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夜已深。

剛加班回到家的陳建，看到十歲的兒子依然匍匐書桌前寫作業，不禁面露喜色。

一首詩在他心中默默吟唱：

帶娃不易，輔導更難。艱辛十載，今日得閑。

等他泡上一杯大紅袍，坐在沙發上時，兒子已經侍立在茶幾前了。撲閃撲閃的大眼睛里，充滿了獨屬于這個年紀的童真與純潔。

看到兒子的這個乖巧樣，陳建臉上浮出久違的笑容，向兒子點了點頭。

“爸，可以問你兩個問題嗎？”陳小羊小心翼翼地問道。

“當然。”陳建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拿起電視遙控器。

“唔……爸，我真是你親生的嗎？”

“廢話！下一個問題。”陳建點開視頻點播app，開始翻找一個脫口秀節目。

“好，最后一個問題。那你覺得，家人的快樂重要，還是財富、榮譽、學習重要？”

“當然是家人的快樂更重要。”

“哇，那我就放心了。”陳小羊松了一口氣。

“額……你什么意思？”陳建按下電視暫停鍵，覺得似乎什么有些不對。

“爸，這個月的月考成績出來了。請你在這簽字。”

“……”

數息之后，陳建在沙發上彈跳而起，如惡虎一般撲向陳小羊。

“爸，你干什么？”

“君子動口不動手。”

“爸，你不是說了學習不重要嗎？”

……

十分鐘后，客廳的空氣一片死寂。

陳建坐回沙發上，繼續看著手中兒子的成績單，面沉入水。

語文，57。

數學，38。

英語，49。

……

陳建今年三十五歲，目光幽深如刀，臉部輪廓硬朗。這很符合他建筑設計師的身份，從頭到腳充滿了凌厲的線條感。

簡潔，精干，卻沒什么溫度。

剛才看到兒子的月考成績，氣得他又忍不住動手了。

更可氣的是，這小子竟敢套路老子？

在客廳的一角顫巍巍站著的，是今年剛上中學五年級的兒子陳小羊。

此刻，小羊身體顫抖，眼淚噼里啪啦直往下落。

陳建嘆了口氣，將成績單拍到茶幾上：“先說說語文怎么回事吧？為什么簡單到智障的古詩文填空，居然全錯？班主任莊老師說，全班就你背誦最差。”

陳小羊卻很不服氣，昂首反問道：“那倒是得有人在家給我抽查背誦啊！”

陳建鋒利的目光不由一滯。

“那你說說數學，為何長方體、表面體的面積計算都做不來？這有什么技術難度嗎？”

陳小羊冷哼一聲：“這個章節知識點老師還沒講，讓家長提前輔導學習的。”

“那……那……英語你總沒理由了吧？我可是給你報了最貴的新概念英語培訓班。”

陳小羊扭過頭不回答，只是咧著嘴無聲冷笑。

“能不能別這樣陰陽怪氣？信不信老子打你？”

陳小羊嚇得退了一步，但嘴里卻死犟著：“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啊？”

陳建怒道：“那你倒是給我掙錢去啊！”

陳小羊又不做聲了。

陳建盯著他看了一會，心里默默嘆氣：“唉，我是不是對他太狠了？”

在陳建真實的內心深處，他其實也并不想這樣。

累啊！

自從七年前，與小羊媽媽離婚以后，就是他一人帶著孩子長大。

一個人早出晚歸經營自己的小公司，又要伺候好娃的吃喝拉撒。

雖說中學前也請過保姆，但自從發現保姆會在飲食中放安眠藥后，陳建就堅持自己親自帶娃。

本以為孩子大了會輕松些，沒想到越大越淘氣，整天在學校逃課打架不學好。

孩子越大，越覺得心累，特別是看到那一塌糊涂的成績之后。

看這樣子，要想考一個像樣的初中是別指望了。

憤怒與克制的矛盾，焦躁與失望的情緒，時時在他的體內肆意沖突，讓他頭痛，困倦，以及深深的無力。

原來，輔導中學生學習，真是會讓家長崩潰的啊！

他輕輕吐了一口氣，鎮定鎮定心情。

“小羊，過來坐這。”陳建拍了拍身旁的沙發。

意大利進口的頭層小牛皮沙發，一個人坐的話，確實顯得孤單冷清了。

陳小羊卻不動身，反而朝后挪了挪。

陳建瞇了瞇眼睛：“兒啊，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

陳小羊抬起頭，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金童教育的數學培訓班，下個月要不要給你報上？”

