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賢虔誠答應著婦人的要求,邊緊盯著她的舉動。
這時只見婦人緊閉雙目,身子又開始顫抖起來,干癟的兩腮和嘴角也在不停抽搐,滿臉痛苦的表情。抖了幾下后,婦人的喉頭咕嚕了一聲,身子一震,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了,她下意識地轉動一下眼珠,掃視了一眼面前的徐世賢父女,又趕緊把眼閉上。
婦人抖動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然后借機伸直脖子,隨著喉間的蠕動,把涌到嗓子眼的東西硬生生給咽了下去。隨即斜著身子,順勢軟軟地匍匐在了炕上,壓在身下的那只手下不自覺地摸向了自己圓滾滾的肚子。
婦人的每個細節,徐淑婉都清楚地看在眼里,她知道,婦人剛才的酒肉吃多了。
一邊的徐世賢不敢妄動,靜靜地等著婦人的反應。
婦人半伏在炕上,屏息片刻,終于緩過勁來,隨后又粗重地喘了幾口,這才直起身子,疲憊地看著徐世賢說道:“徐老爺,累死我了。平日山家上身都沒什么感覺,沒想到今日這么痛苦,看來是小少爺身上帶的贓東西太多,連山家都費了力氣。”
徐世賢連忙說道:“山家辛苦,讓您受累。”
婦人道:“徐老爺客氣了,只要能治好小少爺的病,我苦點累點沒什么。”
婦人說完看著桌子上的一疊大洋說道:“徐老爺,你這是干什么?怎么拿出這么多大洋來?這可使不得,都鄉里鄉親的,我也就是來幫個忙,意思一下就行了,怎么能收這么多錢呢?”
徐世賢客氣道:“不多,您給出了這么大的力,些許酬金算不了什么,再說這些錢也是用來供奉大山的,等您回去買些香燭紙錢,對上山多多供奉,也算我的一點心意,若是小兒能早日康復,我還會對您有更多的酬謝。”
婦人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臉上堆滿笑容,對徐世賢說道:“那就謝謝徐老爺啦,您老寬厚仁愛,虔誠供奉,這些山家都能感應到,好人一定會有好報,您在家等著吧,用不了幾日,小少爺自然就會康復。”
婦人說著,抓起炕桌上的大洋,悉數裝進懷里,然后挺著肚子起身下炕,準備收拾東西走人。
徐世賢從門外喊來丫鬟,讓她們把炕桌上的供品都收起來給婦人帶走,然后命徐達安排馬車把婦人送了回去。
婦人剛才一番鬧騰,曹旋從門縫里也看了個大概,看婦人在那里手舞足蹈,挺賣力氣,至于有沒有效果那就不知道了。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等著雅望的反應。
徐世賢是雅望的父親,但是身有殘疾,行動不便,引昏的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徐淑婉身上。
徐淑婉一個少女,什么時候干過和鬼神打交道的事?讓她半夜獨自出門,既要送兔還要領昏,這些申申叨叨的事想著都心驚肉跳。
眼看著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徐淑婉的內心越發的忐忑不安。她面帶懼色,在屋里來回踱著步,嘴里不停發出惆悵的嘆息聲,卻又一籌莫展,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曹旋一再安慰徐淑婉,要陪她一同前往,但她還是有些頭皮發麻,和壞人過招她不怕,動槍動刀子,自己都毫不含糊,可這回是和兔申打交道,摸不著看不到,心里沒底啊。
吃過晚飯,家里的下人和曹旋的手下,都按照吩咐,把里里外外的大門打開后,早早回屋睡去了。
