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柳丁是城南的一家店，隱約記得店里有一樣菜，醬黑色，好像腌蘿卜丁，只在碟底鋪了不多幾粒，味道卻很好。筷頭夾起菜丁一粒一粒送進(jìn)嘴里，就像品嘗了半個人生的美味，吃完最后一粒，關(guān)于咸柳丁的回憶就全部播放完畢。

然而，我并不記得何時去過這家店，也不知道柳丁是什么丁。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首歌叫做黑色柳丁，想不起來唱的什么，但同名專輯的另一首歌《今天晚間新聞》卻映像深刻，像是電視新聞節(jié)目的錄音，可能因為過于真實，聽起來很恐怖的樣子。有時候恐怖莫過于現(xiàn)實，可人們依舊愿意從睡夢中爬起來，一頭扎進(jìn)現(xiàn)實的泥淖里，只在閑暇時偶爾思考一下：生命真的有意義么？我如今卻有大片閑暇專門用來思考人生，因為工作效率有所下降，一個180天的假期啟動了。誰都知道當(dāng)今最要緊的是處理復(fù)雜事物，我卻開始迷戀簡單的事，常常憶起小時候在果園里種樹的情景，一锨一锨鏟土，漸漸挖出一個四方的坑，然后將果苗栽進(jìn)去，再把坑填平并圍起一圈垅，最后澆上一桶水就可以開始挖下一個坑了，全程基本不用思考，關(guān)鍵是種下了希望，幾年后的某個秋天就能收獲自己種的果實了，想不通當(dāng)年的我竟對這樣健康而有意義的活動感到厭煩。如今早已沒有地方可以種果樹，多年前我的消遣是躺在沙發(fā)里看電視，而現(xiàn)在想必懷舊商店里也找不到電視機了，或許還可以去Media Center 找一找過去的老歌。

跟竹喧見面是因為我們同時播放了一首不知道年代的老歌《Alexandra Leaving》，Media Center 提示附近發(fā)現(xiàn)興趣擬合度 99%的異性，是否約見？我竟脫口而出 Yes，雖然感覺自己有些唐突，卻果斷將昵稱改為漁舟，取意“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或許正是這種偶現(xiàn)的感性沖動影響了我的工作效率。此時 Media Center 提示：對方意愿值匹配，約會生效。原來竹喧就住在同一個 HIVE，米色裙子、姣好的面容略帶微笑，長發(fā)飄飄地走來，胸部不貧不臃恰到好處，看著這一雙柔軟的橙子在薄衣下面跳動我竟有一絲興奮。

Can I touch them？我們乘了一輛對開門的 Air Car，設(shè)置好目的地后我對竹喧說。

嗯，Media Center 依然在播放《Alexandra Leaving》。

真的很柔軟，細(xì)膩的紋理、光滑的質(zhì)感、勻稱的起伏、完美的線條，一覽無余，像一件藝術(shù)品，我端詳了好久，心中似乎蕩起了久違而又熟悉的感覺，然而依舊只是一絲興奮，一股溫柔的香氣撲面而來，我大約流了一滴淚，抬起頭，竹喧的眼框似乎也濕潤了。Air Car 在開往“咸柳丁”的路上，我們故意設(shè)置了超慢速。

你知道么？柳丁就是橙子。

啊，這樣啊。我又看了一眼竹喧的胸部。

橙子皮厚可以保持水分，然而不過幾十天也會干癟。咸柳丁采用一種新技術(shù)，可以存放無限久，只是味道有些怪。

那又有什么分別？味道對于我們還有意義么。

…

我是1984年生的，良久之后，竹喧打破了沉默。

啊，我也是，快要過247歲生日了。

你想不想找回過去的感覺，花香、愛情、沖動…

怎么找？

我們體內(nèi)的衰老抗體可以解除，那些失去的感覺都可以找回來，作為代價，年輕的容顏、超常的智慧、安逸的生活都將逝去。

怎，怎么做？我大約有些猶豫。

只需要吃一盤特制的咸柳丁。

我，….

