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東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這番盛舉之外,再就沒有什么了。也不過是幾家碾磨房,幾家豆腐店,也有一兩家機房,也許有一兩家染布匹的染缸房,這個也不過是自己默默的在那里做著自己的工作,沒有什么可以使別人開心的,也不能招來什么議論。那里邊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開,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去的過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的默默的辦理。
比方就是那東二道街南頭,賣豆芽菜的王寡婦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個很高的桿子,桿子頭上挑著一個破筐。因為那桿子很高,差不多和龍王廟的鐵馬鈴子一般高了。來了風,廟上的鈴子格仍格仍的響。王寡婦的破筐子雖是它不會響,但是它也會東搖西擺的作著態。
就這樣一年一年的過去,王寡婦一年一年的賣著豆芽菜,平靜無事,過著安祥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獨子到河邊去洗澡,掉河淹了。
這事情似乎轟動了一時,家傳戶曉,可是不久也就平靜下去了。不但鄰人,街坊,就是她的親戚朋友也都把這回事情忘記了。
再說那王寡婦,雖然她從此以后就瘋了,但她到底還曉得賣豆芽菜,她仍還是靜靜的活著。雖然偶爾她的瘋性發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廟臺上狂哭一場,但一哭過了之后,她還是平平靜靜的活著。
至于鄰人街坊們,或是過路的人看見了她在廟臺上哭,也會引起一點惻忍之心來的,不過為時甚短罷了。
還有人們常常喜歡把一些不幸者歸劃在一起,比如瘋子傻子之類,都一律去看待。
哪個鄉,哪個縣,哪個村都有些個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瘋子或是傻子。
呼蘭河這城里,就有許多這一類的人。人們關于他們都似乎聽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為奇了。偶爾在廟臺上或是大門洞里不幸遇到了一個,剛想多少加一點惻忍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轉念,人間這樣的人多著哩!于是轉過眼睛去,三步兩步的就走過去了。即或有人停下來,也不過是和那些毫沒有記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瘋子投一個石子,或是做著把瞎子故意領到水溝里邊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蘭河這城里邊是這樣。
人們對待叫化子們是很平凡的。
門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問:
“咬什么?”
仆人答:
“咬一個討飯的。”
說完了也就完了。
可見這討飯人的活著是一錢不值了。
賣豆芽菜的女瘋子,雖然她瘋了還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還到廟臺上去哭一場,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飯,睡覺,賣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靜靜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