看著時候不早,曹旋帶走徐淑婉和韓嬌來到雅望的屋里。
徐世賢一直守護在兒子身邊,片刻都沒有離開過。他沒有吃晚飯,把伺候的丫鬟們都打發了出去,只留下奶媽照顧雅望。他靠墻坐在炕上,一動不動看著兒子,雙眼早已熬得紅腫,眼里布滿血絲,憔悴的臉上更是掛著掩飾不住的焦慮,看向兒子的眼神里滿是期待。
雅望依然高燒不退,臉上的那些水泡有的已經破了,滲出一些細小的黃色水珠。奶媽用一塊細手絹不時輕輕擦拭雅望臉上流出的黃色液體,間或用小勺往他唇邊喂一些水。
所有人都在期待著,命運多舛的小雅望能盡快醒來,挺過這一劫。
徐世賢早已把婦人要求的指錢和大碗準備好了,奶媽也找好了雅望的棉襖,在后背上縫了一塊巴掌大的紅布,還為徐淑婉準備了一盞照明的燈籠,一切所需都已安排妥當,眾人焦慮地等待著子時的到來。
徐世賢今天沒有抽大煙,他毫無倦意,不時掏出懷表看看,生怕錯過了時間。
這么多人擠在一個屋里,卻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整個屋里靜悄悄一片,此時就是掉根針在地上,大家也能聽得見。
眾人盼著雅望醒來,也在等著子時到來,每個人的心頭都是沉甸甸的。
接近子時的時候,徐世賢再沒有把懷表放回去,一直盯著表針的轉動,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終于,時間快到了,徐世賢趕緊示意徐淑婉。
徐淑婉把準備好的東西,一并拿到屋子的西南角,然后將指錢、黃表、金元寶在碗里點燃,直到全部化為灰燼,曹旋給她遞來半瓢清水,徐淑婉將水注入碗中,一至淹過紙灰。
徐淑婉端著碗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
曹旋已經將燈籠點燃,一手打著燈籠,一手拿著雅望的衣服,留下徐世賢、韓嬌和奶媽在屋里等候,他帶著徐淑婉往院子里走去。
漆黑的院子里伸手不見五指,天上的星星好像也和他們捉起了迷藏,跑得干干凈凈,一顆不剩。外邊有風,不是很大,但足以讓燈籠搖晃,剛進冬月,溫度不是很低,但也讓人感到手腳冰涼。
徐淑婉雖然心里害怕,可是為了弟弟,她咬著牙也得上,好在身邊有曹旋相伴,讓她心里多少踏實了些。她瑟縮著脖子,小心端著手里的碗,緊緊跟在曹旋身后。
子夜,緊緊相隨的兩個身影,打著一盞紅燈籠,照著腳下的方寸之地,搖曳著,飄忽著,往村外走去。
其實,害怕的不應該是他們,更應該是在半夜里看到他們的人,這樣的場景要是讓人半夜在街頭碰上,肯定會嚇得神經錯亂。
二人一路行進,按照婦人所說,出門往西南方向走,來到村外的第一個十字路口。
徐淑婉在曹旋的攙扶下,將碗里的灰水倒在大路中央。然后接過曹旋手里的衣服,二人轉過身子,一邊喊著徐元正,一邊往回走。
徐淑婉略帶哀婉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里飄蕩,傳出去很遠,倍感陰森凄涼。紅色的燈籠在沉沉夜色里緩慢移動,遠遠望去,猶如兔魅。
二人一路走,一路喊,誰都沒敢回頭,終于走到了雅望的屋前。聽到動靜的徐世賢早讓奶媽打開房門,等二人進來后,便把門緊緊的關上了。
徐淑婉按照婦人吩咐,把帶回來的棉襖輕輕蓋到雅望身上,然后又喊了三聲雅望的大名,整個叫昏的流程便都結束了。每個人都不再說話,各自找了位置,在屋里坐好,期待雅望的病情能有起色。
這一夜,雅望的屋里擠著徐世賢、徐淑婉、曹旋、韓嬌、奶媽,大家誰都沒有睡意,緊緊盯著雅望,祈盼著大山真的顯零,能讓雅望起死回生。每個人望眼欲穿,只是直到天明的時候,雅望除了中間抽搐了幾次,卻沒能像他們盼望的那樣醒轉過來。
