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合時宜的沉思
-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
- 4787字
- 2021-02-07 11:20:35
四
作為未來之宗教的創始人的庸人——這是在其令人印象深刻的形態中的新信仰;變成狂想者的庸人——這是使得我們德國在當代鶴立雞群的聞所未聞的現象。但是,且讓我們暫時鑒于這種狂想保持一份小心謹慎;除了施特勞斯,沒有別的人以如下睿智的命題勸我們這樣小心謹慎了。當然,在聽到這些命題時,我們首先不應當想到施特勞斯,而應當想到基督教的創始人。“我們知道,曾有過高貴的狂想者,曾有過精神豐富的狂想者,一個狂想者能夠使人興奮、使人振作,也能夠在歷史上影響非常深遠;但是,我們并不想選擇他作為生活的向導。如果我們不把他的影響置于理性的監控之下,他就將把我們領上歧路。”我們還知道,可能也有沒有精神的狂想者,有不使人興奮、不使人振作,但卻展現前景的狂想者,作為生活向導在歷史上影響非常深遠,支配著未來;我們有多少次被要求將他們的狂想置于理性的監控之下。利希滕貝格甚至認為:“有一些沒有能力的狂想者,而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確實是些危險的人物。”在此,我們由于這種理性的監控,而僅僅要求對三個問題的誠實回答:第一,新信徒如何設想自己的天國?第二,新信仰賦予他的勇氣能夠達到多遠?第三,他如何寫自己的書?表白者施特勞斯應當給我們回答第一個和第二個問題,作家施特勞斯應當給我們回答第三個問題。
新信徒的天國自然而然必須是一個地上的天國,因為基督教“對一種不死的、天國的生活的眺望”,連同對“只用一只腳”站在施特勞斯的立場上的人的其他安慰,都“不可救藥地完蛋了”。如果一種宗教這樣或者那樣描繪自己的天國,那是要說明某種東西的。而且基督教除了奏樂和吟唱之外,不知道別的什么天國的活動,這也是真實的,盡管這對于施特勞斯式的庸人來說并不是令人安慰的前景。但是,在表白書中卻有天堂的一頁,即第294頁:最幸運的庸人,這種薄獸皮(18)尤其是為你展開的!在此,整個天國都降落在你這里。“我們只想略提一下,我們是如何做這件事的”,施特勞斯說道,“我們已經做了多年了。除了我們的職業之外——因為我們屬于極為不同的職業種類,絕不僅僅是學者或者藝術家,而且還是官員和軍官、工商業者和地主,再說一遍,就像已經說過的那樣,我們并不是我們中的少數人,而是成千上萬,并不是在所有國家中最簡單的人——除了我們的職業之外,我要說,我們還力圖盡可能坦率地對人類一切較高的旨趣保持感受力。在最近這些年,我們對于偉大的國民戰爭和德意志國家的建立曾有過活生生的關切,我們發現自己在內心深處被我們這個久經考驗的民族之命運的這種既出乎意料又出色的轉變所振奮。我們通過歷史的研究來襄助對這些事物的理解,歷史研究如今借助于一系列寫得引人入勝而又通俗易懂的著作變得對非學者也容易起來。在這里,我們力圖擴展我們的自然知識,為此同樣不缺少通俗易懂的輔助材料。最后,我們在我們偉大的詩人們的作品中、在我們偉大的音樂家們的作品演奏時,發現了對精神和心靈、對想象力和幽默的一種無可指摘的振奮。我們就這樣生活,我們就這樣愉快地漫步”。
這就是我們的人,庸人歡呼道。他讀到了這樣一句話:因為我們現實地就這樣生活,我們天天就這樣生活。他善于把事情描述得多么美啊!例如,他在我們用來襄助對政治狀況的理解的歷史研究中間,能夠比報紙文章多理解些什么呢?在對德意志國家的建立的活生生的關切中,能夠比我們天天去啤酒館多理解些什么?難道在動物園的一次散步,不應當是我們擴展自己的自然知識所憑借的所謂“通俗易懂的輔助材料”嗎?而最后,還有劇院和音樂會,我們從那里把“無可指摘的”“對想象力和幽默的振奮”帶回家——他把可疑的東西說得多么有價值、多么有趣啊!這就是我們的人;因為他的天國就是我們的天國!
