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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康熙十八年六月十五。

太皇太后喜愛時鮮花卉,玄燁極是孝順,故而慈寧宮內廣植名貴花木,以博其歡心。

諸如海棠、牡丹、玉蘭、迎春等皆為上品,又有“玉堂富貴春”的好兆頭,尚花房還撥了幾名積年老花匠,專心照料。

因此慈寧宮內繁花似錦,永遠花開不敗,更兼夜露瑩透,染上花花草草,更是透出別樣的嬌艷來。

我看了看庭院里,除了繁花吐芬,碧草幽幽,唯有兩只白鶴在芭蕉下打盹兒,四下里靜悄悄的。

很快有宮女請我進去,太皇太后正在焚香,身上是一襲新制的月白色繡千葉佛手對襟紗質旗裝。

太皇太后眼光極高,內務府送來的東西,哪怕一個小小的蟠花燭臺,都是挑最好的。

她身側置著泥金薄鏤芭蕉伏鹿豆花木燈架,架上的紅燭蒙著軟煙羅,透出的亮光仿佛十八九的月色,清透不失暖意,燭影搖紅,愈發映得她云鬢如霧。

我掐好時間過來的,故而閑話半響,便去小廚房做了雙彩水晶球,太皇太后吃了,再等一會兒便可以就寢。

宮中旗裝無論絲綢或是紗質,袖口多為寬大,下廚時諸多不便,我特意挑幾件窄口的留下來,彼日這件是淺粉色無花無繡紗質旗裝。

翡翠蓮花碗中滾動著數十顆紅黃相間的透明小球,紅色是番茄紫蘇調的蝦肉泥,黃色是南瓜咸蛋調的雞肉蓉,被包裹在晶瑩的水晶皮中,柔和而豐潤。

太皇太后知我心思,果然高興,叫我喝了鮮羊奶,又吃了元寶酥。

出慈寧宮的時候,手臂上掛著一個沉甸甸的鴛鴦蓮紋酸枝木蒲草籃子,里頭是滿滿的增城掛綠,甚是新鮮。

我乘坐著肩輿回宮,側首囑咐秋語:“快要六月了,倪霜那兒得開始準備,與去年一樣。”

倪霜最喜愛蓮花,去年一到了六月,我便特意命人在庭院里放置數個青瓷大缸,養著錦鯉與巴掌大的碗蓮。

缸中紅白二色的碗蓮開了五六朵浮于水面,底下游魚尾巴一搖,恰如一把把紅綢羽扇迤邐拖開,引逗得倪霜和幾個宮女倚著欄桿,坐在繡墩上拿了魚食拋喂嬉笑。

我在旁捧著《花饌》默默翻閱,晨風帶著淡淡的水汽,往臉上一撲,心頭也逐漸清涼下來,漫天滿地是蓮花與荷葉清新的芬芳。

……

康熙十八年六月二十七。

窗外花香疏影,夏蟲在草叢間的鳴叫一聲近一聲遠一聲地傳了過來,我睡不著,便坐起來將床幔收起,看著遠處的紅燭閃爍著明滅的光。

過些時候,卻是秋語掀起珠綾簾子進來,手中端著蓮瓣紋鴛鴦描金瓷碗,冒著騰騰熱氣。

“娘娘昨日說起想吃綠豆,奴婢便熬了一碗綠豆百合粥,清心靜氣是最好不過的。”

我喝完了粥品,道:“我明日午后要做桃子醬,先讓小廚房備下新鮮的水蜜桃與葡萄,葡萄要紫色的,果肉飽滿,汁液豐盈。水蜜桃去皮切塊加上葡萄,放到糖水里熬煮,熬得化開再淋上蜂蜜,別提多可口了。”

秋語答應了,將床幔再度放下,這床幔是用絞絲匯了紫金柔線織出來的,還有蜀中繡娘新想出的彩云追月團紋,著實奢華繁麗。

夜半時分忽然電閃雷鳴,閃電照得天際剎那明亮如白晝,隨即便是更深的黑暗,轟轟烈烈的焦雷自低低的天際滾過,寒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透過簾子撲滅了幾只搖戈的紅燭。

我突然被驚醒,想起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雨夜,跟著師傅在郊外躲避仇家追殺,那時我年紀尚小,十分害怕卻不敢哭泣不敢叫喊。

