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展飛記憶中的“營地”之內(nèi),郭小雀正坐在容小落身邊嗚咽。
這座所謂的“營地”,其實充斥著一股難言的臭味。
汴京城中有百萬人口,甚至有人說,這里的人口達到一百五十萬,這么多人日常生活,所要排出的廢水足以讓汴京城大小街道全部變成淤泥沼澤。為此,從前朝開始,就一直在規(guī)劃汴京城的下水道系統(tǒng),其地面明渠稱之為“八字水口”,而地下暗渠,更是極為深廣。
他們的營地,其實就是地下暗渠中的一處平臺,除非暴雨或汴河水倒灌,否則這一處平臺不會浸水,因此保持著干燥,又處于地下,不懼寒暑,就是氣味難聞了一些。
從這平臺之側(cè),有臺階可以到下水道之旁的通道之側(cè)。通道高度稍稍有些矮,僅夠一成年男子勉強直立行走,不過大體上還算寬敞。這樣的通道,通行于汴京城的各方,哪怕是汴京城的土著,對這地下通道也知曉得不多。因此,這里也就成光鮮繁華的汴京城的陰暗面,不知多少亡命之徒,選擇這地下世界的一部分作為自己的老巢,也不知有多少永遠(yuǎn)查不出來的罪惡,發(fā)生在這無光之地。
“哥……哥哥,別哭……別哭……你不哭的……是小落不好,惹哥哥……哭……”
容小落躺在一堆干草之上,她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聽到郭小雀嗚咽的聲音,勉強抓住郭小雀的手勸慰。
“別說話,小落,你好生養(yǎng)著,我去弄點湯水給你喝……”郭小雀抓住她的手道。
“不……不用麻煩了……我,我不好,我不能再……再陪哥哥了……”容小落用盡全身力氣,才終于將眼皮睜開一絲縫,她的目光極溫柔,又極憐憫,豆大的眼珠在她眼角凝結(jié),一滴一滴滑落下來。
“不許,我是你哥哥,小落,我不許你這樣說,我不許!”郭小雀拽住她的手道:“你安心休息,我……我去求展飛,他是捕快,他肯定能找著郎中為你看病!”
“我……原本小展哥哥和我們多好……哥哥,我不在了,你與他和好吧……我怕你孤單……”容小落聲音已經(jīng)有若蚊蠅,郭小雀只有湊到她嘴邊,才能勉強聽得到了。
“不,我不許你不在,我說了不許!”郭小雀吼了起來,但這一聲吼之下,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一沉,容小落的眼睛閉上,手也下垂,他失聲痛哭:“小落,我不許啊,我,我……我只有你……”
淚水浸透了他的雙眼,他拼命搖著容小落,但容小落沒有給他任何反應(yīng)在。
與容小落在一起的一幕幕,在郭小雀心中瞬間閃過。
當(dāng)初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孩被送到福田院,初一見面,他就喜歡她了。他和容小落還有展飛一起在汴京城中閑逛嬉戲,一起分享零食。二十一年前的災(zāi)難來臨,他們一起相依為命……
“小落,我和展飛翻臉,就是因為你啊……”郭小雀喃喃地說道。
他知道自己嫉妒展飛,他們?nèi)齻€都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可是展飛到哪兒都受人喜歡,而他卻做不到象展飛那樣受人歡迎。不僅東二條甜水巷的街坊鄰居們喜歡展飛,連容小落也似乎喜歡展飛。當(dāng)郭小雀意識到這一點時,不由得大為恐慌,心里也暗恨展飛起來:你既然已經(jīng)受那么多人歡迎了,為何還要惹小落歡喜,你已經(jīng)有那么多了,可我郭小雀卻唯有小落!
淚水不停地滴落,郭小雀的嗚咽聲漸漸收起,他摸著容小落的手,手有些涼,但還有溫度,再探了探她的鼻息,鼻息微弱,總算還在。
這讓郭小雀稍減悲痛。
“不能,我不能看著小落就這樣死……我去求展飛,哪怕……哪怕……總勝過眼睜睜看著小落沒救了……”
“不,我不能去求展飛,他不信任我,我為什么要求他,當(dāng)初他就誤會我,今日他還誤會了我!我才不要對他低頭,我才不要求他!”
郭小雀心中兩個念頭反復(fù)糾纏,彼此打架,好一會兒之后,他“啊”的叫了一聲,終于下定了決心。
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動靜,有人在遠(yuǎn)處問“什么聲音?”