庸人如此歡呼;而且如果我們不像他那樣滿足,問題就出在我們還期望知道更多的東西上。斯卡里格習慣說:“蒙田喝紅葡萄酒還是喝白葡萄酒,與我們有什么相干!”但是,我們在這個更為重要的事情上該如何估量這樣一種明確的宣言呢!即便我們還得知,庸人每天按照新信仰的次序抽過多少次煙斗,以及在喝咖啡時是更喜歡《施佩訥報》還是更喜歡《國民報》,又該如何估量它呢。我們的求知欲的未得到滿足的要求!只不過在一點上我們得到了更詳細的教誨,而且這種教誨幸運地涉及天國中的天國,也就是說,涉及偉大的詩人和音樂家們屬意的那些不起眼的美學私人小屋,庸人在這些小屋中“陶冶”自己,甚至按照他的坦承,在這些小屋中“他的一切污斑都被清除和洗掉”,以至于我們應當把那些私人小屋視為潔身洗浴所。“然而,這只是稍縱即逝的事情,僅僅在想象力的王國里才發生和有效;一旦我們退回到嚴酷的現實和狹隘的生活中,舊的窘困就從四面八方侵襲著我們”(19)——我們的碩士如是嘆息道。但是,如果我們利用可以在那些小屋中逗留的稍縱即逝的瞬間,時間就恰恰能夠從四面八方親眼目睹庸人的理想形象,即洗掉了一切污斑的庸人,而且他現在完全是純粹的庸人典型。極為認真地說,這里所呈現的東西是有教益的,盡管沒有一個一般而言被這部表白書所害死的人會未經閱讀就拋掉這兩個標題為“論我們的偉大詩人”和“論我們的偉大音樂家”的附錄(20)的。在這里,《新約》的彩虹出現了,而且誰不在他那里得到快樂,“他就根本是不可救藥的”,他就像施特勞斯在另一場合所說,但在這里也可以說的那樣,是“對于我們的立場來說尚不成熟的”(21)。我們正是在天國的天國里。熱情的Perieget(22)打算帶領我們周游,而且在他出自極大的興致對所有壯麗的景色也許說得太多的時候還要道歉。“他告訴我們,也許我應當更為健談,這樣讀者就會原諒我;心里所充滿的,口里就說出來。(23)只不過他事先還確信,他馬上要讀的東西,并不是由我在這里插入的較早的筆記構成的,而是對于當前的目的和對于這個地方所寫的東西。”這種表白使我們一時驚訝。精美的篇章是否重寫,這與我們有什么相干!的確,如果問題在于寫的話!在信賴中,我希望,它們是在四分之一世紀之前寫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就必須知道為什么這些思想對我來說顯得如此蒼白,以及它們為什么自身就具有腐爛的古代的氣味。但是,某種東西寫于1872年并且在1872年就已經有腐爛氣味,這依然讓我覺得可疑。如果我們一朝假設,某人盡管有這些篇章及其氣味依然入睡,——他將會做什么夢呢?一位朋友給我泄露過這一點,因為他曾經歷過這種事。他夢到過一個蠟人館,經典作家都在那里,用蠟和珍珠模仿得極好。他們轉動手臂和眼睛,一個螺栓在里面咔咔作響。他在這里看到了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一個掛著小帶子和發黃的紙的奇形怪狀的蠟人,從嘴巴里伸出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萊辛”;朋友想走近一些,發現了可怕的事情:這是荷馬(Homer)的喀邁拉(24),前面是施特勞斯,后面是格維努斯(25),中間是喀邁拉——in summa(26)是萊辛。這一發現使他忍不住恐懼得大叫一聲。他醒過來,并且不再讀了。碩士先生,您為什么要寫如此腐朽的篇章呢!
我們盡管從他們那里學到了一些新東西,例如,人們通過格維努斯知道,歌德為什么不曾是一個戲劇天才(27);歌德在《浮士德》的第二部只是造就了一個諷喻的和虛幻的產品(28);華倫斯坦(Wallenstein)是麥克白(Macbeth),同時又是哈姆雷特(Hamlet)(29);施特勞斯式的讀者從小說的《漫游年代》中挑揀出中篇小說(30),就像頑皮的孩子從黏稠的生面團中挑揀出葡萄干和杏仁一樣;在舞臺上沒有強烈的感人的東西就不能達到完全的效果;席勒從康德走出(31),就像從冷水浴中走出一樣。當然,這一切都是新穎的和引人注目的,但我們不喜歡它,盡管它引人注目;而且它多么肯定地是新穎的,它也就多么肯定地將永不變老,因為它從未年輕過,而是作為老爺爺的念頭從母體中產生的。然而,新式的蒙福者們在他們的美學天國里產生了什么樣的思想啊!