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誰埋了我的骨
- (英)格雷漢姆·諾頓
- 3361字
- 2021-02-05 15:12:09
阿比蓋爾在敞開的前門旁站了幾分鐘,看著來往汽車的燈光沿著林蔭大道逐漸遠去。車子前燈照在樹枝上,樹木在黑色的天空下聳立著。她深深地吸了兩口氣,望著投射在礫石路上的自己的身影。四下寂靜無聲,她喜歡夜晚的這個時候。
通常弗洛倫絲會帶上一本書和一小杯牛奶第一個上床去睡覺,然后,伊夫琳擺好早餐要用的東西后也會上樓去。這房子會有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只屬于阿比蓋爾一人,她很享受這段時間。不是她不合群,她只是不需要別人的陪伴。有時她認為這種自力更生是性格方面的缺陷。她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但大多數時候她覺得這是一種力量。
不需要弗洛伊德博士那樣的心理學專家也能看出她情感上的含蓄內斂與父母的去世有很深的聯系。如果被問到,她會說她對他們倆的愛是一樣的,但事實上,她深愛的是她的父親。她童年最早的記憶就是牽著父親的大手,腳上穿著一雙特大號的長筒雨靴,搖搖晃晃地穿過一片犁過的田地。他們一起喂過小牛,他把拖拉機開到后面的圍場時她就坐在他的腿上。甚至在弗洛倫絲和伊夫琳出生后,她與父親之間這種特別親密的關系也沒有中斷。兩個妹妹和她們的母親待在家里或在花園里玩耍,而阿比蓋爾仍然與父親形影不離。棱角分明的劉海兒襯托著她那張嚴肅的小臉,無論羅伯特·羅斯走到哪里,人們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在農場工作的男人們喜歡稱呼她“小影子”,仿佛她是一只忠誠的柯利牧羊犬。
父親去世后她當然也想念他,但讓她傷心不已的是,她意識到他對她的愛還不足以讓他愿意活下來。之前母親去世時,她很難過,但是還有另外一種感情在。她準備好了要當父親的左膀右臂,感覺到一股能量和力量涌遍全身。他們將攜手掌家,將高巖屋打理得妥妥帖帖。伊夫琳發現他的尸體后,阿比蓋爾頭埋在枕頭里號啕大哭的那些日日夜夜,最讓她感到痛心的就是父親和她不是一條心,他沒有想要她所憧憬的他們的未來。這是年輕的阿比蓋爾有生之年第一次體會到孤獨。那樣的切膚之痛會對一顆年輕的心靈產生意料不到的影響。
阿比蓋爾走進門,關上身后沉重的前門。她轉了一下上面的鎖,然后把那條粗銅鏈子拴上。她慢慢地走過門廳,順手關掉了橡木長桌上的臺燈。桌上一個淡藍色的碗里放著幾串鑰匙和幾張彩票券,旁邊的相框里,展示著不同時期三姐妹穿著校服的合影。再旁邊是一個更大的銀相框,里面擺著羅斯瑪麗和羅伯特在他們婚禮當天拍的黑白照片。阿比蓋爾以前經常站在照片前面,盯著這些面孔看,仔細尋找蛛絲馬跡,尋找可以預示即將有傷心事降臨到他們身上的某種線索。什么都沒有。她看到的只有微笑,一種對未來幸福生活的胸有成竹。照片里的弗洛倫絲穿著她的第一件圣餐禮服,戴著面紗。上帝啊!她長得真像媽媽。
阿比蓋爾走進客廳,把防火護欄放在壁爐里的余燼前。锃亮的茶幾木頭在燈光下發著閃閃金光。她在房間里轉了一圈,一盞接一盞地把燈關掉,然后把一個散落的酒杯拿到廚房,放在了滴水板上,好讓伊夫琳第二天早上處理。
她轉身的時候,瞥見自己的影子映在窗戶黑色的光澤中,不禁停下腳步盯著看。幽靈般的影像在油光透亮的黑暗中飄浮著,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眼袋和前額上深深的皺紋。阿比蓋爾不是一個虛榮的女人,但她的樣子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蒼老了?還不到五十歲,卻已然有一張耄耋老嫗的臉。這不公平。她仍然覺得自己是個小女孩,只是暫時照管著這個地方,在等待大人們回來。她揉了揉眼睛,走到另一邊的碗柜,拿了個玻璃杯去裝水喝。該睡覺了。
今晚徹頭徹尾讓人掃興。沒有人有任何興致玩橋牌,她們都只想聊聊八卦,對那些骨頭發表猜測。就連從不大聲說話的梅維絲也激動地對著那些聚集在一起玩牌的人尖叫:“天空新聞都播了!”