眼看著天色漸明,徐世賢看了眼緊閉雙目的雅望,他知道他們父子二人短暫的緣分就要結束了。從方菲過門到生下兒子,到家中遭匪,險被滅門,再到方菲出走,兒子病重,恍若一場驚夢,變化之快,讓他猝不及防。徐世賢抬起頭來,長出了一口氣,眼里已經滿是淚水。
徐淑婉偎依在韓嬌身上,痛心卻又無可奈何,只是怔怔地看著這個小自己十九歲的弟弟。
門外傳來敲門聲,是徐達帶著丫鬟給大家送早飯來了。
奶媽把門打開,徐達看著屋里沉悶的氣氛,沒敢說話,示意丫鬟把飯放在桌上。
放好飯菜,徐達和丫鬟正準備出去,徐世賢把他叫住了,沙啞著嗓子對他說道:“徐達,給少爺準備后事吧,殯葬之物,都揀最好的置辦。”
徐達愣在當地,沒敢張嘴去問,也沒敢答應,一時不知該作何處。
徐世賢說完,徐淑婉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酸楚,“哇”的一聲,痛哭出來。
韓嬌趕忙一手拍著她的肩膀,一手拿著手帕為她擦拭眼淚。
徐世賢嘆口氣說道:“我命里無子,這是天意,人不能和命爭啊!淑婉,別難過,這都是該著的,讓他去吧!徐達,別愣著了,你去安排吧!”徐世賢的語氣里滿是悲憤和無奈。
徐達瞅了瞅炕上昏迷中的徐元正,遲疑了片刻,說道:“老爺,這,有些不妥吧?!”
徐世賢面無表情地說道:“去準備吧,沒時日了,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找不來東西。”
徐達還想說什么,曹旋站起身來,拉著他一起走了出去。
徐世賢掙扎著來到炕沿邊上,伸手夠來他的拐杖,撐著身子站到地上。
徐淑婉過來扶他,他推開徐淑婉的手,自己拄著拐,頭也不回地往門外去了。
徐淑婉看著父親離去的身影,又看了眼雅望,這個可憐的孩子,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睜開眼了,除了奶媽在他唇邊沾些水,一直沒有吃過奶。之前燒得通紅的臉蛋,現在已經變成暗黃,臉上的那些水痘已經都破了,有的開始結痂。雅望的胸部已經看不到明顯的起伏,只是從他鼻翼偶爾輕微的抖動里,才能感覺到他還有呼吸。
徐淑婉的心碎了,她沒想到此時的自己會如此在意這個幼小的生命。她剛從黃崖灣回來的時候,痛苦于自家的遭遇和父親的傷殘,對剛出生的雅望并沒有太多的關注,即便是方菲失蹤,雅望失去母愛,徐淑婉也只是同情這個孩子的遭遇。但是當雅望在她面前一天天長大,她的思想逐漸發生了變化,心里上也接納了這個年齡相差巨大的弟弟,血緣真是個很奇妙的東西。
徐淑婉這幾天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地陪在雅望身邊,眼睜睜地看著他遭受病痛的折磨,卻無力回天,早已心如刀絞。現在看著他命懸一線,更是悲從中來,剛止住的淚水,又抑制不住,如泉涌般流出。
韓嬌幫徐淑婉擦著眼淚,她自己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眼淚順著臉頰留下,在她陪伴徐淑婉的這段時間里,經常一起逗弄小雅望,這個孩子給大家帶來了太多的歡樂。可惜他尚未來得及看看外邊的世界,現在就要離眾人而去。
徐淑婉將手搭在雅望的枕頭邊上,來回晃動著枕頭,嘴里哭訴著:“雅望,你醒醒啊,你快點醒來吧,姐姐陪你玩,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買。”
徐淑婉嘴里數念著,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守在邊上的奶媽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念叨,如同在向上天祈禱。