哈哈哈哈，嚇到了吧？騙你的！哪有這樣的柳丁！

Air Car 已經(jīng)停在“咸柳丁”門口，原來是一家酒吧，走進(jìn)去，并不十分昏暗，我要了一杯半小時延遲醉的 Python Wine，竹喧點了回憶果汁。

Dated successfully， cheers!

Cheers!

碰杯之后，兩種酒的世界就隔離了，跟想象獨處才是當(dāng)今流行的社交活動。竹喧大概回到了她兒時的空山新雨后，賞明月聞清泉。而我竟又來到這家店，穿了一條破了洞的牛仔褲和印著“靈感電臺”的T恤，被吧臺飄出的莫名香味牽著鼻子走，漂亮的服務(wù)生看出我的焦渴，嫻熟地遞出一根雞腿，啊！雞腿！是雞腿的香味兒！服務(wù)生熟練的動作和看似禮貌實則冰冷的眼神，就像在憐憫一個乞丐，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雞腿這么香，我還會在意別的么？酒足飯飽之后聽覺也充盈起來，歌單像是杰克整理的《華語民謠精選》，竟有人在聽200多年前的民謠，循著聲音來到音樂包間，一群手持古式KTV話筒的人好像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容貌就跟上學(xué)時一模一樣，土氣、猥瑣但十分溫暖，一點也不像抗衰老疫苗呵護(hù)下的那種壯碩、俊美但缺乏靈性。欣欣然不可言表，我激活 Media Center 錄下一段視頻，或許某一天終于死去時，可以把這段視頻嵌在墓碑上，未來的人借此了解我喜歡的音樂、我熟悉的人，還有我所熱愛的世界。

回到家時看見妻子正對著 Media Center 哭泣，大約是得知了我跟竹喧的約會，走近才發(fā)現(xiàn)她是在看我剛錄的視頻，我摟住她的肩膀看著她眼眶里又流出一滴淚，這時才意識到“夫妻”這種社會關(guān)系早已消失近100年了，看來 Python Wine 的酒勁兒還沒過。酒醒之后我開始關(guān)注天空，似乎有幾十年都沒有抬頭仰望天空了，上面大約90%的面積都覆蓋著各種裝置和設(shè)備，大部分是光能轉(zhuǎn)換器，用不完的光會透射回地面，看起來完全透明，所以依然會看到藍(lán)天、白云、月亮、星星，現(xiàn)在看到這些透傳下來的假象竟有些許感動，或許人終歸還是會老去。

竹喧的ID果然消失了，新時代的超理性意識形態(tài)告訴人們永遠(yuǎn)不要相信短暫的美好。我變成咸柳丁的常客，品嘗過幾種不同的酒最后又換回 Python Wine，總覺得這個名字略微對味兒一點，或許是因為古早時做過程序員。頻繁地光顧導(dǎo)致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咸柳丁的店面做了時空重疊設(shè)計，至少有兩次我見到了不同的布局和店員，不是很清楚為何如此設(shè)計，多套設(shè)施、多組店員分散開本來就不多的客人，關(guān)鍵是幾組布局差別又不是很大，難道是某種暗示，故意用來吸引我這樣好奇的客人？

漫長而清閑的假期使我越發(fā)懷念過往，這一天我從懷舊商店找來一臺可以手動駕駛的、跑在地面上的老式汽車。說是老式，其實還是用 Air Car 改裝的，畢竟很難找到200年前用的發(fā)動機和燃料。路面的起伏透過駕駛座椅傳來一陣陣輕微的顛簸，車雖是贗品這感覺卻逼真而親切。如今的交通工具都像 Air Car 一樣懸在空中，地面上只有這一輛老式汽車，我提起速度在城市的街道里穿行，車技溜得就像一個駕齡超過200年的老司機。然而，還沒繞幾圈老司機就被一條窄巷難住了，這里是城南的某個街區(qū)，看上去有些陌生，我被卡在兩側(cè)的建筑之間進(jìn)退兩難，只能硬著頭皮往前開。還好，200年的駕齡不是蓋的，這個老家伙愣是被我挪出來了。巷尾是一個小院，仔細(xì)一看竟是咸柳丁的后門，我瞬間明白時空重疊設(shè)計的用意，想必從這里進(jìn)去會大有不同。