大湯姆、小湯米、柯林斯警官,這些名字像傳遞包裹一樣在每個人嘴里傳播。橋牌游戲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開玩過,更何況伊夫琳還一直手忙腳亂,出盡洋相。什么人會忘了把茶葉放進茶壺里?阿比蓋爾感到很丟臉。當然,她心里很清楚妹妹因為何事心煩意亂,而其他人毫無疑問會在第二天早上就此說閑話,但沒有人敢在她們面前說什么。
是的,她邊上樓邊想,真慶幸今天已經結束了。
從灰白色短發到棕色平底鞋,阿比蓋爾從頭到腳的裝扮,都顯示她是一個務實的女人。她享受的不僅僅是深夜時分的獨處,還有每日的例行事務,那是她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所帶來的熟悉感。她按照自己的規則打理房子。伴隨著電燈開關的咔嗒聲,她走向樓梯頂部的平臺和走廊,然后來到她的臥室。當她關掉最后一盞燈時,她驚訝地發現伊夫琳房間的門下透出一道亮光。阿比蓋爾猶豫了一下,這要是在平日,她會感到很惱火。妹妹們知道她不喜歡她們睡覺時還開著燈,但今晚她不生氣了。她是不是應該過去輕輕地敲門,然后低聲詢問是否一切安好?她當然知道自己應該這么做,但事實是,她害怕伊夫琳會說“不好”,或是帶著滿臉淚痕出現在門口。那樣的話她要怎么辦?
并不是她漠不關心,她確實關心伊夫琳。伊夫琳不像弗洛倫絲,弗洛倫絲從來沒有讓阿比蓋爾操心過。學校事務和孩子們似乎構成了弗洛倫絲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但是,善良天真的伊夫琳,她不一樣。讓三姐妹在一起生活,阿比蓋爾是不是做錯了?當時感覺這樣做是對的。為了伊夫琳,弗洛倫絲毫不猶豫地回到了蕩嶺。伊夫琳受了那么多委屈,看起來那么脆弱,姐姐們照顧她自然是責無旁貸,但現在看起來這樣的關心之舉似乎事與愿違。阿比蓋爾不得不承認,高巖屋這個避風港現如今對于她們三姐妹來說,在某種意義上已成為一處牢籠。伊夫琳的生活應該更豐富,不該只是打掃屋子和為姐姐們操持一日三餐。
老天,阿比蓋爾想,我覺得三姐妹中我才是那個不合群的人,但即使這樣我擁有的朋友也比伊夫琳多。雖然想到這一點她也很痛心,但她覺得伊夫琳真正需要的是一個男人。她任由燈光滲出來照亮破舊的地毯,然后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就在那一刻,伊夫琳正在翻閱一本VOGUE雜志,1995年3月刊,是從窗下那疊整理得整整齊齊的雜志堆里抽出來的。每年都有人把它們捐給愛爾蘭教會露天游樂會的書攤。阿比蓋爾不贊成她把錢浪費在購買新出的雜志上,但等到價錢便宜,而且售賣所得都要捐給慈善機構時,就連她也頂多只是揚揚眉毛罷了。
書頁正以緩慢而穩定的節奏翻動著,但伊夫琳的視線并沒有集中在那張身裹范思哲時裝的麥當娜照片上,而是直勾勾地盯著臥室對面的那面墻。那張單調的墻紙是一團盤繞在一起的綠色和棕色的樹葉,肯定是她祖母那個時代留下來的。她的目光順著樹枝往前看,尋找圖案開始出現重復的地方,她以前就這樣找過很多次。就算她上床也不可能睡著,這會兒是睡不著的。她希望自己能冷靜下來。今晚的晚餐搞砸了,她實在覺得慚愧。居然倒了幾杯白開水出來,想到這事她的臉就紅了。
1995年3月刊翻完了。她在膝蓋上合上書,然后站起來把它放回那堆雜志中。她站起來的時候,也在冷冰冰的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面龐,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是的,她是長了幾根白發,嘴巴周圍看起來有點緊,但這張臉基本上沒有什么變化。她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她也曾在這間臥室里注視著鏡子里的自己:淚珠順著臉頰流下來,努力在嗚咽中呼吸,胸口因此起起伏伏,她很想跑到姐姐們那里去,但對于所發生的事,她又難以啟齒。如今回頭再看,她意識到她們那時一定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實是教區里的大多數人都圍觀了她生命中那場鬧劇的全過程,但阿比蓋爾和弗洛倫絲都未曾問過她好不好,甚至當她彎著腰站在換靴室里的大水槽前,用手洗弄臟了的衣物時,她們也沒有問過,哪怕只是撫摸一下她的胳膊。
她感到有一種莫名的壓力在臉上積聚。不,她不要哭。就算已經忍受這痛苦長達二十三年,她也不想在這時候發泄。她的臉變得扭曲,最后化成淡淡一笑。
她知道被埋在上面那塊地里的人是誰,而一想到這里她就開心。那一定是湯米·伯克。他沒有拋棄她,沒有出走,一直以來都身在蕩嶺,只是無法與她聯系。她坐到床上,然后躺了下去,抱起枕頭。她又回到了十七歲。湯米從未停止對她的愛。
她呼吸著枕套清新的氣味,試圖理清自己的感受。她感到如釋重負,但也有傷感和憤怒,因為她的生活,她的整個人生,本應充滿親吻、孩子、野餐和歡笑的人生,都被人偷走了。她屏住呼吸。擁有一頭閃亮的頭發、黝黑的皮膚、寬闊的嘴巴、迷人且完美的湯米是怎么被埋在一座無名墓里的?或許多年后的今天,她人生的謎團終于能揭開了。一切的孤獨和痛苦終究不是她自己造成的,是有人奪走了她的幸福,現在他的尸骨被人找到了,她清楚地知道是誰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