這時,只聽奶媽慌亂地說了一句:“少爺睜開眼了。”
徐淑婉聞言,立刻揉了下滿是淚水的雙眼,睜大眼睛看向面前的雅望。
果然,雅望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雖然那道縫隙不大,可確確實實是睜開了。
徐淑婉清晰地看到,雅望的嘴唇也在動,只見他嘴角略略抽動了一下,貌似想哭,卻沒有哭出來的力氣。
徐淑婉聽說過一個詞,叫回光返照,她不能斷定雅望是真的醒了,還是生命最后一刻的清醒。
徐淑婉略遲疑了一下,沒敢怠慢,不論結果如何,都要做最大的努力。她趕緊對奶媽說道:“快去拿米湯來。”
奶媽聽到徐淑婉喊她,才緩過神來,慌忙跳下地,取米湯去了。
奶媽端來一小碗米湯,用湯匙輕輕送到雅望的嘴邊,雅望咽了下去。慌亂中的徐淑婉三人對視一眼,心里都升起一絲希望。
奶媽又連著喂了三次,雅望都咽了下去,只是他依然虛弱,半合的眼睛一直沒有睜開,四肢也沒有動。
雅望斷斷續續喝下半盞米湯,奶媽不敢再喂了,怕他一次吃的太多。
奶媽放下手里的湯匙,三人靜靜觀察著雅望的變化,他半睜的眼重又合上,看樣子是睡著了。
徐淑婉看到了一絲希望,可是她不敢說出來,她擔心自己一開口,將這美好的希望再度打破。她好想把雅望剛才醒來的消息,去告訴父親徐世賢,讓他不要太過悲傷。可她又怕是空歡喜一場,給父親帶來更大的悲傷。
徐淑婉提醒著自己,一定要先穩住,若是雅望能再度醒來,便立刻將這個喜訊告訴眾人。
臨近午時,徐達帶人將一具長約一米的白皮棺木抬到了雅望門前的空地上,就在棺材落地的剎那。雅望嘴里發出了聲音,是半聲虛弱的啼哭,聲音很低,顯得壓抑沙啞,屋里的幾人卻都清晰地聽到了。
徐淑婉、韓嬌、奶媽三人,迅速聚攏過去,雅望醒了,他睜開了雙眼,張著嘴想哭,卻哭不出聲,不知是嗓子里有了炎癥還是身子太虛,幾人都明顯地看到了他的腿腳和身子在動。
奶媽已經驚呼出聲來,對徐淑婉說道:“大小姐,小少爺醒了,真的醒了。”
徐淑婉也激動萬分,伸手摸向了雅望的額頭,燒已經全退了,臉上的水痘已經全部結痂,變得干爽起來。
“嬌嬌,快去前院告訴我爹和輔同,就說雅望醒了。”
韓嬌歡快地答應一聲,轉身往門外走去。
奶媽忙不迭得去熱羊奶,她現在首先想到的就是趕緊讓雅望吃得飽飽的,盡快恢復過來。
徐達聽到屋里的動靜,撇下幾個抬進來棺木的下人,來到門前往屋里觀望。
過不多時,曹旋和丫鬟攙扶著徐世賢走了過來。
徐世賢鉚足了勁前行,雖然腿腳不便,比平時卻要快了很多,他恨不得一步就跨進雅望的屋里,看看這個已經危在旦夕的兒子,到底情況如何。
徐世賢這次沒有失望,堅強的雅望挺了過來,萬惡的天花沒能把他帶走,徐世賢喜極而泣。
雅望在一天天康復,除了那些水痘在臉上留下些疤痕,身子還有些虛弱,吃喝拉撒都恢復了正常,更難得的是久違的笑容,又掛在了他稚嫩的小臉上。
是兒子命大,抗住了病魔的侵襲,還是山家顯靈,為兒子驅走了斜媚,把兒子從鬼門關給拖了回來,徐世賢不得而知。
不管怎樣,兒子無恙,就是徐家最大的幸事,自己和仙家答應過,要是兒子能好,便要重金酬謝。現在兒子好了,該是自己還愿的時候了。
徐世賢讓徐達去賬房支了十塊大洋,兩袋白面,一罐麻油,一匹布,給出馬的婦人送去。
等徐達帶人來到婦人家的時候才知道,婦人前幾天已經出門了,具體去了哪里,什么時候回來,鄰居們都不知道。
原來婦人自從在徐家跳過大神后,就密切關注著徐家的動靜,聽人說徐大管家帶人在城里給小少爺購買棺材時,早已驚出一身冷汗,生怕徐家的人打上門來,回家打點起值錢的家當,鎖好門窗,連夜逃的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