既然事情是如此非美學的、如此在塵世上稍縱即逝,而且為此還如此明顯地帶有胡說八道的印記,就像格維努斯的一些觀點一樣,為什么他們不至少忘掉一些。但這看起來差不多是,就好像一位施特勞斯的更謙虛的偉大和一位格維努斯的不謙虛的渺小要極好地和睦相處似的;在這種情況下,救贖就屬于所有那些蒙福的人,救贖也屬于我們這些不蒙福的人,只要這個無可置疑的藝術裁判還再繼續講授由真誠的格里爾帕策以恰如其分的清晰性談到過的他那經過訓練的熱情和他那出租馬的奔跑,而且要不多久整個天國就在那種奔馬的熱情的馬蹄聲中又可聽聞!在這種情況下,至少將比現在更為鮮明地、更為響亮地發生某種事情。現在,我們的天國向導慢悠悠的氈襪式的鼓動和他的嘴巴風趣的健談長時間地令人疲倦、令人厭煩。我想知道,出自施特勞斯嘴巴的一聲哈利路亞聽起來是什么樣的。我相信,人們必須仔細傾聽,若不然會認為聽到了一聲客氣的道歉或者對女人的一種輕聲低語的獻殷勤。對此,我可以舉出一個富有教益的、嚇人的例子。施特勞斯對他的對頭之一極為不滿,后者曾談論過他對萊辛的恭敬——不幸的人恰恰聽錯了!施特勞斯當然是說,這必定是一個呆子,他沒有覺得自己在第90條中關于萊辛的質樸的話是熱誠地發自肺腑的。我如今絕對不懷疑這種熱誠。與此相反,對我來說,對萊辛的這種熱誠在施特勞斯那里卻總是有某種可疑的東西;我在格維努斯那里發現了這種可疑的熱誠,直到變得激昂。就整體而言,在德國的大作家中沒有一個人像萊辛那樣受人喜愛。但他們不應當對此心存感激;因為他們真正贊揚萊辛的是什么?一方面是他的廣博:他是批評家和詩人,是考古學家和哲學家,是戲劇顧問和神學家。然后是“作家與人、頭腦與心的這種統一”(32)。后者使每一個大作家出眾,有時甚至使一個小作家出眾;在根本上,甚至狹隘的頭腦也驚人地與一顆狹隘的心和睦相處。而前者,即那種廣博,就自身而言根本不是一種稱頌,尤其是它在萊辛這種情況中只不過是一種身不由己罷了。毋寧說,恰恰這一點是那些萊辛迷的奇怪之處,即他們恰恰對通過生活驅迫他并達到這種“廣博”的那種折磨人的身不由己視而不見,對這樣一個人像一團火似的過快地燃盡毫無感覺,對他的所有環境,尤其是他的有學識的同時代人那最常見的狹隘和貧乏如此損害、折磨、扼殺一個溫柔熱情的人物毫不憤怒,以至于恰恰那種受贊揚的廣博應當產生一種深刻的同情。“歌德大聲告訴我們:真可惜這個非同尋常的人,他生活在一個如此卑鄙的時代,他不得不持續不斷地論戰。”(33)你們,我的善良的庸人們,可以不知羞恥地懷念這個萊辛嗎?他恰恰是因你們的麻木不仁,在與你們的可笑的木頭人和偶像(34)的斗爭中,在你們的戲劇、你們的學者、你們的神學家的不良狀況下死去,卻連一次也不可以冒險嘗試他來到塵世所為的那種永恒的飛翔。你們對溫克爾曼的懷念有何感想?他為了掉頭不看你們荒唐的胡鬧,居然到耶穌會士那里乞求幫助,他的可恥改宗并不使他而是使你們出丑。你們可以毫不臉紅地稱呼席勒的名字嗎?他的畫像在看著你們。輕蔑地掠過你們那閃爍的目光,漲得紫紅的面頰,這沒告訴你們什么嗎?在這里,你們有一個出色的、非凡的玩具,但被你們打碎了。你們還使缺少活力的、忙亂得要死的生命失去了歌德的友誼,如果取決于你們,那就要更快地讓這生命熄滅!在你們的偉大天才的任何畢生事業上,你們都沒有幫過忙,而現在,你們想從中得出不再幫任何人忙的教義嗎?但是,在每一個人那里,你們都是歌德在他的《〈鐘之歌〉的跋》中點名的“遲鈍世界之對抗”(35),對于每一個人來說,你們都是悶悶不樂的麻木不仁者或者嫉妒的心胸狹窄者或者惡意的自私者。不顧你們,他們創作自己的作品;針對你們,他們作出自己的攻擊;多虧你們,他們過早地倒下,一天的工作尚未完成,就在斗爭中沮喪或者眩暈。現在,tamquam re bene gesta(36),你們應當可以贊揚這樣一些人!而且使用明顯可以看出你們在根本上作出這種贊揚時想的是誰的語詞,這些語詞因此而是“如此熱誠地發自肺腑的”(37),以至于一個看不出恭敬真正說來是向誰表示的人,當然必定是癡呆的。的確,歌德就已經說過,我們需要一個萊辛。看吧,只要其不安分的力量在豐滿的肌肉上和在眼睛的目光中處處清晰可見的年輕老虎(38)盯準了獵物,所有虛榮的碩士和整個美學小屋都將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