從后門進(jìn)來看到的咸柳丁并不是酒吧，倒像一家老北京炸醬面館，木式桌椅，古樸的裝飾，店員竟也真的白大褂配大毛巾：

來了您吶，吃點什么？

特制咸柳丁，有么？

有。店員表現(xiàn)出明顯的驚異，迅速而鄭重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答案也讓我感到驚訝，原來真有這樣的菜。

就要這個。就算竹喧的話不是開玩笑，我也要嘗嘗。

您點的是本店的特制菜品，請問您有沒有了解過食用說明？

我想，了解過吧。

好，還有一點，請?zhí)峁┮晃煌扑]人。

竹喧。

…

等菜的時間不過五分鐘，卻足以讓我回放200年的記憶，像是對新時代的告別。最后的畫面停留在這座城市最繁華的街區(qū)，高樓林立、明亮整潔，建筑物主體看上去都是透明的，只在輪廓、邊緣處有淺色的提示線，相鄰的樓宇并不會遮擋陽光，原理跟布滿天空的光能轉(zhuǎn)換器是一樣的。天空下面飛行的交通工具并不多，只有零星幾臺貨物運輸機和盤旋在它們周圍的小型送貨機器人，雖說AirCar 很發(fā)達(dá)，但人們已經(jīng)不需要經(jīng)常出門了。地面同樣干凈明亮，但幾乎找不到幾株植物，光能轉(zhuǎn)換器的效率比光合作用高的多。我最喜歡的一項新技術(shù)是想象播放器，可以把腦海里的意象自動組織成全息視頻，當(dāng)我聽到喜歡的音樂時，頭頂上空就會有一支幻影樂隊開始演出。

…

咸柳丁真的只有很小一碟，七八粒的樣子，顏色卻不似記憶中那樣醬黑。依然不能確定是不是會像竹喧說的那么神奇，我身體里僅存的微弱的激動卻已經(jīng)被觸發(fā)。突然想到一個詞：儀式感，我起身去洗了洗手，在 Media Center 里找了一首《Pumpkin and Honey Bunny》并開啟幻影樂隊模式，儼然一副仗劍走天涯的決絕。一切都準(zhǔn)備停當(dāng)后，用筷頭夾起一粒柳丁緩緩放進(jìn)口中，嗯，好像是有些咸味。入口而化的一剎那我眼前突然就黑了，根本來不及回味。菜碟再次出現(xiàn)時耳邊隱約聽到一個聲音：你已喪失離開重疊時空的能力，余生將只能在這個時空度過。抬起頭來看見這句話的文字早已顯示在眼前，此時正在漫漫隱去，同時隱去的還有整個店面，除了我接觸到的一桌一椅一碟，別的物什都在漫漫變淡、消失，現(xiàn)出了我剛才回憶的最后畫面，我知道大腦要開始意象重建了，好讓我盡快適應(yīng)這個時空。

第二粒柳丁咽下后眼前又是一陣黑，我下意識地擠了下眼睛，再睜眼就看見高樓大廈的透明開始失效，逐漸顯出殘敗的鋼筋水泥，從來沒想過混凝土?xí)绱顺舐揖垢械缴钌畹膮拹海瑢Γ〔皇峭漳欠N不痛不癢的感覺，是徹頭徹尾的厭惡！沒想到最先找回的感覺竟然是厭惡，真夠諷刺。