郭小雀臉色一變,立刻將放在旁邊的火把滅了,抱緊容小落,悄悄向平臺更深處縮了縮。
這處平臺稍高,因此若來人只是從這里經(jīng)過,不曾仔細(xì)搜索,他有可能避過對方。
不是郭小雀過于小心,實在是汴京城的地下世界絕非什么安全之地。
“我也聽著聲音了,過去看看,莫被人闖入了無憂洞。”
“正是,今天可非同一般,如果真有人,哈哈,正好,咱們又可以多做一筆買賣。”
對話聲有些肆無忌憚,郭小雀心懸得高高的,一手抱著容小落,一手四處摸索。
他將已經(jīng)熄滅了的火把抓在手中,將容小落悄悄放在了平臺的最里面,又用干草將她蓋住。
但這一動作不知怎的,讓容小落從昏迷之中醒了過來。
“哥哥……哥哥?”容小落微弱的聲音響起。
“我在這。”郭小雀壓低聲音:“別作聲,有人。”
“別離開我,哥哥,我冷……我眼前一片黑暗……”容小落仍然在迷糊之中,顫聲說道。
“不會,不會,我永遠(yuǎn)不會離開你。”郭小雀將她護在身后,一手讓她抓著,另一只手拿著火把。
片刻之后,他看到有光芒繞過下水道的拐彎處,慢慢向他這邊過來。
郭小雀屏住呼吸,心中極是懊悔,對方應(yīng)當(dāng)是聽到他大喊之聲才過來的,否則他們的這處“營地”,并不在地下下水道的要害之地,那些藏身于其中的亡命徒,極少從這經(jīng)過的。
對方既然摸索過來,那就不是他靠著躲能躲得掉的了。
果然,沒有多久,幾個舉著火把的人來到這邊,他們很快發(fā)向通往平臺的臺階,一個個走了過來。
郭小雀堵在平臺入口,厲聲道:“這里有人了,不許過來!”
“喲,是個好漢啊。”來人中有人輕佻地說了一聲,緊接著又道:“只不過,這汴京城的下水道里,還有哪兒是我們不能去的地方?”
說話聲上身只套著一件短衣,露出毛絨絨的臂膀,在火把照耀下,可以看到他從肩膀到手臂上,都有黑乎乎的刺青。郭小雀心中一動,再看他身后兩人,也都是如此,不由低呼了一聲:“城狐?”
“認(rèn)得我們是城狐的大爺,還敢叫我們不許過來……噫!”
那當(dāng)先的大漢大模大樣上前,卻見郭小雀猛然向這一沖,熄了的火把狠狠砸了過來。那大漢吃了一驚,向后便退,卻與上前的伙伴撞在一處,雖然沒有完全被火把砸中,卻也被刮過眉頭,頓時眉角血流如注,將他一只眼睛都遮住了。
“好狠的雜種,給我打,打死來!”那大漢按著眉角,惡狠狠地道。
“我已經(jīng)警告過了,這邊有人,不許過來。”郭小雀堵著平臺入口:“我不管你是城狐還是社鼠,敢膽到我這兒來,就得守著我的規(guī)矩!”
對方只有三人,郭小雀覺得自己還可以應(yīng)付,因此口氣相當(dāng)強硬。那個額角被他打破的大漢見他如此堅持,心里便起了疑念,再加上這個小子呆在這,分明是無家可歸者,正合他們所用,因此又催促同伴:“捉住他,送到無憂洞去,一個人可是值一吊錢,這不是一個人,這是活生生的銅錢!”
