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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今夕何夕

進天壇東門,外垣灰墻根兒四周,也是一片柏樹林。這一片柏樹林一直蔓延到北門,再蔓延到西門,然后和南門銜接,只是從南門到東門至今沒能銜接,不如內垣,無縫連接成一道圓。同內垣一樣,柏樹林前,有一條平坦的大道,大道旁,貼著墻根兒,間或有長椅,供人休息。長椅邊上,一般都會有一株大樹,夏天遮陰,冬天枯澀的枝干,被陽光把斑駁的影子打在地上,瘦削,有些怪模怪樣,像抽象派或分離派的圖案。新近,又在長椅邊新安置了掛鉤架子,方便游人,主要是供晨練的人們掛衣服和書包。

每個月第三個星期天的上午,這里的一塊空地,是我們的天下,一連幾個長椅前后,會坐滿站滿我們的人,掛鉤上掛滿我們的衣服或書包,還會揚起一面紅旗,旗子上用黃布繡著幾個醒目的大字: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57團。

我說的“我們”,指的就是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57團(后來改作大興農場)的北京知青。當初,我也是其中一員。每個月這個日子,很多知青都會到這里聚會。到大興去的北京知青,大多數來自當時崇文區的中學,最主要的是26中、女15中和工藝美術學校的老三屆,和天壇中學、109中69屆初中畢業生。這些人幾代人的住家,不少都在天壇附近,到天壇來聚會,近便。也有后來搬家的,到通州,到大興,到天通苑,甚至更遠到平谷,到燕郊,但仍然愿意跑遠路,到這里來聚會。

我不清楚這樣的聚會,從哪一年開始。完全自發,開始,很少的幾個人,漸漸地來的人多了起來,就像魯迅說的,走的人多了,地上便有了路,日子便也約定俗成地固定了下來。

這和57團當年擔任團副政委的領導每次都來參加聚會有關,她是來自女15中的知青。雖然兵團早已不在,知青們紛紛離開了那片黑土地,不再歸屬她的領導,但對于知青來說,她還是具有號召力的,仿佛是象征著那段逝去的青春歲月的一枚標本;也像是一棵樹,如今長成了一棵老樹,人們守株待兔一樣,還是愿意到樹下來,等待不了活潑兔子撞進自己的懷中,卻可以圍坐在老樹下,重溫曾經枝葉青蔥的歲月。

一般聚聚,到中午就散了,有的時候,大家會到天壇對面的大碗居聚餐一頓。有酒做伴,聚會才更像聚會,才會有聚會的高潮,才更具儀式感。

最初,大家到天壇來聚會,歡樂一陣之后,就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沒有聚餐這么一說。那時候,家里都各有老小,兜里的“兵力”不足,到外面下館子,還沒有形成習慣。有了聚餐,是后來把兒女養大、為父母送終之后,大家雖然都漸漸變老,但有了閑心、閑錢和閑工夫,又有了懷舊情緒。閑心、閑錢、閑工夫和懷舊情緒,這四樣,一樣不缺之后,聚餐開始變成了天壇聚會最后一個必不可少的壓軸節目。最開始,是到天壇東門南面的全鑫園烤鴨店;后來,大碗居開張,大家又到了大碗居;再后來,金魚池的老滸記酒樓新張異幟,大家又跑到了那里,口味和心氣隨年齡一起增長。

最熱鬧的一次聚餐,是在我們到北大荒五十周年的時候,我們大興二隊的聚餐。那時候,天壇里面有餐廳,類似北海的仿膳和頤和園的聽鸝館,卻比那里更為軒豁。正是夏天最熱的時節,這里濃蔭蔽日,暑氣盡消,涼爽逼人。我頭一次知道天壇居然還藏有這樣的地方。第一次進入皇家園林內這家餐廳的,不僅有我們北京的知青,還有專程而來的上海、天津和哈爾濱的知青,別看只是我們二隊的一個生產隊的知青,居然有十幾桌,氣派地擺滿在金碧輝煌的古建筑中,觥籌交錯,聲勢浩大,大家的情意心潮逐浪高漲,綿綿長長,恍惚感覺如這里的古建筑的歷史一樣久遠。

這樣的聚會,完全是無主題聚會,如果說真的有一個主題,便是友情。青春時期遠離父母親人,又在那么艱苦的地方建立起來的友情,猶如老發面起子,別看擱的時間那么久,只要大家一見面,瞬間便能膨脹起松軟的面團,蒸出一屜熱騰騰五味俱全的肉餡大包子來。

大家來了,彼此都認識,聊聊過去,聊聊現在。過去友好的,現在更加友好;過去不友好的,甚至曾經反目為仇的,現在也相逢一笑泯恩仇了。青春時發生的事情,好像一個玩笑,像一個肥皂泡,像小孩子搭的一個積木,可以推倒重來。于是,友情一下子在這里得到升華,共同在大興島上度過的青春時光,成為友情的根基;天壇,成為隔膜的解毒劑。

還有一種微妙的情緒,會在這樣的聚會中悄悄彌散。當年在北大荒單戀、暗戀,或因種種原因相戀而未成的那些人,會在熱鬧的喧嘩中,心照不宣,會心會意,或在打哈哈中一笑而過,或在熱烈的擁抱中找回一點兒時過境遷之后似是而非的感覺。在插隊知青的回憶中,一直有青春無悔和青春多悔的兩種爭論。在我看來,無論如何回顧和反思那段歲月無可奈何地失去了多少青春芳華,其中最不帶勢利和物質因素的單純的愛情和友情,是北大荒那片寒冷而污濁的荒草甸子里,唯一盛開出的兩朵白蓮花。

老三屆的人都已經七十開外,連最小的69屆的人,都開始往七十上奔了,這樣的聚會,除了重溫友情和愛情之外,便有了抱團取暖的意思。人老了,孩子們也都大了,便希望有一個解脫孤獨的地方,這里成了最好的去處。我們比每天到這里晨練的老人,更多一份精神的收獲和心理上的慰藉。特別是,這里是大家緬懷青春的地方,到這里來,一下子重返青春,起碼有瞬間的今夕不知何夕的錯覺。

任何一代人都有權懷舊,致敬自己的青春。只是知青一代越發顯得戀舊,而且不愿意孤杯自飲,更愿意聚集到一起抱團取暖。抱團取暖,便是自己覺得有寒意在身,其背后的文化詮釋,除了孤獨寂寞之外,更多的是對逝去的知青時代一團亂麻的難解難分之情。因此,聚會容易讓懷舊淹沒了一切,企圖以青春的回憶照亮今天的生活,成為后知青時代自造的幻象。天壇的一次次聚會,恍惚之中模糊了回憶與現實的邊界。

前兩年,我們農場知青大聚會后的第二天清晨,一位北京知青突然死去。不能說完全是因聚會所致,大家都喝了很多的酒。但聚會所暗含的悲劇性,如一出劇目結尾處給人意外的一擊,還是讓我驀然一驚。就像當年契訶夫所說的,最后一幕槍突然響了,是因為第一幕槍就掛在那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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