臣妾記得從前的蓮貴人是最會做糙花糕的,您每一回都贊不絕口,如今是難以有人能比擬了?!?

雖然說者無心,旁人聽了還罷,但落在我耳中卻直如剜心,緊緊抓著一個紅橘,直到沁涼的汁液染在手心,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連忙喝口茶水掩飾過去。

……

康熙十八年九月初十。

“娘娘,奴婢聽聞,湄貴人因冒犯太皇太后,方才被賜了白綾。”

秋語的話并無令我驚訝,自從姬氏入了玄燁的眼,夜夜侍寢,而且玄燁無心國事,已接連好幾日沉迷在幽雪殿,太皇太后更是憤怒不已。

這般著實是禍國殃民,看來冒犯是莫須有,太皇太后一心要置之死地是真。

我翻了翻梧桐木雙層如意鎖方盒,卻不見那支紫檀木簪子。

“那支‘歲寒三友’呢?”

秋語看我皺眉,連忙打開抽屜,取了一個綠地粉彩小匣子出來。

“娘娘,在這兒呢?!?

我輕輕笑了笑,取出插戴于頭上,這是烏木步搖,簪子雕刻著竹葉與松葉,簪首是用貝母做的梅花,流蘇是白珍珠與白水晶,流蘇末尾墜著水滴形狀的碧玉。

舉目見宮門外有浩浩蕩蕩的宮人,明黃九龍輅傘迎風(fēng)飄揚,翠華蓋與紫芝蓋色彩灼目,伴著一襲明黃色的身影。

那人不是他又是誰?

心下紛亂間,玄燁已步入殿中,身著明黃色繡描金云龍長袍,手中提著一個獅子人物紋嵌螺鈿八棱黑漆食盒,他站著不動,目光深情而專注,搖曳恍惚仿佛清晨花瓣上的露珠。

“焓兒天生麗質(zhì),哪怕是戴了烏木簪子,也可艷冠群芳。”

我只客氣地回了一句皇上過獎,并不多言。

玄燁又奇道:“怎么這個時候篦頭發(fā)?”

我淡淡道:“近來總是淺眠多夢,又不想喝藥,曹太醫(yī)說,用篦子沾些許薄荷松針?biāo)?,蓖蓖頭會好一些。”

玄燁在暖閣坐下,抿了一口千嬅奉上的獅峰龍井,唏噓道:“這茶……朕記得凝貴妃不愛喝綠茶?!?

“回皇上的話,我家娘娘知道皇上愛喝綠茶,特意留了一些。”千嬅眼風(fēng)一閃,如水含煙的眸子靈動而清明。

我看著銅鏡中千嬅的背影,心下納悶,她從來都是我吩咐什么便做什么,從不多嘴,今日是怎么了。

我并不移動身子,一邊繼續(xù)蓖頭,一邊看著妝臺上供著的數(shù)捧玫瑰,綴著粉嫩瑩透的花瓣,被冰雕的清涼水汽凝住郁郁花香。

梁九功見玄燁只徐徐喝著茶,我也淡淡地看著花兒,便領(lǐng)著一眾宮人退下了。

半響,玄燁看他們走得遠(yuǎn)了,方才柔聲道:“穿得慣宮里的花盆底么?若穿不習(xí)慣,平日在自己宮里的時候便穿平底的繡花鞋罷?!?

我不知道他的關(guān)心怎么會涉及我的行走,低眉望著腳上一墨黑色繡金色鳳凰的花盆鞋,生硬地道謝。

玄燁又關(guān)切道:“你剛學(xué)穿花盆鞋的時候很辛苦吧?”

我淡淡道:“沒什么,拿棉花塞在鞋尖和鞋底便是了?!?

很辛苦么?那些腳底烏青發(fā)紫的日子早已過去了。

我鬼使神差地打開了梧桐木雙層如意鎖方盒最底下屜子里的暗格,目光凝視在一枚和田玉相思佩之上,那是玄燁與我的定情信物。

依稀間仿佛還是在四年前那個下雪天,他去江南微服私訪,被刺客追殺,身上挨了一刀,匆忙中避入一片梅林中。

當(dāng)我經(jīng)過時,他倚靠在一株白梅樹下,血已經(jīng)將他的衣裳染濕了一大片,卻掘強地睜著眼,我恰巧身上攜帶著金瘡藥,便拋了一瓶給他。

他二十二,我十五,便這樣相互產(chǎn)生了情愫。

到了來年仲春,他在集市上認(rèn)出我,那時我還以為他是哪家的貴公子,后來,他每每去江南微服私訪,總要去我居住的四合院拜訪。

他對我的好,是男女之情,雖然他不說,但是我感覺得出來,有一次在西湖邊,他將自己的心意徐徐道來。

我仿佛是暮春里遲遲未開的花苞,忽然一陣春風(fēng)至,便張開了重重心瓣,露出一點淺粉色的蕊。

再后來,我無意中知曉了他的身份,心下百感交集,恰巧那是一個夏夜的雨天,我跑到一個池塘邊蹲下,痛聲大哭,他很快便找來了,與我一樣狼狽,卻一心一意地解釋著。

而我,終究是原諒他了。

雨水那樣大,是清涼的芬芳,漫天漫地都彌漫著他身上溫柔的氣息,盈滿心與意。

“焓兒,你不要這樣,對我客客氣氣的,我受不了?!毙钭叩轿疑砗螅脨赖劐N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滿面無奈,而后又不知道從哪里拿來一個雞毛撣子遞到我面前,語調(diào)有些玩笑的意味,“你若想解氣,便用這個打我好了?!?

我終于撲哧一笑,站起身來面向他,道:“別鬧了,你是皇帝,我可不敢打你?!?

“姬思眉并不是她真實的名字,她的身份是前明的余孽,進宮的目的為的就是讓我沉迷溫柔鄉(xiāng),我干脆將計就計,如今那些人已經(jīng)浮出水面,被我命人一一誅殺,永絕后患?!毙钗罩业氖?,撫著我如云散下的青絲萬縷,低聲道,“焓兒,我答應(yīng)你,從今往后再不騙你。”

月影紗以流蘇金鉤挽起,杏黃色長穗垂落于地,殿內(nèi)寂靜無聲,只有偶爾不知名的小雀兒飛過,扇動著翅膀撲拉拉飛過,輕啼一聲如水。

玄燁蹲下身,手執(zhí)火筷子撥著盆里的炭,底下冒出一陣香氣。

我撲哧一笑,道:“好香!你烤了芋頭!”

“知道你愛吃,方才特意往火盆里放了幾個,這會兒熟透了。”玄燁用火筷子夾出幾個放在浮雕貔貅青瓷案幾上,關(guān)切道,“太燙了,你等下再吃?!?

我并不聽他的,拿起芋頭顧不得燙,仔細(xì)剝開吃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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