碟里柳丁的顏色開始發(fā)暗，我又迅速夾了兩粒，味道有些酸澀，嗯，酸澀，多少年不曾體會過的味道，幻影樂隊開始演奏《Hello， Goodbye》。天空的光能轉(zhuǎn)換器也開始褪去明亮，現(xiàn)出銹跡斑斑的金屬色，世界暗淡下來了。遠(yuǎn)處一臺稍大的運輸機忽然直直地墜下來，一直落到地面，摔得稀爛，接著本來盤旋在它周圍的小機器人也紛紛墜下，向下冰雹一樣撒了一地。然后另一臺運輸機墜下，三臺、四臺，…天空瞬間清凈了。

柳丁變成了黃黑色，我又夾了一粒。大廈開始崩塌，由近及遠(yuǎn)，一排排轟然倒下、摔碎，地面變成一望無際的瓦礫堆。光能轉(zhuǎn)換器也開始墜落，陰霾的天空出現(xiàn)一個藍(lán)色的洞，然后一點一點擴(kuò)大，世界開始顯露她本來的顏色，一切又變得明亮了。“You say goodbye I say hello， you say stop I say go go go.”

最后兩粒柳丁已經(jīng)變成醬黑色，我再夾起一粒放進(jìn)嘴里，咸中微苦，這世界還能如何變化？懸浮車輛和光能轉(zhuǎn)換器已經(jīng)徹底墜落，高樓大廈也崩塌殆盡，天空變得格外明亮，陽光灑在大地上，而大地上平鋪了整個時代。隨著陽光越發(fā)刺眼，地面上的金屬塊、混凝土開始變軟、融化，最后變成一灘晶瑩剔透的融液，不禁讓人想到達(dá)利的油畫《永恒的記憶》。然后融液開始迅速蒸發(fā)，進(jìn)而凝成云、變成雨，撲簌簌地落下來，敲打在裸露的大地上，我分明聞到了泥土的清香。雨過天晴后，泥土里竄出綠芽來，有的長成樹、有的長成草，遠(yuǎn)處一片竹林、近處幾株橙樹，萬物復(fù)蘇、生機勃勃，我找回了感動，眼眶中滾出幾滴淚來。

我咽下最后一粒柳丁，重咸之余竟有一絲清甜，是時候起來走走了。從木椅上起身竟是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腰背似乎也直不起來了，這半晌我大約已經(jīng)變成200多歲老人該有的樣子了。幻影樂隊居然還陪著我，伴隨 Michael Bublé的《Sway》，我欣然踏上這片久違的土地。橙樹上掛滿了豐碩的橙子，經(jīng)過雨水洗禮愈發(fā)鮮艷誘人，就像記憶中竹喧的雙乳。我步履蹣跚地繼續(xù)向前走，微風(fēng)拂過，樹葉沙沙響，有一個身影在竹林間隱現(xiàn)，我感到心頭一熱，吟出兩句古詩：“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哈哈，你落了一句。

竹喧！就是她，分明向我走來了，我開始呼吸急促、心跳加速，想必臉也紅了吧。

恭喜你，找回愛情的感覺！是的，我找回了愛情。眼前的女子，優(yōu)雅而喜悅，依然是那件米色長裙，不過長發(fā)已斑白，臉上滿是皺紋。

我是你的妻子，從前就是。

嗯，妻子。我竟毫不驚訝，緩緩握起她蒼老卻溫暖的手，慢慢貼近我的胸口。

你摸摸，我的心跳得多快！就像一個初戀的少年。

我也是。

…

夕陽西下，天空升起一片晚霞。伴隨著《Sway》優(yōu)美的旋律，兩位步履蹣跚的老人緊握雙手開始搖擺，滿臉的皺紋勾勒出喜悅而幸福的笑容。

…

后記

麻木是抗衰老效應(yīng)的并發(fā)癥狀，不算是病，但人活太久總會出現(xiàn)各種問題。一群放棄長生的人建造了這個純凈的世界，人們在離開之前可以感受到最真切的大自然。幻影樂隊是時空建造者竹喧特意為主人公保留的科技元素，他們死后，幻影樂隊被嵌在二人共同的墓碑上，繼續(xù)演奏幸福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