“唔……”

“每周200元的零花錢，是不是多了些？50夠不夠？”

“嗚……”

“跆拳道興趣班，練得怎么樣？”

“呃……”

“不會說話，啞巴了嗎？一看你那豆芽樣的身材，就知道練什么都是百搭。別浪費時間了，下個月跆拳道就停了吧。練了這么久，怎么在學校還天天被打？真是給你爹長臉啊！”

嗚！

吼！

陳小羊發出了困獸不甘的嗚咽。

他抬起頭，憤怒地叫道：“我被打，還不都因為你？誰家的爸爸，像你這樣對我不管不顧？在學校，大家都以為我是留守兒童。”

陳建的臉越來越黑。氣血上涌，壓抑已久的脾氣再度爆發。

他氣得跳起來，順手拿起早準備好的竹條，就要劈頭蓋臉抽過去。

但他的眼角隨即看到了沙發扶手上的一塊黑石。

嗯，淡定！

陳建坐回沙發，深深吸了口氣。

他伸手將黑石拿在手里，閉上眼。手指感受著黑石的刻痕，同時心里默念道：“親生的，親生的……放過他，放過他……再饒他一次，再饒他一次……”

如是誦念許久，心里的怒火神奇地漸漸平息下去。

陳建睜開眼，再一次細細端詳這塊其貌不揚的黑石。

這是一塊很普通的黑色山石。雞蛋大小，上面歪歪扭扭刻著四個幼稚的小字：父愛如山。

這是上個月陳小羊送給自己的禮物。

“爸爸，這是我給你準備的生日禮物。我親手刻的哦~~”

那時孩子燦爛的笑顏如在眼前。

“有心了，乖。”

陳建當時感動得差點要哭出來。他伸手揉了揉小羊的頭，只覺得心中全是滿滿的幸福。當時他就發誓，今后再也不打孩子了。

但沒想到，才過了不到十天，今天就破戒了。

陳建看著黑石上“父愛如山”的刻字，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這四個歪歪扭扭的丑字，仿佛是在無聲地嘲弄自己。

自己這個父親是不是真的太不負責？

父愛如山？

陳建琢磨著這話的內涵。

越想越覺得不對。

咦，父愛為何是如山呢？

這到底是褒義，還是貶義？

為什么是如山，而不是如太陽呢？

難道父親給你的壓力，真是如山一般沉重嗎？

陳建無奈笑了笑。

父與子間的對抗，恐怕是持續一生的戰斗。天下父子間，又有多少不斗氣，不吵架的呢？

算了，不糾結于這一時之忿。

“小羊，今天就這樣，早點洗簌睡吧。”陳建心情蕭索。

“我今天的動畫片還沒看……”

“你試試！”陳建目光陡然一寒。

“算你狠！”陳小羊撂下狠話，沒等陳建站起來，就沖進房間鎖上了門。

“出來刷牙，洗澡！”

陳小羊沒有做聲。

陳建站起來，突然覺得有些眩暈。

唉，是餓了！

哦，小羊也不知吃沒吃晚飯……

先看看冰箱里還有什么吧……

陳建邁步，卻發現腳步虛浮，踉蹌不穩。

糟糕，不太對勁，難不成突發……

正想著，他手里捏著的黑石陡然破碎。

緊接著，似乎有溫熱的液體從頭頂流下，眼前突然一片血色，繼而轉黑。

咚！

陳建摔倒在客廳的地板上。

在失去意識前，他腦中閃過的最后一個念頭是：

完了，難道小羊真要做留守兒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