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十二月三十。
左右的朱紅色泥墻延綿不斷，倒影著細密的幽光，我與卿貴妃陪著太皇太后，一邊賞雪一邊交談，光景甚是融洽。
“昨日德嬪過來請安，哀家瞧著，她瘦了許多，這生了頭一胎，又是難產，怕是傷了元氣。”太皇太后已然十分衰老，容顏猶如太液池凋零得寥寥無幾的殘蓮，一旦皺眉，眉心便會曲折成川。
彼日徳貴人被晉封為德嬪，剛行了冊封禮，我默默算了算時辰，她這會子正在移居永和宮漪蘭殿，漪蘭殿是永和宮的主殿，往后便是一宮主位了。
我緊一緊淺粉色繡桃花朵朵狐貂斗篷，扶著太皇太后的左手，溫和道：“臣妾聽聞德嬪近來各種進補，這些日子還在釀八珍酒，準備今后也學著您每日喝兩小杯酒了。”
八珍酒我曾喝過，的確是溫補的好酒，適用于氣血不足與不思飲食之人，可解神疲乏力與肢體困倦。
走著走著到了上林苑，遙遙看見乾清宮的一角琉璃飛檐，在日光下流淌下耀目的光澤。
“這說起酒啊，哀家倒是想起人參地黃酒，從前先帝在時，每次哀家壽辰，他總是親自釀造了用來祝壽，真真是母慈子孝。”太皇太后身著明黃色繡五翟凌云的狐貂斗篷，立在上林苑正中，任憑嘯行的北風吹起斗篷的一角。
我心下了然，人參地黃酒源于《景岳全書》，氣血雙補，扶羸益智，可治療心悸失眠。
此方中的參可是大有講究，因體質而定，偏陽體質之人宜用生曬參，偏陰體質之人用紅參。
我還在思慮要如何答話，卿貴妃搶先笑道：“臣妾宮里正好在釀造此酒，真真是巧了，過幾日便挑幾壇最好的送去給皇祖母。”
她說著上前兩步，想要攙扶太皇太后的右手，不料老人家手臂一揮便拂開了她，臉色也變得淡漠。
“哀家還沒老到走不動路的地步，何需二人攙扶？免得讓旁人見了笑話！”
太皇太后說罷，步伐也快了幾分，我在心里輕輕唏噓，卿貴妃前幾日穿了明黃色絲綢旗裝，太皇太后此舉，是還不肯原諒她越矩。
卿貴妃被身后一堆奴才看見自己被拒絕，臉色紅白交替，想必是心中又羞又惱，卻又不得不追上。
……
除夕夜的家宴是一年里最熱鬧的，我酒足飯飽之后，在慈寧宮陪著太皇太后守歲，看著紫禁城宮燈長明，困意來襲便喝茶醒神。
“焓丫頭，哀家有些餓了。”
“臣妾已給您備下了豆腐皮包子。”
“什么餡兒？”
“是京醬里脊肉絲，香味醇厚，酥軟可口。”
“這會子不吃肉。”
“還有雞髓筍，臣妾敲了很多雞腿骨，才得出小半碗骨髓。”
“不是葷的便是太清淡。”
我正好想起《本草綱目拾遺》中稱：冬日掘取老藕，搗汁澄粉，干之，以刀削片，潔白如鶴羽，入食品。
先以冷水少許調勻，次以滾水沖入，即凝結如膠，色如紅玉可愛，加白糖霜摻食，大能營胃生津。
“延禧宮有新搗出來的藕粉，臣妾給您做藕粉桂糖蒸糕，如何？”
“這個倒是不錯，只怕要多費時間。”
“臣妾做許過多次了，熟能生巧，兩刻鐘便成了。”
……
康熙十八年正月初三。
時光靜若無聲，有一陣冷洌的風從窗欞溜進，掠過面頰，有輕微到不易察覺的疼痛。
過些時候玄燁前來看望我，靈雲很快端來了鹿茸清茶。
此茶制作不易，先用清茶煮沸鹿茸，然后用高湯、枸杞子、靈芝，再配整只鴿子煮一個晚上，喝起來鮮美不油膩，又能夠提神。
我想了想道：“今日雪這樣大，你用了午膳再走，可好？”
玄燁早已遣開眾人，擁著我融融一笑，道：“焓兒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還要在這里睡一覺呢，下午再回乾清宮。”
閑話半日，聞得他道：“焚香、品茗、聽雨、賞雪、侯月、酌酒、蒔花、尋幽、撫琴，此乃古人九雅，雅不在乎事情，而在乎心境矣。”
我取來九霄環佩琴，此琴為唐朝所制，琴音十分特別，可高雅又可豪邁，即使琴技不高之人，也可彈奏出美妙的曲子。
正所謂，靄靄春風細，瑯瑯環佩音。垂簾新燕語，蒼海老龍吟。
手一揮撥了個滿弦，靈動的十指上下翻飛，琴音從指間傾瀉而出，宛若春風，愈來愈柔和，像是一對妙齡姐妹在花樹下的輕聲細語。
這個時候已是午時，小廚房里有剛宰好的新鮮嫩雞，于是我決定做蜜辣烤雞。
嫩雞對半切開后取出內臟與血液，洗干凈用竹竿串好，將辣辣的醬料涂抹在雞皮上，放在火上烘烤。
接著用三只綁在一起的新毛筆蘸著蜂蜜一遍一遍往上刷，直至皮肉都呈現金色，外面薄薄一層油。
一口啃下去，外皮酥脆，肉與脆皮之間還有薄薄的一層綿軟肥肉，卻肥而不膩，最妙是那層辣醬與蜂蜜，醬是辣的，蜜是甜的，微微有些辣，又微微有些甜，一辣一甜，混合得恰到好處。
恰巧玄燁帶來了屠蘇酒，酒釀配著烤雞，真真妙極。
此酒是在春節時飲用，故又名歲酒，屠蘇是一種房屋，因為是在這種房子里釀的酒，所以稱為屠蘇酒。
據說屠蘇酒是漢末名醫華佗創制而成的，其配方為大黃、白術、桂枝、防風、花椒、烏頭、附子等中藥入酒中浸制而成。
很快小廚房又做好了板栗牛腩粥，另有五葷六素，擺了滿滿一桌子：麻油涼拌熏肉絲、蟹柳蒸蛋、野雞瓜齏、陳皮紅茶排骨、陳皮元寶蝦、東坡豆腐、白蘿卜絲煎餅、雞汁土豆、拔絲芋頭、燒藕丸、素火腿。
“千年人參，百年陳皮，太皇太后賞賜的廣東新會陳皮真真極好。”我給玄燁夾了陳皮紅茶排骨，自個兒也吃了幾塊，甚是滿足，又剝著陳皮元寶蝦，喜孜孜道，“倪霜喜歡老鴨湯，明日請她過來用午膳，到時候讓小廚房提前備下，再加上陳皮與冬瓜一起熬制。”
玄燁贊同，又笑道：“我在炭盆里煨了幾個紅薯，等一會兒便可吃了。”
窗外的鵝毛大雪不停地飄落，而我與玄燁在室內吃著熱騰騰的菜品，心底的暖意仿佛是錦繡凝香的桃花，迎著春風一樹一樹盛開到極致，渾然不覺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