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冬
- 葉過拂瀾
- 白綺羅
- 1678字
- 2021-01-30 21:30:00
她打開窗戶,看著院中的樹樁一時出神。
兒子的師父是亡夫昔日的同窗好友,破格讓他七歲就入了學(xué)。現(xiàn)已經(jīng)習(xí)了不少字,夫子時常贊他聰慧。
“娘,您在屋里嗎?”干脆利落的兩聲敲門聲響起。
明明還是個孩子,行為舉止已經(jīng)讓人挑不出錯來了。她是不曾教過這些的,也不知是夫子教的,還是這孩子天賦使然。
她起身去開門:“正兒,今日溫習(xí)過課本了嗎?”
這不過是隨口一問,她非常清楚自己兒子的秉性——嚴(yán)于律己。
每日都會按時做好自己的事,很少讓她操心。
沈正,就是他們兒子的名字。
成婚三載時,有過一個孩子,可惜被仇家陷害,她被馬車撞倒,險些一尸兩命,最后也沒保住。
先帝為了撫慰子嗣單薄的沈過,將那賊人革職查辦,確實也查出了些齷齪。還封了她為勅命孺人。
第五年的時候,沈過被罷黜,斬首,她也被奪了封號。為了生計,她遣散了一眾家仆。沈家只剩孤兒寡母,任誰看來,都是落魄了。
前兩年,中宮誕下一名公主,這是帝后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整個皇宮里的第一個孩子。
大赦天下之余,皇帝念起了昔日這些被他打殺的老臣。她又拿回了那個封號。
真是諷刺。
從始至終,她都明白。當(dāng)年這些臣子,包括她的丈夫在內(nèi),有多無辜。
天子不會道歉,只是不知道,他會不會午夜臥床時,因為懺悔而難以入眠。
她望著自己兒子,和亡夫那愈發(fā)相似的眉眼,悲從中來。
“正兒,你過來些,讓娘好好看看你。”沈正雖不解,但還是乖巧得走了過來。
她彎了身子,摟過兒子,小聲得附耳道:“答應(yīng)娘,這輩子不要做官。”
她痛恨這世人眼中的名利場,她的父親死于斯,她的丈夫死于斯,她不想她的兒子也步了前人后塵。
沈正非常詫異:“娘?”
他的師父告訴過他“達則兼濟天下”,他儼然已經(jīng)幻想過自己日后從仕,要做些什么了。
她沉默了半晌,掙扎了很久,輕輕拍了拍他的背:“罷了,你去做你想做的吧。”
她只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了,心糊涂了。
以前這種事,她根本不需要猶豫,是絕不會阻止自己丈夫去實現(xiàn)理想抱負(fù)的。
這種有些苦澀的感受在心中發(fā)酵,她不敢看自己兒子的臉,那與亡夫相似的眉眼。
其實大好的年紀(jì)怎么會老呢,是她怕了。
別人只知沈過愛她,甘當(dāng)“懼內(nèi)”的名聲。卻不知她愛沈過,需要多大的勇氣。
沈正,他們唯一的孩子,兩家血脈的唯一延續(xù)。她知道自己賭不起……可她不能……
“娘,孩兒沒有非要做官不可的念頭。”他年紀(jì)雖小,但已經(jīng)能覺察自己母親的不安了,“既然做官不好,那孩兒不做便是。”
“正兒不必為了娘委屈自己……”
“娘,孩兒不騙您。娘覺得不好,那肯定有不好的道理。”半大的孩子,已經(jīng)這樣懂事,她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
“娘,孩兒有一個請求。”沈正是難得和她求什么的,她不想拂了他的意,可也不能一句不問就應(yīng)下。
她問到了,一個并不值得高興的答案——他想在院中栽一棵樹。
“師父說,父親不喜花草,卻偏愛冬青樹……”一字一句讓稚嫩與成熟交織,讓她千瘡百孔的心又平添一道傷疤。
她仿佛聽到了,那已經(jīng)隔了七年之久的聲音,不,還要久,應(yīng)該是十二年:“瀾兒,我字冬青,四時皆興,你可要記好了。”
她沒說話,因為她拒絕不了這個請求。
沈正這個心愿很堅定。
他說,院中有人,則畫地為牢,人皆為囚。
其實,自沈過故去,她的身心皆被囚禁在這里,是否為囚,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沈家卻不能和她一樣自暴自棄,她還指望著兒子成人,將他的血脈……延續(xù)下去。
心思游離之際,沈正又開始列另一條栽樹的理由。
院中有木,只要無人窺視他們沈家,沈家就不會陷入囹圄。
她想了想。
沈過仇家的下場,和沈過基本一般無二。天子,還不至于要為難他們這么個落魄的沈家。
無權(quán)無勢,人脈凋零,日子僅比尋常百姓好過那么一些,除卻她那亡夫的一點清正名聲,根本沒有人會看上沈家這塊雞肋。
那便栽吧。
她的目光晦澀且寂寥,視線落在庭院里的樹樁上,像是在透過它看著什么:“正兒,種一棵冬青樹吧。你父親會喜歡的。”
她想起那年午時三刻。
“一、二、三、四……”她默數(shù)著每一片葉子,親手將它們丟進滾燙的火盆中。
醒來的兒子嚎啕大哭,奶娘根本哄不住。她不曾停下手中動作去照看孩子,似乎焚毀樹葉這件事遠比自己的兒子重要。
妖異的火舌舔舐著每一片綠葉,火光將她蒼白的臉頰映照得那樣清晰。
在“噼噼啪啪”聲中,一切蒼翠付為輕煙。
她聽到遠處傳來哀慟的哭聲。