血腥的回憶并沒有隨著時間消逝,而是每一次暴雨之夜,都會重新在腦海中閃過,身上的淺粉色繡折枝牡丹寢衣漸漸被冷汗濕透。

回過神來,秋語已經起身將窗欞逐一關好,外頭的暴雨傾瀉而下,如無數的鞭聲嘩嘩捶打著大地,連檐頭鐵馬都發出惶亂的悲鳴般的聲音。

過些時候卻是著急的拍門聲,秋語一打開,千嬅轉了進來,神色著急道:“娘娘!不好了!冰霞說蓮貴人方才突然醒來,吐了一口黑色的血,又暈了過去。”這時外面又是一道刺目的閃電,瞬間將整個大殿照得亮白,在這一黑一白的閃爍下,千嬅的臉色極是駭人,“蓮姿殿的人請不到太醫,只好來求娘娘了。”

我心頭一跳,黑色的血?這是中毒了!

來不及梳妝只更了衣,又吩咐小順子去太醫院找曹芳,下著大雨,無法乘坐肩輿,只能換了能夠遮雨的小轎子。

等在殿外的是冰霞,見我出來連連磕頭,我半扶半拉她起來,一行人趕緊直奔啟祥宮去。

蓮姿殿殿內光線昏暗,放眼望去皆是翠陰陰一片,像蒙了一層暗色的紗,黯淡無光,夜風輕叩窗欞,攜著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濕冷氣息卷過深幽的內室。

映雪對我行了禮,滿面淚痕。

躺在床上的倪霜憔悴不堪,臉色慘白得如一張白紙,她彼時已經醒來,緩緩伸出的冰涼的手握住我,聲音沙啞得不像話。

“小焓.....”

我俯下身輕聲道:“我來了。”

坐在床邊給倪霜診脈,我腳上是一雙水紅色錦緞繡飛鳳如意花盆鞋,底色紅得仿佛天邊的朝霞,低眉看得久了,一雙鳳凰仿佛活過來一般,展翅在周圍飛旋了幾圈,又回來啄我的腳趾。

我心痛道:“我只能分辨出這是極厲害的毒藥,可具體是哪種,不得而知,我過來的時候已經讓小順子去請曹芳,他很快就到。”

倪霜緩緩抬眸,仿佛不可置信一般,顫聲道:“這么說,我怕是不久于世了……”

任憑身后是嬌花芬芳,四孔卻猶如浸在陰翳之中,連著渾身的玲瓏金玉、錦緞彩繡,都成了冰冷的死色。

曹芳很快到來,反復診了脈,又用銀針刺破手指驗了血。潘花燭臺上的紅燭燃燒得久了,燭芯烏黑地卷曲著,連火焰的光明也逐漸黯淡了下去。

我忐忑不安,甚至有些絕望地看著倪霜,一顆心難過得像被浸在滾水里反復地揉著搓著,勉強浮起,又被死死摁到底處。

曹芳最終道:“回貴妃娘娘,蓮貴人中的毒是鶴頂紅與鷓鴣霜,還是雙份的,足以毒死一頭猛虎。鶴頂紅顏色鮮艷且有腥味,鷓鴣霜卻有甜味,二者中和在一起,彼此壓制,服用之后不會有任何異樣,需要三天后才徹底毒發。”

我聽著他的話,身子仿佛跌進了冰窖里,從心底涼到了腳尖,不知不覺中,眼底蓄滿了淚水,那熱度仿佛要燙得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倪霜淚眼盈盈,只是倔強著不肯落淚,她身著深藍色紗質旗裝,遍繡姿態為纏繞著的米黃色竹葉,原本那樣輕靈的顏色,此刻卻像極了沒有生氣一般,筆直地僵立著,顯得她仿佛凌霜的寒竹,纖細而硬脆。

事已至此,曹芳也別無他法,只能告退。

“姐姐!”

我的心口起伏猶如海浪潮汐,空洞洞的心,撕開大片大片,有沙粒灌進來,是尖銳的絞痛,熱淚洶涌流出,像是要刺盲了眼睛。

“小焓,你是我有生之年結識的第一個真心朋友,這二十五年,我沒白活。”倪霜的面龐一分一分退了血色,蒼白仿佛紛飛的柳絮,點點飛白如冰寒碎雪,卻無半分哀傷或絕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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