郭小雀眉頭一皺,市井之中一直有傳聞,城狐的人暗中在進行人口販賣的勾當(dāng),只不過一直沒有證據(jù),官府也不曾過問。現(xiàn)在看來,這并不僅僅是傳聞。
還有那個“無憂洞”,同樣是汴京城市井中的一個傳聞,據(jù)說那些亡命之徒,利用汴京城中四通八達的下水道,建立了一個無憂洞。那里是汴京城的法外之地,在那里所有的秩序就只有四個字:有力者強。
只要有勇力,在無憂洞中,便可為所欲為。
城狐的另外兩名成員一前一后,向著平臺過來。郭小雀雖然心中發(fā)緊,卻不是十分害怕,畢竟平臺入口太窄,只要他守著這臺階最上一階,對方輕易就別想上來。
當(dāng)是前的那個城狐成員探出頭來時,郭小雀毫不客氣,將滅了的火把當(dāng)短棍,一棍子又掃了過去。
當(dāng)初東二條甜水巷子里有位老人,相中了身手敏捷的展飛,認(rèn)為他是武學(xué)奇才,所以將自己一身功夫傾囊相授。郭小雀跟在旁邊也混到了些技擊之術(shù),比起絲毫不通打斗技巧的普通大漢要強得多。他這一下掃過去,又快又急,那個城狐的大漢雖然用火把擋了一下,卻被他順勢將火把打滅,整個下水道中,頓時一片黑暗。
郭小雀心中一動,覺得這是機會,當(dāng)即憑著記憶向前猛沖,將滅了的火把四處亂打。在對方哇哇大叫和驚怒痛罵之聲,三下五除二,便把他們從臺階上趕了下去。他還聽得卟嗵一聲響,應(yīng)該是有個城狐的大漢不小心落入了水渠之中。
郭小雀心中頓喜,不過同時停住腳步,害怕自己也落入水渠。
黑暗之中,只有急促的呼吸聲傳來。
郭小雀側(cè)耳傾聽,然后臉色再變。
三個敵人,一個落入水渠被沖走,呼救聲在很遠(yuǎn)的地方,另一個在側(cè)前方,但還有一人,也就是最初那個大漢的呼吸聲,他沒有聽見!
他屏住呼吸,緩緩向后退去,退到臺階之上時,突然間聽到火石的聲音響起。
緊接著,眼前亮了起來。
郭小雀猛地回頭,又驚又怒。
卻見那個眉角被他打破的大漢,竟然已經(jīng)站在了平臺之上,反而堵住了平臺入口!
那大漢半邊臉是血,火把光芒不停跳躍,照得他臉上一片陰影猙獰。他臉上帶著兇險的笑容,嘖嘖了兩聲:“老子上來了,現(xiàn)在你該怎么說?”
前面一個,后面一個,郭小雀陷入夾擊之中,更重要的是,平臺之上還有完全沒有自保之力的容小落!
“我……我走就是。”郭小雀心念轉(zhuǎn)動,對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還沒有發(fā)現(xiàn)容小落,所以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趕緊把他們糊弄走。哪怕自己被他們帶走,再找機會脫身,但千千萬萬不能讓他們發(fā)現(xiàn)容小落!
“你走,你走得了嗎?”他身后的大漢冷笑。
郭小雀眼珠轉(zhuǎn)了一下,然后猛然向著側(cè)前方的城狐大漢突擊。
身后那大漢對他極恨,只要他突破側(cè)前方這家伙逃走,必然能引其來追擊,自己就能把他引走!
但他前方的城狐大漢已經(jīng)有準(zhǔn)備了,雖然連連后退,卻始終擋住他的去路。
他身后眉角受傷的大漢邁下臺階,正要追擊,突然間,平臺之上,容小落的聲音響了起來:“哥哥……哥哥!”
容小落的聲音既是惶急,又是驚恐,似乎是從一個噩夢中醒來。郭小雀突擊的動作一滯,而在平臺上眉角受傷的大漢則是詭異地別過脖子。
稍稍停了片刻,那大漢笑了。
“我說呢,原來這草堆里還藏著一個……聽聲音是個小娘兒們啊,讓我見見,你這對小鴛鴦在這里做什么……”
他一邊說,一邊向容小落那邊走過去。
容小落從干草中坐了起來,也不知道為何,現(xiàn)在容小落似乎好了一些,只不過發(fā)燒與昏迷,還是折騰得她形容枯槁,而那些雜亂的干草遍布她的頭發(fā)、衣裳,也讓她顯得骯臟。那大漢舉著火把,看到她這模樣,色心頓消。
“放了她,不許靠近她!”
此時郭小雀顧不得別的了,連忙又沖回臺階,想要上到平臺之上。
在他身后,另一名城狐成員哪里肯放棄這個機會,立刻上前一棍,狠狠砸在他的頭上。
郭小雀身體一震,腳步踉蹌,只覺得整個世界都仿佛凝固起來,耳畔全是轟轟的鳴響。但他仍然沒有回頭,手足并用,爬上了平臺,用極為詭異的聲音叫道:“放……放開她……求求……求求你們……”
已經(jīng)漸漸回過神來的容小落眼淚嘩的流了下來。
她的哥哥,她那從來不求人不解釋的哥哥,還是開口求人了。
只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